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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不抽雪茄。”

“乌普曼30(1),”他说,“一位从英格兰来的老先生送的,他在加州住了四十年,还是把收音机叫无线电。清醒的时候,他是个时髦人物,有些肤浅的魅力,我觉得挺好;因为绝大部分人,肤浅也好,不肤浅也罢,一点魅力也没有。包括卡恩。他很没意思,就像炼钢工人的大裤衩。喝醉酒的时候,这老先生有个怪癖,喜欢写他没开账户的银行的支票。他总是赔偿了事,加上敝人的帮助,他至今还没坐过牢。他给了我这个。要不我们一起抽,像两个一起筹划一场大屠杀的印第安酋长?”

彼得斯无奈地端详着特大号雪茄。“我也是,”他说,“我想过送给卡恩。可这不是一个人能抽得了的烟,就算那个人是卡恩。”他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吗?我老把卡恩挂在嘴边,一定是太紧张了。”他把雪茄放回抽屉,看着打开的档案,“我们到底要查什么?”

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支约莫八英寸长的雪茄。

“我在找一个富有的醉汉,他品位高雅,又玩得起高雅。至今他还没干过跳票的事,反正我没听说过。他有暴力倾向,他老婆相当担心他。她认为他正躲在某个醒酒机构里面,但也吃不准。我们手上唯一的线索是一张提到某个V医生的字条。只有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我要找的人已经失踪三天了。”

“学校的颜色,孩子。本机构的精神。啊,非灰色的东西在此。”

彼得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不算长,”他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天哪,这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灰色的?”

“要是我先找到他,他们就得付我钱。”

他出去了,我则望着灰色字纸篓、灰色油地毡和记录簿的灰色皮质四角。一会儿彼得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纸板档案夹。他放下档案夹,打开。

他又看了看我,摇摇头。“我不明白,不过没关系。让我们来看看。”他开始一页页翻阅。“不太好找啊,”他说,“这些人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字母,提供不了什么线索。”他从档案夹里抽出一页纸,过了一会儿又抽出一页,最后再抽出一页。“这里有三个,”他说,“阿莫斯·瓦利,正骨医生。在阿尔塔迪纳开了家大诊所。夜间出诊要价或者曾经要价五十块。雇有两名注册护士。几年前被州麻醉药品管理局的人找过麻烦,被迫交出了处方权。这些信息不是太新。”

他点点头,说:“埃迪有点太敏感,对卡恩机构来说不合适。你刚才提到的是最机要的档案。机密切不可外传。我马上去拿。”

我把名字和地址记了下来。

“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想来查查你们关于那些不守规矩的人的档案。我知道你们有一份。埃迪·道斯特离开此地后告诉我的。”

“还有个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耳鼻喉科,诊所在好莱坞大道上的斯托克韦尔大楼里。这人是个活宝。主要看门诊,好像专攻慢性鼻窦炎,非常简单的常规治疗。你去看病,抱怨鼻窦炎引发头疼,他就把你的鼻腔洗一洗。当然,他得先用奴佛卡因麻醉,可要是他看你顺眼,不一定非要用奴佛卡因不可。明白吗?”

“坐下,老兄。别大声喘气,说话声音轻点儿。记住,卡恩侦探和像你这样的小私人探子相比,就好像一个是托斯卡尼尼,一个是街头手风琴艺人的猴子。”他停顿了一下,咧开嘴笑笑,“我受得了,因为我不在乎。给的钱不少。要是什么时候卡恩发作起来,以为我是在他战时管辖的戒备森严的英国监狱服刑,那我就领了支票滚蛋。你碰上什么麻烦了?我听说你前不久吃苦头了。”

“当然。”我把这位也记了下来。

“你怎么受得了?”我问他。

“不错,”彼得斯边看边继续说道,“显然,他的麻烦在于拿货。所以咱们的乌坎尼奇医生经常去恩赛纳达(2)钓鱼,坐自己的私人飞机去。”

