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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还有,”韦林吉医生说得很慢,“你跟你老婆提了我的名字。你告诉她我会去接你。”

“我醉得厉害,”韦德说,“你不能乘人之危讨价还价。你收的已经够多了。”

韦德一脸惊诧。“我可没干过那档子事,”他说,“我那晚甚至没见到她。她在睡觉。”

韦林吉医生缓缓地拍打着椅子扶手。“你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他说,“你情况危急。你说要是我不去你就自杀。我不想再干了,你知道原因。在加州我没有行医执照。我正设法把这块地产脱手,免得一点不剩。我要照料厄尔,他差不多又要发病了。我告诉过你要收一大笔钱,你非要我去不可,我才去的。我要五千块。”

“那么就是在其他什么时候说的。有个私人侦探来这儿找过你。他不可能知道这儿,除非谁告诉了他。我敷衍了一番,把他打发走了,他有可能还会回来。你得回家去,韦德先生。不过得先给我五千块。”

“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机密。”

“你不是世上最聪明的家伙,对不对,医生?要是我老婆知道我在哪里,她干吗还需要侦探?她会自己找上门来——假定她很在乎我。她可以带着我们的仆人甜哥儿一起来。还没等你那位‘忧郁少年’想清楚今天要扮演什么人物,甜哥儿就已经把他撕成碎片了。”

“别跟我打马虎眼,”韦林吉医生直截了当地说道,“现在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而且你泄露了我的机密。”

“你的嘴巴很恶毒,韦德。你的心也是。”

“你可没说提高到威尔逊峰上去。”

“我还有五千块恶毒的钱,医生。想办法来拿呀。”

“没几个钱,”韦林吉医生说,“我告诉过你我提高了收费。”

“你给我写一张支票,”韦林吉医生语气坚决,“现在就写,马上写。然后你穿上衣服,厄尔会送你回家。”

“你已经收了六百五十块,”韦德恶狠狠地说,“还有我的几个零子儿。住这妓院到底要多少钱?”

“支票?”韦德几乎是在笑,“我当然会写一张支票给你。行!你怎么兑现?”

韦林吉医生往椅背上靠了靠。“我要五千块,”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韦林吉医生轻轻一笑。“你以为你可以支付支票,韦德先生?你不会。我保证你会付钱。”

“蒂姬可不是好玩的。”韦德慢慢转过头,好像脑袋很重似的,不屑地瞧着韦林吉医生,“蒂姬可是动真格的。她爬到你身上。趁你不注意,她悄无声息飞快地一跳。不一会儿,凑得够近了,最后奋力一跳。你会被她吸干,医生,一滴不剩。蒂姬不吃你,她只不过吮你的血,把你吸干,只剩下一层皮。要是你打算继续穿这件花衬衫,医生,我觉得这事儿还不至于马上发生。”

“你这恶棍!”韦德冲着他吼道。

韦林吉医生舔了舔嘴唇。“我没有时间陪你玩,韦德先生。”

韦林吉医生摇摇头。“不错,有时候是,但并不总是。我性格很复杂,大多数人都这样。厄尔会送你回家。”

“家隅蛛,最常见的跳蛛,伙计。我喜欢蜘蛛。它们从来不穿夏威夷花衬衫。”

“不行。那家伙让人汗毛凛凛。”韦德说。

韦林吉医生抬头张望了一下。“我只看见一只小蜘蛛,”他说,“别演了,韦德先生。没必要跟我来这套。”

韦林吉医生缓缓站起来,伸出手去,拍拍床上那人的肩膀。“我认为厄尔不会伤人,韦德先生。我有办法制住他。”

“我的传声筒,她就在那边的角落里。”

“什么办法,说说看?”一个声音说道,厄尔从门外走进来,一身罗伊·罗杰斯(3)的打扮。韦林吉医生回头,笑了笑。

“谁是蒂姬?”韦林吉医生耐心地问道。

“别让这神经病靠近我。”韦德吼道,第一次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蒂姬,”床上的人突然开口,“去告诉那家伙,要是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婊子养的就没必要来问我。”他嗓音不错,可说话很难听。

