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甜哥儿。“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韦德夫人脱衣服的?”
“问吧。”他最后说道。
“我坐在靠近前门的椅子上。”他语气肯定。
赫南德兹往后靠去,拿起一支属于局长的笔,扳住笔杆。那支笔又长又尖,是用硬化的马鬃做的。他松开笔头,它就反弹回来。
“在前门和两张面对面的沙发之间?”
“你问不了,警监。你不在场。他在说谎。我和他心里都明白。”
“我说过了。”
“这儿由我问问题。”赫南德兹厉声说道。
“韦德夫人在哪里?”
“等等,”我说,“我有问题要问他。”
“就在她屋里靠近门口的地方。门开着。”
“把他带出去。”赫南德兹说。
“客厅里亮着什么灯?”
我多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形。甜哥儿会以那种略带口音的下流嗓音细声鸟气地叙述他的故事,他似乎可以随意变换嗓音。他说他在楼下转悠,怕万一需要他帮忙。他在厨房里待了一段时间,给自己弄了些吃的,又在客厅里待了一段时间,坐在靠近前门的椅子上。他看见艾琳·韦德站在她自己房间的门口,看见她脱去衣服,还看见她披上睡袍,里面什么都没穿。他看见我走进她的房间,我关上房门,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他觉得有几个小时。他上楼听了听,听见弹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他把他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说完后,他刻薄地瞪了我一眼,恨恨地闭紧了嘴巴。
“一盏台灯。他们称为桥灯的那种高脚台灯。”
奥尔兹走出去,把甜哥儿领了进来。他们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赫南德兹问了他几个问题以确认他的身份及其他一些信息。然后他说:“好,甜哥儿——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这样称呼你——你帮着马洛把罗杰弄上床,后来发生了什么?”
“阳台上亮着什么灯?”
“把男仆带进来。”赫南德兹说。
“没灯。光线是从她屋里出来的。”
“他打电话到我家时是十点五十分,我那晚最后一次回到书房时是两点多。要是你愿意,你尽可以把那段时间叫作‘那天夜里剩下的几个小时’。”
“她屋里亮着哪种灯?”
“我们会弄清楚的。你离开房间后,下楼去了书房,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我也许应该说那天夜里剩下的几个小时。”
“没多亮。大概是床头灯。”
“你听说的不是真的,警监。”
“不是屋顶灯?”
我看了看奥尔兹。他什么都没在看,就跟平常一样,嚼着一支没点火的香烟。
“不是。”
“我估计你在里面待了几小时,”赫南德兹冷冷地说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没有?”
“她脱去衣服后——你说,她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穿上了睡袍。什么样的睡袍?”
“我不记得了。也许有三分钟。”
“蓝色睡袍。长的,像家常便袍的那件。她系了腰带。”
“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所以,如果你没有看见她脱衣服,就无法得知她睡袍里面到底有没有穿衣服?”
“韦德半睡半醒,我不希望弄出响声。再说男仆晃来晃去,伸着耳朵呢。而且是她让我关上门的。我想不到这点会变得这么重要。”
他耸耸肩,似乎有点顾虑。“没错儿。可是我看见她脱衣服了。”
“为什么关上门?”
“你在撒谎。客厅里没有一处能让你恰好看见她站在门道里脱衣服,她在房间里面你就更看不见了。她得走出屋子,站在走廊边上,你才能看见。要是那样,她也会看见你。”
“她叫我进去,问我他情况如何。”
他只是瞪着我。我扭头望着奥尔兹。“你去过那栋宅子。赫南德兹警监没有去过——他去过没有?”
“很好,”最后,赫南德兹说,“不过不是全部。”这是个冷静而有能耐的危险家伙,这位赫南德兹。局长办公室的人非得这样才行。“韦德在自己屋里开枪的那个夜晚,你进了韦德夫人的房间,关上门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你在里面干什么?”
