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头。谁要是长了这么两条眉毛,倒是真该对你皱一皱。“我是个医生,先生,不过已经不再接待病人了。你觉得是哪种治疗?”
“接受治疗。”
“那家伙是个酒鬼。他不时发作,接着就会失踪。有时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家,有时被人送回家,也有时别人得费神去找一找。”我取出名片,递给他。
他扬起两道眉毛——那眉毛一定会引起富勒毛刷公司那帮家伙的兴趣——“韦德?我倒是有可能听说过这姓氏——很常见——他为什么要住在我这里?”
他看了看,不太高兴。
“我很失望,”我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个姓韦德的人住在你这里呢。”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他觉得自己是瓦伦蒂诺(1)还是怎么的?”
“不错。我只是在等某些法律手续,一旦办好马上就搬出去。此地只有我和厄尔两人。”
他再次动了动眉毛。我觉得这眉毛真叫绝。它们会自己拱起一寸半光景。他耸了耸肥厚的肩膀。
“厄尔说你这里歇业了?”
“厄尔不会伤人,马洛先生。他——有时候——有点儿精神恍惚。活在舞台上,也许可以这样说。”
“马洛?”韦林吉医生再次把注意力转向我,“我能帮你什么忙,马洛先生?”
“你这么认为,医生。在我看来他戏演得相当不客气。”
厄尔慢吞吞地站起来,朝韦林吉投去探究、关切的一瞥,烟色大眼睛里一片茫然。他于是跨上台阶,拉开纱门。一群苍蝇气冲冲地嗡嗡乱飞,门关上后,它们重又在纱门上趴定。
“啧啧!马洛先生。你肯定夸大其词啦。厄尔喜欢打扮自己,这方面他就像个孩子。”
“在下就是韦林吉医生,”他礼貌地说,一晃脑袋,“进屋去,厄尔。”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神经病,”我说,“这地方是个疗养院,对吗?或者曾经是?”
“我姓马洛。我想见韦林吉医生。被你唤作厄尔的这个小伙子想玩一玩,我猜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当然不是。没有歇业前,这里是个艺术村。我提供食宿、娱乐设施,最重要的是这儿与世隔绝。价格也公道。艺术家们,你应该知道,有钱的不多。我所说的艺术家当然包括作家、音乐家,等等。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很有收获的工作——这儿还在营业的时候。”
“怎么了?”他低声吼道,“先生,你是哪位?”
他说这些时神情有些哀伤,眉毛向两侧耷拉下来,和嘴巴相呼应。要是眉毛再长一点儿,就掉进嘴巴里了。
穿花哨衬衫的壮汉站在那儿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这我知道,”我说,“都入了档案。还有早先的一起自杀事件。牵涉到毒品,是不是?”
“千万别这么说,医生。”厄尔轻声说道。然后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开,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下。他取下平顶牛仔帽,摸出梳子,开始心不在焉地梳理浓密的黑发。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吹起了口哨。
他马上来了精神,怒气冲冲。“什么档案?”他厉声问道。
“你疯了吗,厄尔?”
“我们掌握了一些我们称之为‘铁窗病房’的材料,医生。发病时无法跳窗逃跑的那些地方,私人小疗养院,或者说治疗酒鬼、瘾君子和轻度躁狂症病人的地方。”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敦实壮汉沿着一条小径急匆匆向我们走来,同时挥着手臂。他走过来时有些喘气。
“根据法律,经营那类地方必须有执照!”韦林吉医生声音刺耳。
这牛仔停了手,懊恼地咧了咧嘴。他动作极快,黄铜指套消失在宽腰带里。
“是啊,按理说是这样。可他们有时也会忘记。”
只听哪里传来气壮如牛的一吼:“厄尔!住手!马上给我住手,听见没有?”
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这伙计还有几分自尊。“这说法简直无礼,马洛先生。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列在你提到的名单上。请你立即离开这儿。”
我往后撤,顺势从背面钩住他的左脚踝,揪着他的衬衫,接着听见布片撕裂的声音。我感到颈后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但不是金属。我往左躲闪,他从侧面过来,猫一样落地,我还没站稳,他就已经立在那里了。他咧嘴嘻笑,对这一切感到满意,得意于自己的杰作。然后他飞身冲我扑过来。
“再说说韦德吧。他有没有可能用了别的名字待在这儿?”
