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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

我说犯混这个词时,她开始朝我尖叫。她说我才犯混呢。我犯混得厉害,我混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犯混。她说的一些话,我不想在这里重复。后来,她拿起了那只咖啡杯朝我砸过来。接着,她又摇摇晃晃地朝我逼过来;她在吼叫,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她伸开双臂,我觉得样子十分吓人。我不知所措,全身打颤。我往后退,抓住楼梯扶手,躲着扔过来的其他东西——鞋、碟子之类。到了前门,我夺路而逃。

“别犯混了。”我说。我这样回答失策了,因为你越是强烈否认这种事,人们就越是相信。但是,当你受到惊吓时,你常常会作出失策的回答。艾梅确实吓着我了。

也许我应该伸出自己的双臂;我应该拥抱她;我应该掉眼泪。然后,我应该和她一起坐下来,告诉她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个故事。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失去了机会,后悔莫及。

“你不是她的外婆。”艾梅说道。她开始哭起来。“劳拉阿姨才是。或者说,她曾经是。她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仅仅过了三个星期,艾梅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当然,我悼念她。她是我的女儿。不过,我得承认,我悼念的是那个更年轻的她。我悼念她原本可以成为的那个艾梅;我悼念她失去的各种机会。更为重要的是,我悼念我自己的失败。

“也许我不是个十全十美的母亲,”我说,“我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尽了最大努力——你对当时的情况知道得很少。”我接着对她说,她是怎么对待萨布里娜的?就让她在屋外乱跑,衣服也不穿,浑身脏得像个乞丐?这不是在照料孩子,孩子随时会丢失;现在不断有孩子丢失的事情发生。我是萨布里娜的外婆,我很乐意收养她,而且……

艾梅死后,威妮弗蕾德把魔爪伸向了萨布里娜。她这样做十之八九是合法的,而且是她先到现场。她一阵风似地把萨布里娜接到她在罗斯代尔的俗丽的小别墅去,还没容你来得及眨眼,她已宣布自己是法定的监护人。我也想过和她斗一斗,但这将是又一次的艾梅之战——一场注定我会输的战斗。

她接着说,难怪我是个这么糟糕的母亲。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如果我爱她,我会把她放在首位的。我会考虑她的感情。我也不会离开理查德了。

威妮弗蕾德接管萨布里娜时,我还不到六十岁;我还能开车。隔一阵子我就前往多伦多,像老的侦探小说里的私家侦探一样尾随萨布里娜。我在她就读的小学外徘徊——她新转的私立小学——只为了瞧她一眼,并聊以自慰:不管怎么说,她一切还好。

我说她完全想错了,把事情弄混了,但是她就是不听。她说,难怪她同理查德和我在一起时,从来不觉得快乐。我们的所作所为从来不像她的亲生父母,因为事实上我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难怪劳拉阿姨从桥上跳下去——那是因为我们伤透了她的心。劳拉可能给艾梅留了便条,解释这一切,等她长大以后再看,但理查德和我肯定把便条给销毁了。

比如说,在威妮弗蕾德抢走萨布里娜几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她带萨布里娜到伊顿商店买晚会鞋,我就在商店里面。毫无疑问,她不征求萨布里娜的意见就给她买衣服——这是她的一贯作风——但买鞋子必须要试穿。出于某种原因,威妮弗蕾德没把这件琐事交给下人去办。

她说得一点也不连贯,但大体是这个意思。你可以看出,这种异想天开对她有多大的吸引力。如果有机会,谁不愿意有一个神秘的人物——而不是陈旧的、现实中的人——做自己的母亲呢?

圣诞节快到了——商店里的柱子上缠绕着假冬青,门口上方悬挂着用金色松果和红色缎带编成的花环,好像带刺的光晕。威妮弗蕾德被堵在唱圣歌的人群中,十分恼火。我则在隔壁的一条过道上。我身上穿的不是平时的那套衣服——我穿着一件旧粗花呢的外套,头巾拉到了前额上——尽管她朝我这边看,却没看见我。很可能她看到了一个女清洁工,或者一个觅购便宜货的移民。

我问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事情很明显:她的亲生母亲是劳拉,而她的亲生父亲是《盲刺客》里的那个男人。劳拉阿姨爱着他,但我们这些人阻挠她——用某种方法除掉了她那个不知名的情人。我们吓跑了他,收买了他,赶走了他,诸如此类。她住在威妮弗蕾德家里这么久,看清了我们这样的人是如何行事的。后来,当我们发现劳拉怀上了他的孩子,就把她送走以掩盖丑闻。我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死去了,于是我们偷了劳拉的孩子来抚养,冒充是我们自己的。

