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那里吗?”
他们俩谁也说不上来。理查德说,他坚信那是某种自然环境。他说贝拉维斯塔诊所在城外,那儿是风景区。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亲爱的,”他说道,“也许你该睡个午觉了。”
“不。这很重要。窗外有草坪、花园、喷泉,还是别的什么?还是一个肮脏的小巷?”
“我刚睡过。请你告诉我你去过没有。”
“你不是开玩笑吧?”威妮弗蕾德说。
“没有,我没有去过那儿。我当然没去过。”
“贝拉维斯塔。它的意思是美丽的景色。那么,那里的景色怎么样?当劳拉向窗外看,她将看到什么呢?”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风景好?”
“你说什么?”
“算了吧,艾丽丝,”威妮弗蕾德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里的景色怎么样?”我问道。
“我想去看看她。”劳拉突然精神崩溃,这令我难以置信。不过,当时我已经习惯了劳拉的古怪行为,不再觉得奇怪了。我会轻易忽略一些异常现象——她表现出来的精神脆弱的迹象,诸如此类。
理查德宽慰我说,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疗机构——不是维多利亚式的。它是个私人诊所,条件非常好,是最好的私人诊所之一。贝拉维斯塔诊所。他们将给予她最周到的照顾。
据威妮弗蕾德说,医生建议我们暂时不要去看望劳拉。他们特别强调这一点。她的精神严重错乱,而且还有暴力倾向。再说,还得考虑我自己的身体状况。
“还不止这些。”威妮弗蕾德阴沉着脸说道。
我大哭起来。理查德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手帕淡淡地上过浆,还带有古龙香水的气味。
“我知道,她有时思想会走极端,确实常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总不能因为一个人说了那些话,就把这个人关进疯人院吧。”
“还有件事你该知道,”威妮弗蕾德说,“这件事非常令人头疼。”
“她说他是一个撒谎的骗子、一个背信弃义的奴隶贩子、一个堕落的拜金狂。”
“也许应该以后再说这件事。”理查德压低嗓音说道。
“不,请告诉我她的原话。”
“太让人痛心了。”威妮弗蕾德装作不情愿地说。因此,我当然要她马上说出来。
“她显然就是这个意思。”威妮弗蕾德回答说。
“可怜的姑娘说她怀孕了,”威妮弗蕾德说道,“就像你一样。”
“她是这么说的吗?”
我止住眼泪。“啊?是真的?”
“她指控理查德想杀害你。”
“当然不是,”威妮弗蕾德说,“她怎么会呢?”
“劳拉是我妹妹,”我说道,“我有权知道。”
“谁造的孽?”我不敢想象劳拉竟会凭空捏造这种事。我的意思是,她会说是谁呢?
“我看就别告诉你了吧。”
“她不肯说。”理查德说道。
“她说了些什么?”
“她自然是歇斯底里,”威妮弗蕾德说,“所以全都乱套了。她好像认为你要生的孩子是她的;她也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当然,她是在胡言乱语。”
威妮弗蕾德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她威胁要伤害自己。她还说了一些——唉,她显然是精神错乱了。”
理查德摇摇头。“太叫人伤心了。”他咕哝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殡仪员那一本正经的语气;闷闷的,又像一块厚重的紫褐色地毯。
“你在跟我说什么?她究竟怎么了?”
“那位专家——精神病专家——说劳拉一定是在疯狂地妒忌你,”威妮弗蕾德说,“妒忌你的一切——她想要过和你一样的生活,她想成为你,于是她就采取这种方式。专家说,你该远远地躲开她,以免受到伤害。”她呷了一小口饮料。“你自己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劳拉最终啪的一下精神崩溃了。她说“啪的一下”,好像劳拉是一个豆荚似的。“我们本该早点为这可怜的姑娘寻求帮助,但我们确实以为她在康复。”她说道。今天,当劳拉在医院对病人进行慈善探视时,她失去了控制。幸好有一位医生在场,还叫来了另一位专家。他们断言劳拉对自己和他人已构成危险,结果理查德不得不把她托付给一个专门机构照料,真是不幸。
你可以看出她是个多精明的女人。
她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艾梅在早春四月出生了。那个年代,医院通常使用麻醉剂,所以我在分娩时失去了知觉。我深吸一口气就昏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腹部平坦,全身虚弱。孩子不在身边,同别的婴儿一起放进了育婴室。我生的是个女孩。
她抢过话头说起来。理查德握着我的手,眼睛盯着天花板。他会不时地摇摇头,仿佛他觉得她的叙述太让人难以置信或者太真实了。
“孩子没问题,是吗?”我问道。我很不放心。
“这件事太让人吃惊了,”威妮弗蕾德说道,“发生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真感到遗憾。”
“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护士轻快地说,“不该长的都没长。”
“坐下来,”理查德说,“到这边来,坐在我旁边。”他拍了拍沙发。
午后,我的小宝宝被抱了出来,裹着粉红色的毯子。我在脑子里已经给她起了个名字:“艾梅”——意思是被爱的人。我当然希望有人去爱她。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爱她,给她所需要的那么多爱。我无奈地躺在床上,瘦弱极了。我想,我的身体已经所剩无几了。
“怎么了?”我问道,“出什么事了?”
