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绕过一座小山的一侧,上了一条更宽、更平整的路。他说再往前开一英里,右手边就是他家。他告诉我门牌号码,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对于一个像他眼下这副模样的人来说,他的话可算够多的了。
“我没不喜欢你,也没喜欢你,”我说,“我不认识你。你太太要我找你,把你带回家。我把你送到家,就完事了。她为什么挑上我,我不得而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不过是办差而已。”
“她要付你多少钱?”
我们到了岔路口,拐了进去,那边的丘岗和山谷地带便是空闲谷区了。
“我们没说。”
“好吧,马洛。好吧。你不喜欢我。我明白了。”
“不管多少都不够。我实在太感谢你了。你干得真棒,老兄。我不值得你劳神。”
“今晚就歇着吧。你一定感觉很虚弱。”
“这只不过是你今晚的想法而已。”
“见鬼,我是作家。那事儿一定精彩。”
他笑起来。“你猜怎么着,马洛?我开始喜欢你了。你有点儿混账——跟我一样。”
“大概是吧。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们到了他家。那是栋两层楼的全木瓦建筑,前面是立着圆柱的小门廊,长长一道草地从入口一直伸展到白栅栏围起的茂密的矮树丛边。门廊上亮着一盏灯。我驶上车道,在车库旁边停下来。
“你大概不愿意提这事吧。”他说。
“你自己进去能行吗?”
我没搭理他。
“当然,”他下了车,“你不进来喝点酒什么的?”
“我认识她,”韦德说,“泛泛之交。他,我从来没见过。很怪,那事情。执法的家伙们整你来着,是不是?”
“谢谢,今晚不行。我会在这里等到你进去。”
他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中盯着我看。我们的车驶过恩西诺主街上最后几栋建筑。
他站在那里呼呼喘气。“行啊。”他简短地回道,然后转过身,沿着石板路小心地走到大门前。他扶着白柱子停了一会儿,然后敲了敲门。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没关,一片光亮泻在草地上。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我启动车子,靠着倒车灯的指引从车道上倒出去。有人在呼喊。
“正是。”
我一看,是艾琳·韦德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继续倒车,她跑了出来。我不得不停下,熄了车灯,下了车。等她走近,我说:
“好名字。”他的声音陡然一变,说:“等等。你就是那个和伦诺克斯混在一起的家伙?”
“我应当打个电话给你,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
“菲利普·马洛。”
“当然。你是不是碰到了很大的麻烦?”
“顺便问一声,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嗯,比按门铃要麻烦些。”
“我知道。”
“请你进屋来跟我说说。”
“岔路口马上就要到了,”韦德说,“你知道?”
“他应当上床睡觉。到明天他就会焕然一新。”
车子转过隘口,爬了一段坡,谷地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展现在我们眼前。接着我们下到西北方向通往文图拉的公路上。过了一会儿,经过恩西诺。我停下等绿灯,抬头望了望山上的灯光,那儿有许多大府邸,其中一栋曾经住着伦诺克斯夫妇。我们又往前开去。
“甜哥儿会照顾他上床,”她说,“他今晚不至于喝酒,你是不是担心这事?”
“我是作家,”他说,“我应当明白什么事情会打动人。可我对人简直就是一无所知。”
“没想过。晚安,韦德夫人。”
“我不知道。”
“你一定很累了。你难道不想喝一杯?”
“也许我会给他。他破产了。地产被银行取消了赎取权。他一个子儿也捞不回来。全是为了那个神经病。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点燃一支香烟,好像有好几个星期没碰过香烟似的,陶醉在烟雾里。
接下来的两三里路,我们保持了沉默。经过一片远郊边缘时,韦德又开口了。
“可不可以也让我抽一口?”
“行了,”我说,“我只不过是办差而已。”
她靠近我,我把烟递给她。她吸了一口,呛到了。于是她把烟还给我,笑起来。“你瞧,完全是个新手。”
“你站在他那边?”
“这么说来,你认识西尔维亚·伦诺克斯,”我说,“你因为这个想要雇我?”
