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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对一个敏感的女人来说,有个醉鬼丈夫就等于患了一身重病。”洛林医生说道。

“你不明白?遗憾!蓝鸟是阿米妥钠,红鸟是安眠药,小黄蜂是戊巴比妥钠,镇静球是掺了苯丙胺的巴比妥酸盐。杜冷丁是一种合成麻醉药,非常容易上瘾。你就只管开出去完事,嗯?那位女士得了什么重病吗?”

“你没工夫给他看病,嗯?遗憾!韦德夫人在楼上,医生。耽搁你的时间了,谢谢。”

“我不明白那些词是什么意思。”洛林冷漠地说道。

“你粗蛮无礼,先生,我要举报你。”

“我说的。楼上的药瓶上有你的名字。她的卫生间都快成药店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医生。不过我们在市中心有个小药丸大全展。蓝鸟、红鸟、小黄蜂、镇静球……样样都有。杜冷丁大概要算是最糟糕的了。我听说戈林(1)就是靠吃这种东西活着,他被抓住的时候,每天要吃十八粒。军医花了三个月才控制住他的剂量。”

“是吗?去吧,”奥尔兹说,“不过在举报我之前,你得先干点别的。让那位女士头脑清醒些。我有问题要问。”

洛林朝他皱起眉头。“我认为什么适合,就给病人开什么,”他冷冷地说道,“我不需要解释原因。是谁说我给韦德夫人杜冷丁了?”

“怎么做对她最好,我就怎么做。你知道我是谁吗?还有,要说清楚,韦德先生不是我的病人。酒鬼我是不看的。”

“不错——在她房间里。”奥尔兹站起身来,“你给她开了杜冷丁,为什么?”

“只看他们的老婆,嗯?”奥尔兹冲着他吼道,“是啊,我知道你是谁,医生。我吓得五内出血啦。敝人奥尔兹,奥尔兹警官。”

“在楼上?”他问奥尔兹。

洛林医生上了楼梯。奥尔兹坐下来,冲我咧咧嘴。

那个警探走出去,洛林进来了,拎着干净的黑皮包,穿一身夏季精纺毛料西装,冷静而优雅。他经过我身边时瞥都没瞥我一眼。

“对付这类家伙,你得讲究策略。”他说。

“让他进来。”

有个人从书房那边朝奥尔兹走来,是个一本正经的瘦子,前额充满智慧,戴副眼镜。

“门外有位洛林医生,长官。说是有人打电话叫他来的。他是那位女士的医生。”

“警官。”

“果真如此?”奥尔兹干巴巴地说道,揉了揉膝盖。有个家伙走进前门,与另一个警探谈了几句,然后朝奥尔兹走过来。

“说吧。”

“老天。根本就没有什么伦诺克斯的案子。”

“接触性枪伤,典型的自杀。气压造成大面积浮肿,眼球凸出也是因为气压。我觉得不可能从枪上找到指纹,上面沾满了血。”

“和伦诺克斯的案子没关系,嗯?”

“如果他睡着了,或者醉得不省人事,有没有可能是他杀?”奥尔兹问道。

“他们都希望我住在这里,帮助他保持头脑清醒。他们是指他本人、他妻子,还有他的出版商,名叫霍华德·斯潘塞,在纽约,我想。你可以向他核实。我拒绝了。后来她跑来找我,说是她丈夫不知去了哪里醒酒,她很担心,问我能不能去找他,把他带回家。我照办了。后面一次,我把他从他家门前的草坪上拖回屋里,弄上床。伯尼,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想沾边,可是事情就这样渐渐缠上了我。”

“当然。不过没什么迹象。用的是韦伯利双弹簧无撞针手枪。一般来说,这种枪扣扳机要用力,但发射却只要轻轻一下。用反冲力可以解释枪的位置。到现在为止,我没找到任何不符合自杀的迹象。我预料酒精浓度会很高。如果太高的话——”,那家伙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自杀可能就值得怀疑了。”

“你在这里,算你倒霉,马洛。那张支票是怎么回事?他开的,签了名最后又撕掉的那张?”

“谢谢。有人打电话给验尸官了吗?”

“只喝了啤酒。”

那家伙点点头走开了。奥尔兹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我。

“我还没想呢,只是了解情况。你喝了多少?”

“你想走吗?”

“当然不是。他让我过来一起吃午饭。我们聊了一会儿。写作进行得不顺利,他有些沮丧,想喝点酒。你认为我应当把酒瓶从他手里夺走?”

“当然,只要你肯放。我以为我是嫌疑人。”

“我戒烟了,”他说,“咳得太凶。不过这该死的烟瘾追着我不放。嘴里不叼一根觉得不对劲儿。这伙计独自一人的时候你负责看着他?”

