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跟斯特凡诺说了句什么,很简短的一句,大概是“再见”的意思。斯特凡诺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玛丽亚打开员工办公室的门,大概轮到她值班了,她得快速地换制服,梳头发,整理好思绪。但进门前,她突然回过头,并没有看斯特凡诺,而是看向我。那道目光直截了当又含义不明,盯得我心头一凛——那感觉有点瘆人,就好比你正在看电视,剧中的演员突然转过头来看你一样。
当然,斯特凡诺有些失望,不过他的心情还不错,至少这个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没有失去玛丽亚。玛丽亚还是不高兴,不过已经停止哭闹了,也不再瞪着斯特凡诺。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摆脱他去忙自己的事,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这时,她立刻变身为忙碌的职业女性,她低头看了下表,皱了皱眉,后悔自己挥霍了太多时间。
我被盯得不安起来。她却冷冷地点点头,仿佛有必要对我表示某种感谢。显然,她知道我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我佩服她的反应,换作是我,我可能无法表现得那么淡定。无疑,她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我看得明明白白,玛丽亚并没有要放开斯特凡诺的意思。她举起手抚上他的背,轻轻地安抚对方。这个虚假的动作只是为了哄他。从我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她的脸,她脸上那种僵硬的表情和手上温柔、亲密又略带烦乱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那双手仿佛脱离了她的存在,自己有了生命似的,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鬼手。然而斯特凡诺看不到她的表情,还沉浸在对方的假意安抚中。这个动作立刻就起了作用,他的脸上焕发着希望的光。他伸手想抚摸她的头发但又犹豫了,不想得寸进尺。她立刻躲开了,这反应好像在说:已经差不多了,到此为止吧。
她进去后关上了门。我回头去看斯特凡诺,出乎意料,他竟朝我走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式地赶紧低头看手机,假装在编辑电子邮件或短信。我明白这是个愚蠢的举动,骗不了任何人。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只能装模作样地坐在原地,等他快步走过来。下一秒,他已经站在我面前,表情里带着友善,甚至还透着些许可怜,总之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她瞧不起这个将她搂在怀中的男人!然而,这个司机却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爱人。他长得英俊,不乏魅力,显然还很痴情。当然,他脾气不小,不过女人既能以惊人的方式调解,又能以乐观主义精神面对,她相信只要她全心全意爱他,他的怒火终会平息。没错,如果玛丽亚直接拒绝斯特凡诺,说她永远也不会爱他,他俩根本没有未来,如果她真能这么说的话,说不定对他俩都会更好。
他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跟刚才发怒时的声音完全不同——刚才他还是个狂躁的男人,易怒的情人,我可还记得呢。他在讲英语。我发现他对语言的掌控能力很强,只是他英语说得不如希腊语流畅。我发现,就算他遭到了玛丽亚的拒绝,他还是充满魅力和男人味的,这种魅力正源于他出色的表达能力。刚才的场面确实尴尬,但他那口流利的希腊语却让他仍旧充满自信,反而是此刻,在我面前说着英语的他反倒局促起来。
而且我知道,玛丽亚不爱他,但也不愿放开他。她想抓住他不放,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总有这样的女人,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备胎。正如斯特凡诺说的,她才不傻,她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她宁愿死尸般靠在斯特凡诺怀里,也不会表示明确的拒绝。当然,这要看你怎么去解读。说不定这一刻她正在考虑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会有怎样的未来。一方面,她受到爱护和保护,可能还会生个孩子;另一方面,她必须满足这个男人的需求。时间久了,她会对身体的触碰越来越反感,生活也就变得越来越煎熬。无疑,斯特凡诺肯定会叫她为自己曾受到的侮辱和背叛做出补偿。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
她的表情转换自如。她露出满意的笑,但不是对斯特凡诺,而是为自己的胜利感到窃喜。不过她显然不知道这个场景有多讽刺。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和各自立场丝毫没有改变,至少从她的脸上没看出多少希望。尽管如此,斯特凡诺还是伸出手去拥抱她,用双手将她揽入怀。她没有迎上去,也没有躲开,结果她就被对方拥在怀中,只好忍受对方的抚摸。斯特凡诺却不满足。拥抱并不是不够友好,只是不够浪漫和亲密,无法满足斯特凡诺。
我怔住了,惊讶地看着他。并不是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他具体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反倒是他那开门见山的打招呼方式和平淡冷静的语气让我感到吃惊。至于他所说他是来找我的,这显然是假话,很明显他是专程过来安慰玛丽亚的——她知道了克里斯多夫与别的女人厮混在一起,正在那伤心欲绝呢——要么就是来质问玛丽亚的,质问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
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情不是你来我往,常常没有回报。深情用在错的地方,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也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她盯着他,皱了皱眉。这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的两难问题。她无意间闯进了某个男人的世界,这个男人虽不是她理想的爱人,却像条狗似的对她不离不弃,就算被打、被虐待,也始终在她身边。然而,她费尽心力所爱之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今晚你愿意跟我姑婆吃个饭吗?”他问。