厄尔双手搁在腰间的装饰皮带上,脸上毫无表情,轻微的口哨声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他慢步走进屋子。

“行啦行啦,韦德先生。我们别怄气。你的脉搏比正常情况稍微快了一些。你还虚弱,但是其他——”

“你不该这样说话。”韦林吉医生连忙说。他转向厄尔:“这样吧,厄尔。我自己来应付韦德先生,我会帮他穿好衣服。你去把车开过来,尽可能靠近这屋子。韦德先生相当虚弱。”

床上的人不回答,也不朝他看一眼,继续瞪着天花板。

“他就要更虚弱了,”厄尔用一种类似唿哨的声音说,“让开,胖子。”

韦林吉医生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他拉过那人一只手腕测脉搏。“现在感觉怎么样,韦德先生?”他友善而关切地问道。

“听着,厄尔——”他伸手抓住那英俊小伙的胳膊,“你不想回卡马里奥(4)去,是不是?我一句话,你就——”

我听见通向木屋的小径上有脚步声,纱门嘎的一响,接着韦林吉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中握着一大杯像是番茄汁的东西。他拧亮了一盏落地灯,夏威夷大花衬衫在灯下成了黄色的。床上的人看也不看他。

他还没说完,厄尔就挣脱了,右手挟着一道闪光挥过来。套着指套的拳头打在了韦林吉医生的下巴上。他像心口中了一枪似的翻倒在地,木屋随之摇晃了一下。我冲了过去。

我在林间前行,接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木屋。屋里静悄悄的。我靠近一个装了纱窗的窗户,朝里望去。床头柜上亮着台灯,床上仰卧着一个男人,他身形放松,裹在睡衣袖子里的手臂搁在被子外面,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他看上去块头相当大,脸一半在暗影里,但我能分辨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跟韦德失踪的时间应该差不多长。他五指张开,手一动不动地耷拉在床边。他看上去好像有好几个小时不曾移动过。

到了门口,我用力拉开门。厄尔扭过头,往前凑了凑,看着我,但没认出来。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马上冲我攻来。

突然间,他听见了什么声音,或者佯装听见了什么声音。绳子落地,他双手唰地从枪套里摸出两把手枪,平举,拇指弯曲摁住击锤。他盯着暗处看。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两把枪里可能装了子弹。但探照灯亮得晃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将手枪插回套子,捡起绳子,松松团起,返回屋里。灯光熄灭。黑暗里我又开始行动。

我拔出手枪,亮给他看。不顶用。不知道他的手枪是没装子弹还是压根被他忘了。他只需要铜指套就够了。他继续朝我进攻。

他一个人站在一片雪白的灯光下,绳子绕着他飞舞旋转,他不断地跳进跳出,一个没有看客的演员,一个瘦高的靓仔,自编自演,自我陶醉。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众所畏惧的好汉。厄尔是那种属于牧场旅馆的人物,那种“马来疯”牧场旅馆,连前台小姐上班都蹬着马靴。

我对准床背后敞开的窗户打了一枪,枪声在逼仄的小屋里显得异常响亮。厄尔停下不动了。他扭头望了望纱窗上枪弹留下的窟窿眼儿,回头瞧着我。他的脸慢慢显出活气来,他咧嘴一笑。

今晚厄尔是个牛仔;那时把罗杰·韦德送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舞动一条绳子。他穿着用白线缝制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结着一条圆点围巾,腰间束着一条缀满银饰的宽皮带,上面佩着两个镂空皮枪套,各插一把象牙柄手枪。下身穿着漂亮的马裤和白线十字针脚缝制的锃亮的新马靴。脑袋后面扣着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看上去像是银丝编织成的链子松松地垂在他的衬衣上,两端没有扣上。