“有可能是你叫他把钱都拿走的。”
“我认识谁?”她的语气听上去很困惑。
他稍微偏过头,刚好可以看着我。“他把我当成小娃娃,”韦德说,“很少让我一个人待着,怕厄尔会进来揍我。他把我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都搜走了。”
“西尔维亚·伦诺克斯。”香烟又回到了我的指间,我抽得很猛。
“没道理。”
“噢,”她说,显得很吃惊,“那个——被杀掉的女孩。不,我并不认识她。我知道她是谁。我难道没告诉过你?”
“那为什么不给我倒觉得自己很浑蛋?”
“抱歉,我只是忘记你告诉过我什么了。”
“没道理。”
她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离我很近,穿一件白色的什么衣服,修长苗条。敞开的大门里流泻出的灯光使她的发梢闪着柔和的光泽。
他走到自己的车旁,钻了进去。车子进了大门,随后便消失了。我倒车,掉头,往市区驶去。过了一会儿,韦德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给那蠢猪五千块钱?”
“你为什么会问我这是否和我想要——如你所说——雇你有关?”还没等我回答,她马上又跟了一句:“罗杰告诉你他认识她?”
韦林吉医生往后退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强硬起来。“还有更不幸的死法,”他说,“我想你的便是其中之一。”
“我告诉他名字时,他提了几句案子的事。他并没有马上把我和那案子联系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的话多得很,我连一半都记不住。”
“你会如数归还,鬼才相信,”韦德不耐烦地说,“你活不长,说不定哪个夜晚‘忧郁少年’趁你睡着把你宰了。”
“原来如此。我得进去了,马洛先生,去看看我丈夫需要什么。要是你不想进屋坐——”
我开始觉得窘迫,想抽烟,但又怕烟味会使韦德不舒服。
“我把这留下。”我说。
韦林吉医生不肯罢休。“我一个在古巴的朋友答应帮忙,韦德先生。你是个有钱人,你应当救人于急困。我要照顾厄尔,为了得到这个机会,我需要这笔钱。我日后会如数归还。”
我抱住她,将她揽过来,把她的头往后按,在她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她默默地挣脱,站在那里望着我。
“不值五千块,”韦德冷笑道,“你已经从我腰包里拿走够多的了。”
“你不该这么做,”她说,“这样不对,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我喂你吃饭,为你擦洗,”韦林吉医生坚持道,“我半夜来接你,保护了你,治愈了你——至少你暂时没问题了。”
“当然,这非常不对。”我表示同意,“但是我今天一整天像条守规矩、忠心耿耿的猎狗。我是昏了头了,参与这桩我有生以来碰到过的最愚蠢的冒险。要说这出戏没有人在背后编排,我决不相信。你猜怎么着?我相信你从头至尾都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至少知道韦林吉医生的名字。你只不过想让我接触他,和他混在一起,这样我就会感到有义务照看他。还是我在犯傻?”
“威逼,韦林吉医生,这词的意思就是以伤害来要挟。我现在有人保护了。”
“当然是你在犯傻,”她冷冷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无稽之谈。”她转身打算离开。
“你答应过。那钱我需要。”
“等等,”我说,“亲嘴不会留下痕迹。那只不过是你的担心。别再跟我说我是个好人了。我更愿意是个浑蛋。”
韦德滑下去,把头靠在椅背上。“我再考虑考虑。”
她回头看着我:“为什么?”
“关于那五千块钱,韦德先生,你答应过给我支票。”
“要是我不在特里·伦诺克斯面前充好人,他现在应该还活着。”
韦德小心翼翼地爬进后座,我跨进去坐在他旁边。韦林吉医生开车。至于他的下巴伤得重不重,脑袋疼不疼,他不露声色,只字不提。我们翻过山脊,开到碎石车道尽头。厄尔已经在那里了,他打开挂锁,推开门。我告诉韦林吉医生我的车停靠的地方,他开到近旁。韦德坐进我的车,一声不吭,目光茫然。韦林吉医生钻出汽车,绕到他身边跟他说话,语气温和。
“是吗?”她轻声说道,“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晚安,马洛先生。这所有事情,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们走出木屋时,汽车在近旁停着,厄尔却走了。他停好车,熄了灯,没跟我讲一句话,便朝大房子走去。他依然吹着口哨,试着回忆一首记不太清楚的曲子。
她沿着草地边缘往回走,我目送她走进那栋房子。大门关上了。门廊上的灯也熄灭了。我朝黑暗挥挥手,驾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