接着,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猜是如此,因为听起来发音相同——不过语气完全变了。如果忽略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僵硬的站姿,我保证她是在哄斯特凡诺。事实上,斯特凡诺的姿势也确实缓和了。他稍稍转头,似在犹豫。没错,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充满希望。他真是她的信徒!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痴情,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俘获了。
我迟疑了,我想不通那个女人为什么想再见到我。见我不回答,他继续说:“我可以送你过去。”
斯特凡诺在爱与恨交织的情感中快要窒息了,积压在心头的怒火随时会爆发。玛丽亚并不爱他,还当众羞辱了他。然而,玛丽亚却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倔强地站在那儿,双手贴在身体两侧。
他的语气中充满期待。他们的邀请是真心的,或许他们天生热情好客。我在想,或许经过一天的相处后,他们已经不把我当成顾客看了。我是来这里做研究的——当然,我是个偷了克里斯多夫创意的冒牌货——按照本地的传统,理应受到他们的优待。他们大概觉得帮助我做研究是责无旁贷的事,可是假如他继续问下去的话,我的谎言就会穿帮,他们会发现我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
斯特凡诺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垂下了手。但是他还没能完全控制住情绪,他的脸涨得通红,心情似乎还没完全平复。他和其他男人一样,都有暴脾气的一面。我转过去看玛丽亚,还以为她会被斯特凡诺的反应吓到。
坦白说,我有点左右为难。我应该直接回绝他,告诉他我本打算上楼订回伦敦的机票,刚才我正在手机上查看航班呢。我本来不必感到自责,但是,我天性不爱泼别人冷水,尤其是对陌生人——每次我都想直接拒绝对方,结果每次都会犹豫不决,不正是这该死的难为情害得我来格罗妮美那白跑一趟吗?不能再重蹈覆辙,要拒绝别人,就要干脆果断一点。
科斯塔斯还躲在柜台后看好戏,时而高兴,时而担心,就像在给体育赛事做“有色评论”似的。
“问题是,”我说,“我马上就要走了。计划有变,我得立刻回伦敦。”
我觉得浑身刺痒,又感到不舒服了。椅子已经湿透了,我一站起来那就会留下一圈湿湿的痕迹。
“不等你丈夫回来了?”
在某种程度上,是玛丽亚让他当众出丑的。虽然他假装没有看到我,但我知道他已经发现我了。显然,玛丽亚也发现我正在看他俩,所以才故意这么做来羞辱他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婚姻,更没告诉过他我正在这等我的丈夫。不过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估计全酒店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吧——要么是玛丽亚传出去的,要么就是科斯塔斯。
玛丽亚终于说话了,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科斯塔斯在柜台后小声地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斯特凡诺背对玛丽亚站着,脸唰的一下红了。他扬起手像是要给谁一耳光,可面前根本没有人。这一次,绝对是玛丽亚把他惹火的。他气得发抖,脸色越来越差,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很费力。
他有点尴尬,好像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知道自己过界了——在人际交往中,有些事你我心照不宣,不该说的话就要憋在心里。这一点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显得尤为重要。
斯特凡诺转过身,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他没有看她,朝门口走了一步,但突然又停下来。最终他还是心软了。
斯特凡诺的脸越来越红,我一边观察他一边想,在这个通过谷歌搜索和社交媒体相互了解的时代,我们的社交活动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这些不成文规定的约束呢?不必说网络,光现代人的性行为或者说交往行为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玛丽亚突然无声痛哭起来,科斯塔斯和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她。她就站在那儿,两手直直地垂着,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斯特凡诺,样子有点吓人。即使她什么都不说,表情也足以说明一切。此刻,她那张脸蛋依旧圆鼓鼓的,但此时看上去却是干瘪的,仿佛连五官都凹陷了。
有个朋友跟我分享过她的约会经历。那个男人是个音乐家,刚好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觉得对方很性感。他们的约会地点选在一家她从没去过的当地餐馆。他俩都住在伦敦西部的繁华地带,那里的大街小巷都上过杂志、报纸副刊和博客,他能选出一家她不熟悉的餐馆可谓是一件不小的功劳。她为穿什么发愁,一般来说,初次约会的着装总是令人头疼。这不仅是打扮得漂不漂亮的问题,还关系到你想把百分之多少的自己展示给对方的问题。况且,她对那家餐厅的格调并不了解,不知道那里是偏正式还是偏休闲,抑或是那种男士穿夹克就刚好合适的半正式风格。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气得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阴沉,做出粗鲁的气愤手势。他可能不是对玛丽亚生气,而是对克里斯多夫,或者他是气自己无法改变眼前的局面。坐在柜台后的科斯塔斯抬头看到了我,我俩目光相遇的瞬间,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最后,她只好求助网络。网上说那家餐馆是“该时尚区中当地人的最爱,以独特的菜单、舒适浪漫的气氛著称”。查完信息后她反而更紧张了,心想连这家餐馆都没听过,对方该怎么看她呢?不过,对方知道这家餐馆而她不知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斯特凡诺还在苦苦哀求,似乎只要他停下来就会失去对方。他不时用手势强调自己说的话,俯下身来哀求。可玛丽亚却无动于衷,就算他用这种方式留住了玛丽亚,也无法赢得她的芳心。我在猜他们可能在说些什么,没准提到了克里斯多夫——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是个靠不住的花花公子(这点我非常同意)。当然,他们聊的事也可能与克里斯多夫完全无关,不过关系不大,反正他说这番话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劝她回心转意,因为他还爱着她。