他在一把灰色硬椅上坐下。我瞧着他。他是个手脚笨拙的长腿男人,瘦脸,发际线正在后退。他皮肤粗糙,像是常年在户外饱经各种气候磨砺的样子。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上嘴唇和鼻子差不多一样长,一笑起来,从鼻孔到宽嘴巴的两个嘴角便拉出两道深沟,脸的下半部就消失在沟里了。

“我想,他自己带毒品不可能持续多久。”

“我会立刻丢掉饭碗,”他说,“要不是那狗娘养的解决一个演员醉酒驾车的案子去了。所有的麦克风开关都在他的办公室里。这鬼地方到处都布了线。有一天早晨,我建议他在接待室的一面半透明镜子背后装上红外线缩微胶片照相机。他不怎么有兴趣。大概别人已经装了。”

彼得斯想了想,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可以一直干下去,只要不过分贪心。他唯一的危险是某个不满足的顾客——抱歉,我的意思是病人——当然他大约知道怎么对付这种情形。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行医十五年了。”

彼得斯两大步走到房间另外一头,挪开一幅照片,背后墙壁里嵌着灰色的麦克风拾音器。他把它拉了出来,拔掉接线,再塞回去,然后把照片移回原位。

“这些东西你们到底从哪里弄到的?”

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卡恩机构的侦探必须维持绅士仪表和谈吐。没有例外。

“我的老弟,我们可是一个机构啊。不像你孤狼一匹。有些是客户自己提供的,有些是我们从内部得来的。卡恩不怕花钱。要是他愿意,他很善于交际。”

我说我很荣幸。过了一分钟,嵌板上有道门打开了,彼得斯招呼我走进一条漆成战舰灰的走廊,两侧是一格格小办公室,像囚房一般。他的办公室天花板上装了隔音设备,一张灰色铁书桌,两把配套的椅子,灰色台子上放着灰色录音机,电话机、笔架、墙壁和地板是同一种颜色。墙上挂着几幅镶了镜框的照片。一幅是卡恩头戴雪花莲式钢盔的戎装照;一幅是卡恩身着便装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高深莫测。还有一幅励志小匾,硬邦邦的字体,灰色底纹。上面写着:

“他听了一定喜欢。”

“或者反过来。”我说,但她没有领会。她做完登记,抬头说:“我会向彼得斯先生通报你来了。”

“操!最后一个是个姓韦林吉的人。把他列档的侦探早就不在这里干了。好像有个女诗人在韦林吉位于塞普尔韦达峡谷的牧场里自杀了。他经营着一个艺术村,供作家之类希望和一群趣味相投者共同隐居的人居住。租金不贵。他看上去没什么出轨的事。他自称医生,但不行医。可能是个博士。说实在的,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跑进我们的档案里来,除非是跟自杀事件有牵连。”他拈起一张贴在空白页上的剪报。“哦,过量使用吗啡。没有迹象证明韦林吉知晓内情。”

“我们这里非常注意细节,”她冷冷地说,“卡恩上校说过,你永远料想不到芝麻小事何时会变成致命大事。”

“我对韦林吉有兴趣,”我说,“很有兴趣。”

“这是做给谁看的?”我问道。

彼得斯合上档案夹,拍了拍。“你没见过这个。”他说完,站起来走出屋子。他回来的时候,我起身打算告辞。我向他道谢,他摆摆手。

我告诉了她。她写在一张狭长的表格上,然后把表格的一边插进计时钟。

“听着,”他说,“你要找的人可能会去几百个地方。”

“明白了。你的姓怎么拼,马洛先生?还有你的名字呢?”

我说我知道。

“是私事。我刚跟他通过电话。”

“顺便告诉你,我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朋友伦诺克斯的事,你大概有兴趣听听。我们有个同事五六年前在纽约碰上个家伙,非常符合他的特征。但那家伙不叫伦诺克斯,他说的。叫马斯顿。当然他可能搞错了。那家伙整天喝酒,所以也不确定。”

她将一本绿皮本子放在台子上。“他是否在等你,马洛先生?我没在预约登记本上查到你的名字。”

我说道:“我怀疑是否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要更名换姓?有战争记录可以核查。”

“找乔治·彼得斯,我姓马洛。”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个同事眼下在西雅图。等他回来,要是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找他聊聊,他姓阿什特费尔特。”

“早上好。请问能为你效劳吗?”