奥尔兹微微摇了摇头。赫南德兹皱着眉头,没说话。
我从头讲起:和霍华德·斯潘塞的面谈,与艾琳·韦德的相遇,她请求我去寻找罗杰,我找到罗杰,她又要我去他们家,韦德要我干什么,我又是怎么发现他昏倒在芙蓉花丛旁的,以及其他的事情。速记员都记录下来了。没人打断我。所有的事都是真的。全是实情,除了实情没有其他。但并非和盘托出。我没说我自己的事情。
“赫南德兹警监,如果韦德夫人在门道里或者房间里,客厅里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看见她,哪怕是她的头顶——即便他站起来——而他说他是坐着的。我比他高四英寸,如果我站在前门近旁,最多也只能看到她房间的门框上缘。她得走到走廊边上,他才能看见他刚才描述的情形。为什么她会那么做?甚至为什么她会站在门道里脱衣服?实在说不通。”
“闭嘴,”赫南德兹口气冰冷,“开始说你的证词吧,从头说起。”
赫南德兹只望着我。然后他看了看甜哥儿。“那时间的问题怎么讲?”他和气地问我。
“你意思是说因为我身量高大,皮肤黑,长得帅,有人会朝我多看几眼?”
“他诬陷我。我说的都能得到证实。”
奥尔兹呵呵一笑:“你他妈的明知故问。”
赫南德兹朝甜哥儿说了句西班牙语,说得太快,我没听明白。甜哥儿只是看着他,一脸不快。
“不错,可为什么?”
“把他带下去。”赫南德兹说。
“你听见局长是怎么说的了。”
奥尔兹用拇指一下拉开了门,甜哥儿走了出去。赫南德兹摸出一盒烟,抽了一支叼在嘴里,拿一只金打火机点燃了。
“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奥尔兹回到屋内。赫南德兹平静地说:“我刚才告诉他,如果是庭审,他在证人席上讲这些,会因为作伪证被关进圣昆丁监狱蹲一至三年班房。他好像不怎么放在心上。显然他在为什么事烦恼。老一套,胯下作祟。要是他在场,而我们又有理由怀疑是谋杀,那他会是一个怀疑对象——不过他更可能使刀子。我之前有个感觉,韦德的死令他相当难过。奥尔兹,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好了,马洛,”赫南德兹飞快地说道,“开始吧。”
奥尔兹摇摇头。赫南德兹看着我,说:“明天早晨再来一趟,在你的证词上签字,我们可以打印出来。必须在十点之前呈上调查报告,当然是比较粗略的。这样安排,你觉得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马洛?”
他道了声晚安便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个面无表情、眼神凶狠的黑眼睛的家伙,是他的私人保镖。门关上了。等他离去后,赫南德兹警监走向办公桌,坐进局长奇大无比的椅子里。屋角的速记员把他的小桌子从墙根推出来,好让胳膊有活动余地。奥尔兹则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一头,脸上带着顽皮的神情。
“你是否介意换个问法?你这么说好像有什么我喜欢的地方似的。”
彼得森拿了一根厨房用的火柴在拇指指甲盖上划着,点燃香烟。彼得森局长用不着打火机。他是不折不扣的“单手卷烟单手点燃”那一类人。
“哦,”他有些不耐烦,“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是,长官。”
我站起身来。
局长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我想不必了。”他说,然后转身朝一个一脸倦容的灰头发大个子说道:“需要的话,可以去牧场找我,赫南德兹警监。”
“当然,我从来没真的相信过甜哥儿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他说,“只是拿来当开瓶器用。我希望你别反感。”
“这位是菲利普·马洛,长官,”奥尔兹说道,“韦德自杀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那栋宅子里。您要拍张照片吗?”
