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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小吃店

“我猜,那位律师是你请的?”我问道。

“话还是少说为妙。”瑞妮一面说,一面向四处张望,似乎这儿隔墙有耳。我看没必要如此谨慎小心。

瑞妮显得很精明。“我做了应该做的,”她说,“不管怎样,那个律师是你母亲二表妹的丈夫。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也算是家里人。当我知道了正在发生的事以后,他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你见过劳拉了?”我问道,“你同她谈过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暂时没问你知道些什么情况。

“我把你的一切都告诉她了,”瑞妮动情地说,“你们两个的一切。”我得说,米拉对我没多大兴趣,但我围巾上的小狐狸却让她着迷。那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喜欢毛皮动物,即使是死的。

“她给我来了封信,”瑞妮说道,“她说曾写信给你,却从来没有接到回音。那里本来是不准她寄信的,但厨娘帮了她的忙。事后劳拉给了她钱,而且还多给了一点。”

米拉——那时你多大了,米拉?你一定三四岁了吧?我记不清了。瑞妮把米拉带来了。她的双颊兴奋得发红,眼睛圆圆的,微微有点鼓,好像被人轻轻地卡着脖子似的。

“我从来没收到过什么信。”我说。

我不喜欢瑞妮的样子:她臃肿不堪,皮肤蜡黄,喘着粗气。也许她真的身体不好;我不知是否应该问一下。“让我的脚卸下这身肉真舒服。”她一边说,一边面对我在火车座里慢吞吞地坐下。

“这点她估计到了。她估计他们对这事作了防备。”

贝蒂小吃店已开始急剧走下坡路。彩条遮篷不见了,黑糊糊的火车座看上去凌乱而又俗气。不再有新鲜的香草味,闻到的却是腐臭的油腻味。我意识到,我穿得太讲究了。我不该戴我那条白色的狐毛围巾。在这种环境中,炫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谁。“我猜她到这儿来了。”我说道。

我约瑞妮在贝蒂小吃店见面。(那时她已经有了电话;她在自力更生。)她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她仍在那里工作,是非全日性的;我们可以在她下班后见面。她说,贝蒂小吃店换了新主人;老店主不喜欢她像个顾客似地在前面坐着,即使她自己掏腰包。但新店主想明白了,凡能掏钱的顾客他都需要。

“她还能到哪儿去呢?”瑞妮说,“可怜的小家伙。毕竟她还是挺过来了。”

我明智地等了一段时间,然后动身乘火车去提康德罗加港找瑞妮商量。我谎称接到了一个电话。我向理查德解释说,瑞妮最近身体不好,她想在有个三长两短之前再见我一面。我制造了一种假象:她正在鬼门关前徘徊。我说,她想要艾梅的一张照片;她想叙叙旧。至少这是我能做的一件事。毕竟,实际上是她把我们俩抚养大的。我马上又纠正说,是她把我抚养大的,目的是别让理查德想到劳拉。

“她挺过来什么?”我很想知道,同时心里又害怕知道。我对自己说,劳拉可能一直在编瞎话。她可能患了妄想症。不能排除这一点。

我不会犹豫。这些都是我的原话。这是些没有宾语的句子,按字面意思不是假话。

然而,瑞妮却排除了一点:无论劳拉告诉她什么,她都照信不误。我怀疑她听到的故事是否和我听到的一样。我尤其怀疑这故事中有个婴儿,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有孩子在这里,我就不能细说了。”她说道。她朝米拉点了点头;米拉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粉红色蛋糕。她盯着我看,好像想要舔我似的。“如果我全都告诉你,你夜里会睡不着觉的。唯一的安慰是你没有参与。她是这么说的。”

我会不会犹豫告诉他呢?

“她是这么说的?”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理查德和威妮弗蕾德被看成是魔鬼的化身,而我却得到了谅解——我的问题无疑只是道义上的软弱。不过,我看得出来,瑞妮没有完全原谅我,因为我的疏忽导致这一切发生了。(后来,劳拉坠下了桥,她就更不原谅我了。在她看来,我肯定与这事有关系。从那以后,她就对我冷淡了。她临死都对我怀着怨恨。)

我没有。

“像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根本不该送到那种地方去,不管是什么理由,”瑞妮说,“那里的男人敞着裤子到处跑,乱七八糟的。真不像话!”

我没收到过她的信吗?