“怎么了?”他欣欣然道。

入口大门上仍然挂着链条挂锁。我开过去,把车停在离公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树下还有些光亮,但很快就会暗下去了。我翻过大门,爬上山坡,想找一条徒步小径。恍惚间听见背后远远的山谷里有鹌鹑在叫。一只哀鸠叫声凄厉,好像在倾诉生活的不幸。这里没有徒步小径,或者说我没找到,我只得又折回碎石路,贴着路边往前走。桉树越来越少,橡树越来越多,我翻过山脊,远远望去,可以见到几星灯光。我花了三刻钟从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绕过去,走到碎石路尽头的某个地方,从那里可以俯视主屋。房子里亮着灯,里面传出音乐声。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间小木屋亮着灯。树林里散布着许多黑洞洞的小木屋。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忽然主屋背后亮起一盏探照灯。我停下来一动不动。探照灯并没有目标,只是径直在后回廊和回廊外的空地上投下一大片光亮。接着门哗啦一声打开,厄尔走了出来。这下,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除下指套。”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又上了公路,敢开多快就开多快。这是个无月之夜,等我到达韦林吉医生的地产入口,天就全黑了。黑暗正是我需要的。

他惊讶地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脱下指套,顺手往屋角一扔。

我说我会的,然后就挂断了。我带上手枪,还有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那是把点三二口径的短筒手枪,使用平头子弹。韦林吉医生的小伙子厄尔卸下铜指套,说不定还有其他玩意儿。要是有,那他玩起来肯定是没轻没重的。

“现在除下枪套皮带,”我说,“不许碰枪,解开搭扣就行。”

“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她无奈地说,“有事情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没装子弹,”他笑嘻嘻地说,“见鬼,它们连枪都不是。只不过是道具。”

“眼下我还没弄清楚。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我只想问一问罗杰有没有回家,而你是否还想到了什么确切的事情。”

“快,皮带。”

“太好了,”她温和地说道,“你不觉得找对路了吗?”

他望着我手上的短筒手枪:“是把真货?啊,当然是真的。瞧纱窗。是的,瞧纱窗。”

“哦,不是,韦德夫人。韦林吉是个大块头的中年人,在塞普尔韦达峡谷经营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曾经经营着一家牧场旅馆。有一个喜好打扮的漂亮小伙子替他干活,名叫厄尔。韦林吉自称是医生。”

韦德已经不在床上了。他站在厄尔背后,敏捷地抽出厄尔身上其中一把锃亮的枪。他这么干,厄尔不喜欢,看他的脸就知道。

“我想我也许认得出来,”她犹豫着说道,“要是在同样的情形下。可我只匆匆瞥过他一眼。他姓韦林吉?”

“住手,”我恼火地说道,“把枪放回原处。”

“你提到过韦德先生有一回被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送回家。要是你再见到那人,你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夫人?”

“他说得没错,”韦德说道,“是玩具手枪。”他朝后退去,把手枪搁在桌上。“上帝,我弱得像断了手脚。”

“没有,恐怕没有。怎么了?”

“除下皮带。”我第三次说。跟厄尔这样的人打交道,你得单刀直入,并且话一旦出口,就得咬住不放。

“韦林吉这个姓你有印象吗,韦德夫人?”

最后,他相当顺从地照办了。他提着皮带,走到桌边,拿起另一把枪,插回枪套,又把皮带重新系上。我由着他去。这时候,他才看见韦林吉医生蜷成一团倒在墙边的地上。他关切地呼唤着,飞快地穿过屋子走进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提了一罐水。他把水朝韦林吉医生头上浇下去。后者口里喷出唾沫,翻了下身,发出呻吟声。然后他一手捂住下巴,想爬起来。厄尔扶起他。

“对我来说很长了。”她沉默了半晌。“我一直在想,努力回想起一些事情,”她继续道,“准有什么事情,什么暗示或者回忆。罗杰喜欢说话,什么事情都会说。”

“对不起,医生。我刚才一定没看清楚是谁就出手了。”

“不错,但时间不算太长。”

“没关系,没有打断什么,”韦林吉说道,挥手让他走开,“去把车开过来,厄尔。别忘记下面挂锁的钥匙。”

“到了今晚,就整四天了。”

“把车开来,好的,马上。挂锁的钥匙。我知道了。马上。医生。”