她像往常一样打扮得十分讲究。尽管如此,她还是相当难看。对了,她一定快近七十了。过了一定的年龄,她这种化妆风格让她看上去活像木乃伊一般。她不应该老用橘红色的口红;对她这种年纪来说太耀眼了。

但不管怎样,她自己已经琢磨出来了。她被剥夺了遗产,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理查德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说,劳拉的书里写得明明白白。

我能看见她眉毛之间那一道道恼怒的粉沟,以及她那擦过胭脂的下巴上抽紧的肌肉。她正拽着萨布里娜的一只胳膊,试图从身穿臃肿冬装的购物人群中挤过去。她一定讨厌这种热情洋溢、随兴所至的歌唱。

我试着同她谈话。我轻声慢语地说起来,但她并没有心情去听。她说,她对这些说教厌倦了,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厌倦了。最主要的是,她厌倦了我们对她隐瞒事情。全家人都把真相掩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我们的嘴开开合合说出话来,但是不说明任何事情。

然而,萨布里娜却想听音乐。她拖在后面,像小孩子们惯用的伎俩一样,赖在那里不动——看不出来的反抗。她的一只胳膊直直地举着,仿佛她是一个正在回答问题的好女生,但她又像一个小鬼似地绷着脸。威妮弗蕾德的所作所为一定伤害了她。她采取相应立场,发布宣言,坚持不懈。

但那天我没有抢走孩子。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于是,我推开门走进去,然后爬上陡直、黑暗、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艾梅的房间。艾梅正在厨房里,坐在一张小圆桌旁,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手上捧着一个带球形捏手的大咖啡杯。她把杯子举到眼前,左右晃动。她面色苍白,头发零乱。我不能说她很动人。她正在抽烟。很可能她喝了掺有某种麻醉剂的酒,不太清醒。我在房间里能闻出来,还有多日的烟味、肮脏的水池味和未刷洗的垃圾桶味。

歌曲是《好国王文西斯劳斯》。萨布里娜知道歌词,因为我可以看见她的小嘴在翕动。“那晚明月当空,虽然霜冻严寒,”她唱道,“过来一个穷汉,正在捡过冬的木炭。”

萨布里娜跟着我会比跟着威妮弗蕾德过得更好吗?在一个富有、怀恨、积怨的老女人身边长大,而不是在我这样一个贫穷、怀恨、积怨的老女人身边长大,她会成什么样子呢?不过,我会全心去爱她的。我怀疑威妮弗蕾德是否会这样做。她抓住萨布里娜不放只是要向我泄愤,要惩罚我,要表明她赢了。

这是一首关于饥饿的歌。我看得出萨布里娜理解它的意思——她一定还记得饥饿的感觉。威妮弗蕾德扯了一下她的胳膊,紧张地四处张望。她没有看见我,却感觉到我在场,如同防护严密的田地里的一条母牛感觉到一只恶狼出现一般。即便这样,母牛不像野生动物,它们习惯于被保护起来。威妮弗蕾德容易受惊,但她并没有被吓着。如果她偶尔想到我的话,她一定认为我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我被她打发去的那遥远的黑暗之中。

那天,我应该抱起萨布里娜,带着她逃走。去墨西哥。如果我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我不知道威妮弗蕾德会拐走萨布里娜,并把她关了起来,不让我见面;她当初对艾梅就是这么干的。

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把萨布里娜抢过来,抱着她逃走。我可以想象,当我闯过古板的唱圣歌的人群时,威妮弗蕾德会发出颤抖的哀嚎。

那一次,我在她的一户邻居那里听说了许多事。他们看来是些好心人。当艾梅忘记回家时,他们会热心地喂养萨布里娜。我记得这家人姓凯利。当人们发现艾梅摔断脖子躺在楼梯底下时,就是他们报的警。至于艾梅是摔下去的,被推下去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不得而知。

我会紧紧地抱着她,我不会跌跌绊绊,我不会让她摔倒的。但我也是逃不远的。他们会立即追上来。

我最后一次去看艾梅时,她住在多伦多靠近议会街的贫民窟的一幢联立房子里。前门走道旁的泥地上蹲着一个孩子,我猜一定是萨布里娜——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邋遢小孩,只穿着一条破短裤,没穿T恤衫。她手里拿着个旧的白铁杯子,正用一把弯曲的汤匙往里灌沙子。她真是个精明的小东西;她向我要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我给她没有?八成是给了。“我是你的外婆。”我对她说道。她仰头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个疯子。毫无疑问,从来没人告诉过她有我这么个人存在。

我独自一人走到大街上。我垂着头,竖起衣领,顺着市中心的人行道走啊走。风从湖那边吹来,雪花打着转飘落下来。虽是白天,但由于云层很低,还下着雪,光线暗淡。汽车顺着未清扫的街道缓缓驶过,车轮卷起了积雪;红色的尾灯朝后隐去,就像弓着背后退的野兽的眼睛。