“它们咬人吗?”米拉一面问,一面伸手摸我围巾上的小狐狸。

我不知道。

“别碰它,”瑞妮说道,“你的小手黏乎乎的。”

我没碰巧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咬人,”我说,“它们不是真的。瞧,它们的眼睛是玻璃的。它们只咬自己的尾巴。”

理查德说,没错,这点毫无疑问。但劳拉精神正常吗?为了她好,为了她自己的安全,至少我们得确保这一点。尽管她表面上看来比以前平静了,但贝拉维斯塔诊所的医护人员仍抱有怀疑。如果允许她随便四处乱跑,谁知道她会给自己或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她说,如果你知道的话,你是决不会把她丢在那里不管的,”瑞妮说道,“她说,你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斜眼瞧着那杯水,皱皱眉头。对劳拉说的这一点她表示怀疑。“那里的病人主要吃土豆,”她说,“劳拉说,是捣碎和水煮的土豆。诊所克扣病人的食物,从可怜的傻子和疯子嘴里抢食。我猜想,他们是在填自己的腰包。”

我说,我认为他们做得对。

“她去哪儿了?她现在在哪儿?”

贝拉维斯塔诊所的所长当时不在,医护人员慌作一团。他们让劳拉在这个男人的监护之下出院了。他们断定,病人家属一定希望避免不必要的曝光。(那位律师说了一些此类威胁的话。)

“只在你我之间说说,”瑞妮说道,“她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把两手叠放在腿上。我露出吃惊的表情,也露出一丝兴趣。我并没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来。)后来又怎么样了?我问道。

“她看上去是不是——她是不是……”我想问:她是不是明显疯了?

他说,诊所来了个男人。此人自称是劳拉的律师,或者说是她的代理人。他说,此人是蔡斯小姐信托基金会的一名理事。他对把劳拉送进贝拉维斯塔诊所的做法提出质疑。他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我是否知道这些过程?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不好也不坏。她不像个疯子,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瑞妮说,“她瘦了——她的身子骨需要长些肉——也不再多谈上帝了。我只希望上帝如今也帮她一回。”

怎么会呢?我问道。

“瑞妮,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说道。

有一天,理查德回家很早。他看上去相当烦恼。他说,劳拉已经不在贝拉维斯塔诊所了。

“不必谢我,”瑞妮生硬地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我盘算着独自动身去看望劳拉。我可以把艾梅托给新来的保姆;我想她一定是穆加特罗伊德小姐——在我心目中,我们所有的用人都姓穆加特罗伊德,他们全是一伙的。但是不行,保姆会提醒威妮弗蕾德。我可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我可以在某天早晨带着艾梅偷偷溜走;我可以乘火车走。然而,到哪儿下车呢?我不知道劳拉在何处——不知道她被藏匿在何处。据说,贝拉维斯塔诊所在北方某地,但北方是个很大的范围。我在理查德书房的书桌里乱翻,却没找到来自这个诊所的信件。他一定是放在办公室了。

她的意思是:我没有做我该做的。“我能给她写信吗?”我在口袋里摸我的手帕。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

“石头多漂亮啊,”我说道,“难道我们不能把它叫雕塑吗?”

“她说,你最好别写。不过,她想让我告诉你,她给你留了一张便条。”

“不过,你自然得作出一点努力。”她会如是说。一听这话,我就让她看我列出的那些没种活的植物的名单。

“一张便条?”

“我不像你,”我对威妮弗蕾德说,“我可没有高超的园艺技术。”我假装啥也干不好;这种佯装的本事现在成了我的第二天性,我几乎不用动脑子。威妮弗蕾德不再认为我的无能对她十分方便。

“在他们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之前,她留下了那张便条。她说,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它。”

我满足于靠书本来打发日子——《石园花草谱》、《北方地区的沙漠肉质植物》之类。我翻阅这些书籍,列出单子——我要种的或实际上已种下的植物,以及应该长却没长出来的植物。龙血树、银边翠、屋顶长生花,等等。我喜欢这些名字,却不太在乎植物本身如何。

“那是你自己的手帕吗?你是不是感冒了?”米拉一边问,一边饶有兴趣地看我抽鼻子。

我不喜欢我的石园;同许多别的东西一样,它仅仅名义上是属于我的。(由此想到,“我的”孩子也是如此:它无疑是被偷换来的孩子,一定是吉卜赛人留下的;而我真正的孩子——不那么爱哭,而爱笑,也不那么尖刻——被拐走了。)石园同样也不欢迎我的照料;我所做的一切丝毫不能取悦它。花园的各种石头倒是赏心悦目——有许多粉红色的花岗岩,还有石灰岩——但在石头上我什么也种不了。

“如果你问得太多,你的舌头会掉出来的。”瑞妮说。

几个月过去了。六月,七月,然后是八月。威妮弗蕾德说我看上去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她说,我应该多去户外活动一下。我应该采纳她一再的建议,打网球或高尔夫球。这对我的胃有帮助——我应该注意保护它,以免患上慢性胃病。如果我不想打球,至少我可以料理一下我的石园。这活儿对孕妇非常合适。

“不,不会的。”米拉喜滋滋地说道。她开始哼起歌来,很不成调;桌子底下,她胖胖的两条小腿磕着我的膝盖。看来她乐观而又自信,不会轻易被吓倒——我常常觉得她这种秉性惹人生气,但现在转而令我庆幸了。(也许对你来说是个新闻,米拉。趁有这个机会,快把它当作恭维收下吧。这种机会是很难得的。)