“没感觉,警监,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是谁?”他用浑厚的男中音问道。
他们望着我走出去,没道晚安。我从长长的走廊出来,走到希尔路入口,钻进汽车,开回家去。
我和奥尔兹走进去,彼得森局长正站在办公桌后面,摄影师们从另一扇门鱼贯而出。局长头戴白色宽边帽,正在卷一支烟,万事俱备只等回家。他看着我,目光严厉。
的的确确一点感觉也没有,心里空旷得就像星辰之间的空间。到家后,我调了杯烈酒,站在起居室敞开的窗前,听着月桂谷大街上汹涌的车流声,望着山肩上庞大而愤怒的都市夜景,对影独酌。远处,警笛或火警的哀号时高时低,长久而彻底的安静坚决不出现。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些人在不断地逃遁,另外一些人在努力地追赶。在包藏万般罪孽的黑夜里,有人正在咽气,成为残废,被飞来的玻璃片割伤,在巨轮之下支离破碎,在方向盘前头破血流。被殴,被劫,被勒死,被强奸,被谋杀。忍饥挨饿,病魔缠身,百无聊赖,孤独绝望,懊悔自责,担惊受怕,怒气冲天,冷酷无情,焦虑不安,哭泣颤抖。一个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的城市,一个富裕的、生机勃勃的、充满骄傲的城市,一个迷失的、精疲力竭的、极度空虚的城市。
到了竞选的时候,偶尔有几个看不清形势的政客觊觎彼得森局长的宝座,想要把他说成是徒有其表、自我标榜的家伙,但到头来什么用处也没有。彼得森局长照样当选。在这个国家,你可以没有相应的才能却永远占据着某一重要公职,只要你鼻子不乱嗅,脸蛋上照,嘴巴严实。如果再加上一条,马上功夫好,那你就无敌了。彼得森局长乃这一事实的活生生的证明。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位置,你的个人成就。我没成就。我不在乎。
他们让甜哥儿坐在局长接待室靠墙的一把硬椅里。我经过他身边走进彼得森局长审问犯人的四方大办公室时,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局长的大办公室里到处陈列着人们对局长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工作表示敬仰的奖状和奖杯,四壁挂满了马的照片,每张照片里必定会出现局长本人。雕花办公桌的桌角也雕成了马头。墨水池是一只固定在桌上的打磨过的马蹄,笔筒与墨水池是一套的,里面填满了白沙。这两件东西上都钉了金牌,注明事由及日期。不见一点污渍的办公桌吸墨板中央放着一袋达勒姆公牛牌烟草,外加一叠棕色卷烟纸。彼得森给自己卷了一支烟。他能够骑在马背上单手卷一支烟,他经常这么干,尤其是当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走在队伍前列的时候,扣在那白马背上的马鞍饰有漂亮的墨西哥银饰。在马背上时,他总是头戴墨西哥平顶宽边帽。他骑术精湛,他的马向来懂得什么时候该安分,什么时候该暴烈,可以让局长挂着一脸沉着而高深莫测的微笑单手就把它驯服了。局长举手投足都很到位,他有一张鹰隼般英俊的脸,现在略微有些双下巴,但他知道如何昂着头,使它不至于暴露得太明显。他在摆姿势拍照上花了很多心血。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他父亲,一个丹麦人,给他留下一大笔钱。可局长本人长得不太像丹麦裔,因为他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而且总摆出雪茄店门前印第安木头人那种一动不动的姿态,脑子大约也跟它们不相上下。不过从来没人叫他骗子。他的部门里养着些骗子,他们不但欺骗他,还欺骗公众,但是那些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彼得森局长的形象。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当选,游行时骑着白马走在队首,在摄影机前审问嫌疑人。照片的说明文字是这么解释的。而事实上,他从来没审问过任何人,他不知道如何审问。他只会坐在办公桌后面目光严厉地瞪着嫌疑人,把脸展示给摄影机镜头。闪光灯熄灭后,摄影师们恭敬地向他致谢,嫌疑人还没开口就被带走了,而他会回到在圣费尔南多山谷的牧场。你总能在那里找到他。要是你找不到他本人,你总能跟他的马儿聊上几句。
我喝完酒,就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