艾梅看上去和别的新生儿一样——扁平的小脸,仿佛曾经重重地撞过墙似的。头上的胎毛又黑又长。她通过几乎闭着的眼睛斜睨着我——一种不信任的斜睨。我想,我们的出生是多么艰难啊;与娘胎外空气的第一次接触想必是一次令人吃惊的糟糕碰撞。我着实可怜这个小家伙。我发誓,为了她我一定要竭尽全力。
威妮弗蕾德正在灰暗的起居室里。这不足为奇——她进进出出,似乎她是这地方的主人。不过,理查德也在那里,而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通常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们俩每人手中端着一杯饮料。两个人看上去都闷闷不乐。
我和小宝宝在互相审视的时候,威妮弗蕾德和理查德来了。护士开始错把他们当成了我的父母。“不,这位就是自豪的爸爸。”威妮弗蕾德说道。三个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俩抱着一大捧鲜花和精心挑选的全套婴儿用品——全是花哨的针织品,上面扎着白色缎子的蝴蝶结。
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大片轻柔而湿润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我硬撑着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我看到那棵栗子树银装素裹,宛如一支巨大的珊瑚。
“太可爱了!”威妮弗蕾德说,“天哪,我们还以为是个金发小姑娘呢。瞧那头发,多黑啊!”
二月的一个星期三,下午小睡后我下楼去。那些日子,我经常小睡一会儿;拖着七个月的身孕,我整夜都睡不好。我还有点担心血压高。我的脚踝也浮肿了,医生建议我卧床,两脚尽量抬高。我觉得自己像一颗巨大的葡萄,胀得糖分和紫色的汁液都快迸裂出来了。我觉得自己丑陋而又笨重。
“对不起,”我对理查德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个男孩。”
本该是个无用的词。它与没发生的事有关。它属于一个与我们平行的世界。它存在于另一宇宙空间。
“下一次吧,亲爱的。”理查德说。他似乎没有一点不高兴。
我本该读懂劳拉的心思吗?我本该知道所发生的事吗?我本该预见到以后发生的事吗?我是我妹妹的监护人吗?
“那只是胎毛,”护士对威妮弗蕾德说道,“许多婴儿出生时都有,有时一直长到背上。胎毛掉了之后才长真正的头发。她没像有些婴儿那样长出牙齿或尾巴,你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明白,我正在受到审问。我知道你将会怎么想。你想的和我自己想的大同小异:我是否本该用另一种方式立身处事?毫无疑问,你认为应该这样。然而,我当时有别的选择吗?如今我可以有这样的选择了,但如今可不是当时。
“祖父本杰明的头发在变白之前也是黑色的,”我说,“祖母阿黛莉娅也是一头黑发,当然还有父亲。不过,我不清楚他的两个兄弟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家族里长金发的是我母亲这一方。”我用随便的口气说了这番话;看到理查德没在意,我松了一口气。
这类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它们的答案和问题本身缠绕在一起,打成了结,一股股地拧着,根本不是真正的答案。
我是否庆幸劳拉没在场?庆幸她被关在遥远的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她同样也够不着我;她不能像个不请自来的参加洗礼的仙女站在我床边,并且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瑞妮回来了。她对我不太满意。我说,小姐,你自己还有什么话说?你对劳拉做了些什么?你没脑子吗?
如果她在场,她当然会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她立刻就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