我再也不知道劳拉会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她变得让我感到陌生了,就像你戴着手套,你对手套的衬里感到陌生一样。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但我却无法观察她。我只能感觉到她存在的轮廓:一个空洞的轮廓,填满了我自己的想象。

“我想,你也许想看看艾梅的照片。”我对瑞妮说道。至少我还有这点小成就来炫耀,也可以弥补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瑞妮接过照片。“哎呀,她是个黑头发的小东西,不是吗?”她说,“人们永远猜不到孩子出生后长得像谁。”

至于孩子的父亲,不管是想象出来的还是真的,只有一个男人有这种可能性。那准是亚历克斯·托马斯。

“我也想看看。”米拉说着就用她那双粘着糖的小手去抓照片。

但另一方面,假设威妮弗蕾德在撒谎,假设劳拉的神志正常。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劳拉一直在说真话。如果劳拉一直在说真话,那么劳拉就是怀孕了。如果她真的有了孩子,那孩子的下落呢?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我,而去告诉一个医生——一个陌生人?为什么她不向我求助?我琢磨了好一阵子。可以有许许多多的原因。我健康状况不佳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快点,我们得走了。你爸爸要等急了。”

劳拉总是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经意就把东西给打破了。她从来不尊重别人的所有权。我的东西就是她的:我的自来水笔、我的古龙香水、我夏天的裙子、我的帽子、我的梳子。难道也包括我还未出生的孩子?然而,如果她患了妄想症——如果她一直在编造事情——为什么她恰好就编出了关于孩子的事呢?

“不。”米拉说道。

我为劳拉的事烦恼不已。我翻来覆去地考虑威妮弗蕾德说过的话,并从各个角度去分析。我不太相信她的话,但又不能不信。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瑞妮一边唱,一边用餐巾纸擦去米拉小鼻子上的粉红色糖霜。

我决定病着,时间越长越好。

“我想待在这儿。”米拉说道。然而,瑞妮给她穿上大衣,把她的绒线帽檐拉到耳朵上,硬把她拖出了火车座。

发表那些演说能令一个男人自我膨胀。至今我已见识过多次,也见识过他们在演说中的那种用词。那种用词极容易冲昏头脑。你可以从电视和政治广播中见识到——这类词像气泡一样从他们口里不断冒出来。

“自己多保重。”瑞妮说。她并没有吻我。

“你懂我的意思,”他说道,“恢复到正常状态。”他充满柔情地一笑,向我投来几乎是挑逗的一瞥。他的眼睛变小了,或者说眼睛四周的肉往里长了;这给予他一种奸猾的表情。他正盘算着何时能回到属于他的地方:社会的最上层。我在想,他会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他体重增加了;他经常在外边吃饭;他在俱乐部和各种重大的集会上发表演说。这些都是沉重的集会,重量级的男人们在此会面并沉思默想,因为国家将面临重大困难——对这一点大家都有所猜测。

我想张开胳膊抱住她,大哭一场。我想有人来安慰我。我希望跟她走的人是我。

“可我真的没病。”我说。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劳拉十一二岁时有一天说道,“这是瑞妮唱的。我觉得这话很傻。”

他们告诉我,劳拉的情况不错:她有了进展。接着,情况又不好了:她有了反复。她有什么样的进展?又有什么样的反复?我不该深究这些,那会扰乱我的情绪。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保持精力对我很重要。“我们要让你马上好起来。”理查德拍拍我的胳膊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甚至当劳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太认同约定俗成的语义。问题不就出在这里吗?当需要说是时,她却坚持说不。她的态度总是同大家相反。

“你看。”她写出一个方程式。没有地方=家。因此,家=没有地方。所以,家是不存在的。

我想象她在囚禁中挣扎,陷在她自己酿造的痛苦的幻想中,或者陷在她周围的人同样痛苦的幻想中;这种想象时时在折磨我。她自己的幻想何时变成了别人的幻想?介于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门槛在哪里?我们大家每天都不假思索地跨过这道门槛;我们使用语法的口令——我说、你说、他和她说、它、另一方面、没有说——使用流通的硬币以及约定俗成的语意购得清醒理智的权利。

坐在贝蒂小吃店里,我打起精神在想:家是心灵安息的地方。可我不再有心了,它已经破碎了;或者没有破碎,而是不在那里了。我的心已从我身体里挖出来,如同蛋黄从煮熟的鸡蛋里挖出来一般。我残余的身体血液流尽了,凝固起来,空洞无物。

几个星期过去了,劳拉还没有回来。我想给她写信,给她打电话,但理查德说那样对她有害。他说,她不能被过去生活中任何人的声音打扰。她需要把思想集中于她的现状——当前的治疗。这是医院告诉他的。至于治疗的性质,他不是医生,不能不懂装懂。这种事最好还是留给专家去管吧。

我想,我没有了心,因此我也就没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