她躁动不安地频繁搬家。有几次,她因为未付租金被赶到了街头;还因为扰乱治安被拘留过。她好几次住进医院。我猜你会说,她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不过我讨厌这个用词。她有足够的钱,所以她从来不需要找工作。这也好,因为她从来什么工作也干不长。或许这样并不好。如果她不游手好闲;如果她必须把心思集中在谋求下一顿饭上,而不总是想着我们给她造成的伤害,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不劳而获使得具有这种倾向的人更加自怜自哀。

我当时还提着个袋子——我忘记买的是什么了——我没戴手套。我一定是把手套掉在店里了,掉在了人群的脚下。但我并没有感到遗憾。我能够光着手在暴风雪中走过,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有爱、恨、恐惧或仅仅是怒火才会令你没有感觉。

我曾经设法和她保持联系。我一直希望同她和解,弥补她童年的不幸。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对她有一种负罪感,我想补偿她。然而,那时她已开始同我作对。她也同威妮弗蕾德作对,这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她不许我们两个靠近她们母女俩——特别是萨布里娜。她不想让我们污染萨布里娜。

我以前常常做关于自己的白日梦——可以说,现在还在做。这是一种荒谬至极的白日梦,但我们往往通过这样的想象来塑造我们的命运。(你会注意到,一旦扯到这方面,我多么容易使用塑造我们的命运这样夸张的语言。)

难怪艾梅到了法定年龄,拿着理查德留给她的钱离家出走,借助各种化学药品来寻求安慰,找一个又一个男人来打发日子。(比方说,谁是萨布里娜的父亲?很难说。艾梅也从未透露过。她会说,转动一下轮盘,转到哪个是哪个吧。)

在我做的这个白日梦里,威妮弗蕾德和她的朋友们,头上缠着一圈圈的钞票,趁萨布里娜睡觉时,围在她那带荷叶边的白床铺旁,正在商量赠与她什么。她已经得到了从礼品店买来的雕花银杯、画有温驯狗熊的育婴室墙纸、单串珍珠项链的珠子,以及其他的黄金礼品。这些礼品看上去十分体面,但毫无价值。现在她们正计划着给她矫正牙齿,要让她上网球课、钢琴课、舞蹈课,还要让她参加夏令营。她还有什么希望呢?

甚至艾梅身上也有一点这种倾向,但在她身上表现得更缓慢一些,曲折一些。艾梅八岁时,劳拉坠下桥去。她十岁时,理查德死了。这些事件不可能对她没有影响。接着,她在我和威妮弗蕾德之间被扯来扯去,几乎被扯碎。倘若是现在,威妮弗蕾德是不会赢的,但当时她赢了。她把艾梅从我身边偷走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艾梅要回来。

正在这时,闪过一道绿光,飘来一阵烟雾,一双煤黑色的皮革翅膀扑啦啦扇动:我出现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害群之马的教母。我也要赠与一样礼物,我叫道。我有权这样做!

我就这样为萨布里娜而担心。在遥远的天涯海角,她在做什么?她受到基督教徒或佛教徒的迷惑吗?她脑子里有没有别的疯癫的念头?施其之少,汝施于我。这是否是她的通往徒劳生活的护照上的话?她想为她那个唯利是图、破落可悲的家庭赎罪吗?我当然希望不是。

威妮弗蕾德和她那帮人指着我发出一阵冷笑。你!你早就被开除了!近来你照镜子了吗?你不修边幅,看上去有一百零二岁。滚回你那肮脏的老洞里去吧!你能给予什么?

是什么迷住了这些具有自残天赋的姑娘的心窍?她们这样做是否要显示姑娘们也有勇气?她们不仅能哭泣和呻吟,还能神气十足地面对死亡?她们的这种冲动是从哪里来的?是源于藐视?如果是这样,藐视什么?藐视像重铅一样令人窒息的常规事态?车轮上嵌着尖钉的巨型战车?瞎眼的暴君?瞎眼的神灵?是不是这些姑娘鲁莽之极或狂妄之极,认为把自己奉献给某个理论祭坛,就能阻止这些事情的继续?或者这是一种验证?如果你钦佩执著的信念,那么这种行为就是令人钦佩的,同时也是勇敢无畏的。然而,这完全是徒劳的。

我给予真理,我说道。只有我能做到。它是这屋里唯一能存留到明天早晨的东西。

昨天夜里,我看见一名年轻女子往自己身上点火:一个苗条的年轻女子,身穿易燃的薄纱长袍。她以这种方式来抗议某种不公平;但为什么她觉得把自己烧成一团火才能解决问题呢?哎呀,别这么做,我想对她说。别烧掉你的生命。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这么做。不过,这对她来说显然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