“稍后我们可能需要你帮忙。别走开,别让我们找不到你。其他没什么。你以前当过警察,明白警察是怎么办案的。有时候你要趁还能拿到证据赶快办案。这桩案子恰巧相反。如果是他杀,谁希望他死?他老婆?她不在现场。你?好,整栋宅子就你一个,你又知道枪在哪里。设计得滴水不漏。什么都说得通,除了动机。再说我们也许还应该考虑到你的经验,我想,如果你要杀人,会做得隐蔽些。”

奥尔兹点点头。他从嘴里取出被嚼过的香烟,丢到一个盘子里,又换上一根新的。

“多谢,伯尼。不错。”

“他喝得醉醺醺的,我想最好把枪放到其他地方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想要自杀,只不过是做做戏。”

“下人们不在。都出去了。那么只可能是某个恰好来访的人。那人得知道韦德的枪藏在什么地方,得瞧见韦德喝足了酒睡着了或者醉得不省人事,并且得在汽艇发出的噪声足以盖过枪响时扣动扳机,还得在你回房之前就离开。就我所知的情况来说,我不认为是哪个来访的人干的。唯一有手段又有机会的人是不会去使用它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拥有它们的人。”

“你搜了书桌,为什么?”奥尔兹双手撑在膝盖上,神情淡漠地看着我,好像并不关心我说什么似的。

我起身准备离开。“行,伯尼。我晚上都在家。”

“她回家后,我打电话报警前。”

“只有一件事情,”他沉思道,“韦德这家伙是个热门作家,有钱,有名望。我本人对他写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你兴许能在妓院里发现比他笔下的角色更棒的人物。个人口味不同而已,和我警察的身份没有丝毫关系。他那么有钱,在这个国家最上乘的地区拥有这么漂亮的宅子,那么漂亮的老婆,高朋满座,没有麻烦。我想知道的是什么事情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过不去,非得朝自己开一枪不可?当然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是你知道,最好准备好实话实说。再见。”

“‘现在’是什么时候?”奥尔兹粗声问道。

我往门口走去。站在门前的家伙回头望了望奥尔兹,得了许可,便放行了。我跨进汽车,为了绕过挤在车道上的各种警车,我从草坪上开了过去。在大门口,另外一个警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说什么。我戴上墨镜,驱车上了公路。路上空旷安静,下午的阳光洒在修剪过的草坪上,后面是富丽堂皇的豪宅。

“今天下午我搜过他的书桌。枪不在。我那天跟她说过枪在哪里,叫她收起来。她现在说她不相信那样做会有什么用处。”

在空闲谷区某栋宅子里,有个并非无名之辈的人死在一汪血泊里,不过这里慵懒的静谧并没有因此被打破。就报界而言,这事情就好像发生在西藏似的。

“这里没别人,她说你知道枪放在哪里,知道他会喝醉,知道有天晚上他开枪走了火,她为了夺下他手中的枪还和他打了一架。当时你也在场。你似乎没怎么帮上忙,是吧?”

在一个转弯处,两处地产的围墙延伸至路肩,一辆深绿色警车停在那里。一名警察走下车来举起手。我停下车。他走到我的车窗旁边。

“她想表达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请出示驾照。”

“我一直对用手枪自杀感兴趣,”奥尔兹漫不经心地说,“很容易造假。他老婆说是你杀了他。她为什么那么说?”

我摸出皮夹,打开,递出去。

我对此没什么可说的。

“只要驾照。按规定我不可以碰你的皮夹。”

“很放松。她肯定吞了药丸。楼上有十多种,甚至还有杜冷丁。那玩意儿很糟糕。你的朋友们近来都不怎么走运,是吧?一个一个都死了。”

我抽出驾照,递给他。“出什么事了?”

“他们倒是考虑得周到,”我说,“韦德夫人怎么样?”

他朝我车里扫了一眼,将驾照交还给我。

“没错。你阻止不了。这整个地区现在仍然属于私人财产,就像以前的箭头湖和翡翠湾。我查案子时没有记者来瞎凑热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定是有人朝彼得森局长耳朵里吹了风,这事没上电报。”

“没什么事,”他说,“例行公事而已。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点点头。“还有赌场。”

他挥手让我继续赶路,自己则走回泊在那儿的车里。警察总是这副德行,他们永远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这样你就没法发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记得空闲谷区这儿设有门房和私人警察的时候吧?”

回到家,我给自己买了两杯冷酒,又出去吃晚饭,然后再回家。我打开窗户,敞开衣襟,等着什么事情落到我头上。等了很长时间。九点钟,伯尼·奥尔兹打来电话,叫我去一下,不必中途停车去买束花。

奥尔兹晃荡着双手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他嘴里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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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摩挲着下巴走下楼梯,书房里的闪光灯已经停止闪烁好久了。人们进进出出,我和一个便衣警察坐在客厅里等着。

(1) 赫尔曼·戈林(1893-1946),纳粹德国政治影响力仅次于希特勒的第二号人物。

奥尔兹是个中等个儿的敦实汉子,一头乱糟糟的淡金色短发,淡蓝色眼睛,两撮粗硬的白眉毛。以前他还戴帽子的时候,每次一脱帽子,总会让你有些吃惊——他的脑袋比你料想的要硕大得多。他是个强悍的警察,对人生有一种严厉的看法,其实内里倒是个厚道人。他好几年前就该升为警监了,资格考试五六次都名列前茅,可局长就是不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