“这地方相当大,人又多,韦德夫人。”

他打着唿哨出了屋子。

“很遗憾,没有。他还没回来。我忍不住非常焦虑。这么说来,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她的声音低下去,听起来很沮丧。

韦德坐在床沿上,颤巍巍的样子。“你就是他说的那侦探?”他问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就想看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新情况。我一整天都在见医生,到处树敌。”

“只要问问知道内情的人就够了,”我说,“要是你想回家,就穿好衣服。”

“我是艾琳·韦德,马洛先生。是你让我给你回电话的吧。”

韦林吉医生靠在墙上,揉着下巴。“我会帮他穿好衣服,”他声音沙哑,“我所做的都是在帮助人,而他们却一脚踹在我的牙齿上。”

吃完后,我开车回到家。一打开门,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说。

我也关门打烊,开车去了拉辛尼加大道,走进红宝石烤肉店,跟领班报了名字,坐在吧台前等着好好享受一番,面前一杯威士忌酸酒,耳边环绕着马雷克·韦伯(1)的华尔兹音乐。等了一会儿,我越过丝绒绳圈走了进去,享用了一份红宝石“举世闻名”的索尔兹伯里牛排(2),其实就是摊在热木板上的牛肉饼,边上一圈焦黄的土豆泥,配上炸洋葱圈和什锦色拉。这种色拉男人们在饭店里会毫无怨言地吃下去,但要是老婆在家胆敢拿这东西来对付他们,他们可能已经嚷嚷开了。

我走出屋子,让他们去处理余下的事情。

唯一有可能的是韦林吉医生。他有地方,而且那地方又隐蔽。他大概也有耐心。但塞普尔韦达峡谷和空闲谷区相去甚远,他们在哪里碰头,又是如何认识的,如果韦林吉拥有那片地产,而且已经有了买主,那么他将变得相当富有。这提醒了我。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在产权公司服务的熟人,想知道那片地产的状况。没人接。产权公司已经关门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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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被划掉了。瓦利钱太多,不会傻到去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个废物,铤而走险的家伙,居然在自己的诊所往静脉里注射毒品。助手一定知道,而且至少有些病人也知道。只要碰上个对他不满的人,一个电话就能把他结果掉。无论清醒还是喝醉了,韦德是不会走进他的地盘的。韦德不一定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成功人士并非都是智慧型巨人——但他不至于笨到和乌坎尼奇纠缠不清。

(1) 马雷克·韦伯(1888-1964),德国小提琴演奏家、管弦乐队指挥。

我又打了个电话给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他也许知道其他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了一个假名字和真电话号码。一个小时过得如此之慢,就好像无精打采的蟑螂在爬。我就是被遗忘的大漠里的一粒沙尘,刚把子弹打完的双枪牛仔。连发三枪,都打空了。我最恨凡事成三而来了。你找A先生,不是;你找B先生,不是;你找C先生,同样不是。一个星期后,你发现应当是D先生,只是你以前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等到弄清楚了,雇主已经改了主意,不再需要你调查。

(2) 美国医生J.H.索尔兹伯里(1823-1905)发明的一种牛肉饼,碳水化合物含量较低,在美国很受欢迎。

我打了个电话到韦德府上,一个墨西哥口音的人接的电话,说韦德夫人不在家。我又说要找韦德先生。那声音说韦德先生也不在家。我留了自己的名字。他好像完全跟得上我说话。他说自己是这家的男仆。

(3) 罗伊·罗杰斯(1911-1998),美国歌手,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最著名的西部片明星之一,饰演的牛仔形象深入人心。

连发三枪,都打空了。我只是不断地见医生,见了太多医生。

(4) 美国加州小城。

我驾车回到好莱坞,感到精疲力竭。吃晚餐还太早,而且也太热。我把办公室的风扇打开,空气并没有因此凉快下来,只不过稍微有些风罢了。屋外,大街上车流喧嚣,无休无止。屋里,我满脑子的思路全粘在一起,就好像苍蝇粘在捕蝇纸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