他的动作疾如闪电,稳稳地跳将过来,左手飞快地冲我甩过来。我以为他会拿拳头猛击我,便闪开脑袋,哪料到他的目标是我的右手臂,他得手了,钳得死死的。他猛地推了我一下,我打了个趔趄,那只带铜指套的手跟着就来了个上击拳。要是后脑勺挨这东西一下子,那我以后就是个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会打着我的脸或上臂;反正不是脸就是手臂,总有一个要完蛋。这种情形下,我只有一个办法。
“除了我和厄尔,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好了,请原谅我不能奉陪——”
“我们没必要打架吧,”我告诉他,“没什么好打的。弄不好还会让你的漂亮裤子裂几个口子。”
“我想在附近转转。”
他缓步向我走来。我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些。他继续吹着口哨,不过口哨声变得尖利刺耳。
有时你把他们惹毛了,他们会说出过分的话。但韦林吉医生没有。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他的眉毛也很配合。我往房子那边瞅了瞅。里面传来了音乐声,是舞蹈音乐,隐隐约约还和着响指。
他把锉刀收进衬衣口袋,右手上多了件别的东西。他飞快地套上了闪亮的黄铜指套,脸颊上的皮肤绷紧了,烟色大眼睛深处燃着一团火焰。
“我敢说他在里面跳舞,”我说,“探戈。我敢说他独自在那里跳。小子真行。”
“先别忙。眼下我在哪里可以找到韦林吉医生?”
“你走不走,马洛先生?不然我就叫厄尔帮我把你赶出去。”
他霍地站起来,动作挺优美。他微笑了一下,但笑容缺乏温度。“看来我不得不把你扔回你那小破敞篷车里去。”他说。
“行啦,我走。别发火,医生。只有三个医生名字是V开头的,而你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个。这是我们仅有的线索——V医生。他离开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字:V医生。”
“你火气来了会怎么样——跟地松鼠跳跳探戈?”
“不下几打。”韦林吉医生镇静地说道。
“就算是吧。别再东问西问了,宝贝儿。我的火气可是说来就来的。”
“当然。不过我们的‘铁窗病房’档案里并没有几打。谢谢你,医生。厄尔有点勾起了我的兴趣。”
“你是看管员?”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坐进去。我拉上车门时,韦林吉医生过来了。他凑近我,和颜悦色。
“这地方不营业,宝贝儿。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这是私家道路。哪个小畜生忘记锁上大门了。”
“我们用不着争执,马洛先生。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常常不得不去打扰别人。厄尔怎么让你感兴趣了?”
“我得找到韦林吉医生。”
“他显然是个假货。在假货周围你容易发现其他假货。那家伙得了躁郁症,是不是?眼下正是他的亢奋期。”
“你不知道,那你不是从那里来的。既然你不是从那里来的,跟这里就没有什么生意要谈。上路吧,宝贝儿。快滚开。”
他沉默地瞪着我,显得严肃而礼貌。“我这里住过许多既有趣又有才气的人,马洛先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头脑冷静啊。有才气的人往往神经兮兮。就算我有这份雅兴,这里也没有设施来接纳精神病人和酒鬼。除了厄尔,我没雇其他人,他基本上不是那种能够护理病人的人。”
“哪家银行?”
“你刚才说他是怎样的人,医生?除了会跳泡沫波波舞什么的?”
他抬眼望着我,一副具体细节不关他痛痒的表情。我下了车,靠在热乎乎的车门上,然后又移到有点风的地方。
他靠着车门,压低声音,语气十分私密。“厄尔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马洛先生。他们已经去世了,得有人照顾厄尔,他必须远离充满喧闹和诱惑的都市,安静地度过一生。他不太稳定,但基本不伤人。我轻易就能制住他,这你已经看见了。”
他又开始锉指甲。“人家跟你说错了,宝贝儿。这地方是银行的。他们已经取消了这块地产的赎取权,或者是交给第三方托管之类的。我忘记具体细节了。”
“你勇气可嘉。”我说。
“这地方是他的。你倒是干脆,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他叹了口气。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来历不明的虫子的触须。“这是一种牺牲,”他说,“很大的牺牲。我以为厄尔可以在这里帮我干些活儿。他网球打得棒极了,游泳和跳水玩得一流,可以彻夜跳舞。他平常都很友善,只是有些时候会——有意外。”他挥了一下大手,仿佛要把不愉快的记忆挥走似的,“结果是,要么放弃厄尔,要么放弃这里。”
他停止了锉指甲,望向热烘烘的远处。“他是什么人?”他毫无兴致地问道。
他摊开双手,掌心朝天,又翻过去,让它们垂落在身体两侧。他的眼睛潮潮的,含着泪水。
“我找韦林吉医生。”
“我卖了它,”他说,“这美丽的小山谷将要成为房地产开发区,会修人行道,安装路灯,会有骑脚踏车的孩子,以及收音机的聒噪声。甚至还会有——”他发出凄凉的叹息,“电视。”他大手一挥。“但愿他们会留下这些树林,”他说,“可我怕他们不会。山脊那儿会架设电视天线。不过我想厄尔和我将会走得远远的。”
“我就喜欢热。”这表达生硬,不留余地,结束了对话。我喜欢什么他不在乎。他在第一级台阶上坐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长锉刀,开始修指甲。“你是银行派来的?”他头也不抬地问。
“再见,医生。我的心在为你泣血哟。”
“我觉得这里太热。”
他伸出手,湿乎乎的,但很厚实。“谢谢你的同情和理解,马洛先生。我很抱歉,对于帮着找斯莱德先生,我无能为力。”
“你好啊,”他说,“天气真好,是不是?”