“太感谢你了,乔治。这可是相当长的十分钟。”

磨砂玻璃门拉开了,一名前台接待瞧着我。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还有一双能看清你裤兜里的钱夹中有几张钞票的眼睛。

“我哪天说不定也需要你帮忙。”

这整个房间只是个门面。卡恩机构每天至少要向每个客户收一百块,客户要的是上门服务,他们才不会坐在接待室里。卡恩是个退伍宪兵上校,一个白里透红的大个子,结实得像块木板。他曾邀请我加入,可我还没走投无路到那种地步。当浑蛋有一百九十种招数,卡恩没有哪种不精通。

“卡恩机构,”我说,“永远不需要任何人帮任何忙!”

进门是一间小而难看的接待室,但这难看是花足了心思和金钱的。家具是猩红和深绿色的,墙壁是沉闷的布伦兹维克绿;墙上挂的画装了镜框,镜框也是绿色的,但色调暗了几度。画面上是几个骑着大马正要疯狂地越过高高的篱笆的红衣人。另外有两面没边框的镜子,上面涂了薄薄的一层叫人看了不舒服的淡粉色。打磨得锃亮的白桃花心木桌上放着新到的杂志,每本都套了透明塑料封皮。布置这房间的家伙一定“色”胆包天。他有可能穿红辣椒色衬衫,配桑葚紫裤子、斑马纹鞋,大红内裤上还用亮丽的橘红丝线绣着姓名首字母。

他用拇指比了个粗俗的手势。我离开了他那铁灰色的小牢房,穿过接待室。现在这里看起来顺眼多了。走出牢房区,扎眼的色彩变得合乎情理了。

门外侧是浅灰色的,镶着凸起的金属字母,醒目锋利如一把新刀:卡恩机构。杰拉尔德·C.卡恩,总裁。下面是一行小字:入口。像是一家投资信托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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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恩机构位于一栋粉红色四层建筑的二楼,占了半个楼面。电梯门开关由电子眼自动控制,走廊凉爽而安静,停车场每个车位都标有名字,前厅外面有位药剂师,配安眠药配得手腕都肿了。

(1) 乌普曼是最老的雪茄品牌之一,产于多米尼加共和国或古巴。30指的是雪茄的环径,1环径为1/64英寸。

这种情形下,小人物就得求助于大人物的脑瓜了。我于是打电话给贝弗利山庄卡恩机构的一个熟人。卡恩是个时髦机构,专门护卫上层阶级——所谓护卫,几乎涵盖了一只脚踏进法律禁地的任何事情。那家伙名叫乔治·彼得斯,他说如果我能很快把事情说清楚,他可以给我十分钟。

(2) 墨西哥西部海港城市。

无论你觉得自己多么精明能干,也得从某个地方着手:某个名字,某个地址,某个社区,某种背景,某种环境,某个参照点。但我手上有的只是一页皱巴巴的黄纸,上面写着:“我不喜欢你,V医生。但眼下你是我需要的人。”单凭这页纸,我等于在太平洋里捞针,花一个月遍访列在半打县医疗协会名单上的成员,到头来只落得两手空空。在我们的城市里,江湖医生像豚鼠一样繁殖得很快。以市政府为中心,一百英里之内有八个县,每个县里任何一个小镇都有医生。有些医生名副其实,有些只不过是通过函授课程取得资格证书,可以挖挖鸡眼,或者在你背脊上蹦跶蹦跶。名副其实的医生有些富有,有些则挺穷,有些讲医德,有些则不一定讲究得起。家里有钱的初期酒精中毒病人是懒得使用维生素和抗生素的糟老头们的财源。但没有线索真是无从下手。我没有线索,艾琳·韦德要么没有,要么不知道自己有。而且,即使我发现有人符合条件,名字也以V开头,事关罗杰·韦德,那也完全可能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那个句子可能是韦德醉眼迷离时脑子里碰巧闪过的东西,就好比提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有可能只是一种特别的道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