“韦德。”我说。
他左手扶着臀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对不起,韦德,当然。再见,祝你好运,先生。”
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停住脚步瞧着我,嘴里还吹着口哨。他轻捷灵巧如细鞭,长着一双我见过的最大最空的烟色眼睛,覆着柔软的长睫毛。他五官精致却不显纤弱。鼻梁挺拔但不细削,嘴漂亮地翘着,下巴上有个小窝,小耳朵优雅地贴着脑袋。皮肤是那种没有晒过太阳的白皙。
我启动车子,沿着来时走的碎石路往回开。我感到悲哀,但没到韦林吉医生希望的那种地步。
那人头戴扁扁的黑色南美牛仔帽,帽带系在下颌下面,穿着白丝绸衬衫,一尘不染,领口敞开,灯笼袖,腕部束得紧紧的,脖子上系了条带流苏的黑围巾,一头长一头短,长的那头垂到腰际。他系着黑色宽腰带,穿着乌黑发亮、臀部紧绷的裤子,裤子外侧缝着金线,一直延伸到下方开衩的地方,衩口两边都缀着金扣子,脚下穿着黑色漆皮舞鞋。
我出了大门,转过公路弯道开了很长一段,把车停在从入口那儿望不见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公路边缘往回走到透过铁丝网可以望见大门的位置,站在一棵桉树下等着。
我熄了火,手把方向盘,坐着静听。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地方死寂如法老墓,唯有纱门背后的门开着,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东西在晃动。接着我听见一声轻微但清晰的口哨,一个男人出现在纱门后面,他推开纱门,缓步晃下台阶。那是个值得一觑的人物。
五分钟左右过去了。有一辆车从私家道路开下来,扬起一股尘土。车停在从我的角度看不清的地方。我后退躲进树丛里,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是沉重的门闩扣上时那咔嗒一声,还有链子碰撞的声音。汽车发动起来,往回开去。
我开上环道,在一栋有木屋顶和宽大前廊的杉木房子前停下来。入口装了两扇纱门,几只大黑蝇攀在上面打盹儿。房子旁边是常绿但永远灰蒙蒙的加州橡树林,林间有小径。透过树干的间隙,可以看见散布于山坡上的乡间木屋,有些几乎被树影遮得严严实实。我能望见的那些木屋一副淡季无人居住的样子。门紧闭着,窗户上挂着粗厚棉布或类似质料的厚帘子。你几乎可以感觉到窗台上厚厚的旧年灰尘。
汽车发出的声音消失后,我回到自己车里,拐了个U形的弯,朝城里开去。路过韦林吉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时,我看见大门上了一把链条挂锁。今天不再接受来客,谢谢。
我拐了进去,顺着环绕山肩的碎石路开上一道缓坡,翻过山脊,下到另一侧的浅谷中。谷中非常热,温度比公路上高出十至十五度。我看见前面碎石路绕着一片草地转了个圈子,断了。草地边上摆放着用石灰粉刷过的石块。我左手边是个没灌水的游泳池,再没有什么比没水的游泳池更落寞了。游泳池周围三面原来应该是草坪,散放着几把红杉木躺椅,上面有褪了色的靠垫,颜色纷杂,蓝的、绿的、黄的、橘红及铁锈色的,靠垫边缘有些地方脱了线,有的纽扣掉了,里面的垫料鼓了出来。游泳池另一面是一个围着铁丝网的网球场。游泳池上方,跳水板前端疲惫地耷拉着,垫子烂成一条条的,金属配件则锈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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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公路,到达塞普尔韦达峡谷底部,看到两根黄色方形门柱。一扇五根木条钉的栅栏门敞开着。入口上方用铁丝悬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私家道路,不得擅入。空气温暖而沉静,充满桉树的骚味。
(1) 鲁道夫·瓦伦蒂诺(1895-1926),默片时代著名的意裔男演员、性感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