“其实没什么,”给我打电话时她这么说,“我穿了一件绿裙子配黑色短靴。”说起自己的装扮,她的声音很紧张。
无论他说什么,都难以取悦玛丽亚。她苦着脸,紧皱着眉,做出各种不满的表情。他们俩看起来都不太开心。她不似之前那般魅力四射了,眼睛红通通的,眼睑也哭肿了,看上去多了几分浓艳感。斯特凡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这会儿,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些细节上。他假装决绝狠心,眼神中却充满爱意。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我想象不出那身打扮,就让她发张照片过来。她传过来的照片是站在浴室的全身镜前拍的,照片里的她一手叉腰,摆出有点性感的姿势。然而,照片只拍到脖子以下的部分,看不到她的脸。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拍,感觉有点诡异,不过那身衣服倒不错。我给了回复信息,肯定了她的着装,似乎还顺便发了句“玩得愉快”。其实当我收到那张无头照时,我就预感这次约会多半会不尽如人意。
斯特凡诺在低声求玛丽亚,语气急切。玛丽亚绷着脸不回应,眼神闪躲。斯特凡诺该不至于笨到在给玛丽亚说大道理吧,那只会让那姑娘更厌烦他,玛丽亚此刻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我认为他应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而不是摆出一副施恩的姿态,这一点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玛丽亚根本不吱声,始终阴沉着脸。她努努嘴,做了个鬼脸,还是不敢正视斯特凡诺。
餐厅非常小,总共只有十张餐桌。她一进去立刻就发现,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家餐厅都非常适合初次约会。餐厅的墙壁刷成黑色,室内点着蜡烛,桌上摆放着插好的野花,黑板上低调地写着每日菜品。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从没来过这儿。“就算没来过至少也应该听过这里新开了餐厅吧,”她心想,“就算不是为了这次约会,这里也绝对值得一来。”
玛丽亚正用她那低沉的嗓音对斯特凡诺大吼大叫。果然,他们在讲希腊语,而我只能通过他们的语调和手势猜测他们说了什么。不过整个过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我的视角很好。玛丽亚边说边摇头,高扬下巴,瞪着斯特凡诺,好像在发起挑衅似的。我往前挪了挪,怕泳衣上的水浸到坐垫上留下痕迹。玛丽亚和斯特凡诺还是没注意到我,我真后悔没坐到离他们更近一点的地方去。
两人聊得很投机。那晚气温适宜,用完餐后他们决定散散步。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外面灯火通明,他们都住在附近。走到波托贝洛路和戈尔本路交汇处时,她又开始紧张了。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也越来越黑,虽然他过街时会挽着她,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有身体接触,或许他对她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坐在大厅中央的我,腰间系了条毛巾,身上穿着泳衣,显得格外古怪。我以为玛丽亚和斯特凡诺会回头看我,科斯塔斯会跑过来招待我,结果三个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简直把我当空气了。但我根本不能自控,屁股好像黏在了椅子上似的,就是觉得他们讨论的话题可能跟我有关。不可能吗?我猜他们正在为克里斯多夫的事争吵,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假设。科斯塔斯说了,玛丽亚正为克里斯多夫有别的女人的事伤心欲绝呢。
就在她几近绝望时,他突然停下来,指着他俩面前的一座公寓说:“我就住在这儿。”
观看无声电影尤其扫兴,你只能看到演员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信息。虽然我听不懂希腊语,也知道我不该偷听他们的私事,也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肯定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推开门走进大厅,在柜台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她停下来,紧张得说不出话。
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很快我就发现他们似乎正在探讨某些重要问题。他们之间似乎还没那么亲密,看上去不像正在同居的恋人,也不像曾经住在一起或正打算将来一起同居的恋人。隔着玻璃,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至少没讲英语。玻璃上不只映着我的影子,还映着我身后的海水、天空和堆叠的桌椅。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场景一片模糊。
他继续说:“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坐下来后,我继续观察他们,虽然这会儿他俩看起来并不亲密,但两个人绝不是普通关系。他们很般配,男才女貌,关键是都正值青春年华。而在这个年纪,一点儿小事都比天大。事实上,斯特凡诺长得比克里斯多夫更帅。克里斯多夫的颜值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就开始下降了。这一幕让人联想到他们深情相拥的样子。我猜他们在争吵,此外也看不出别的信息,大概就是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
她感到奇怪,心想:为什么他不说请她去喝杯酒呢。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说请她喝咖啡难道不奇怪吗?若是说请她喝酒的话意思就很明显了,谁都知道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要不要来喝杯酒”是在暗示什么。
我就站在门口。科斯塔斯盯着玛丽亚和斯特凡诺,斯特凡诺和玛丽亚怒目相视,他们三人的视线几乎构成了一个几何图形。我的腰间系了条毛巾,阳光还没炽烈到能把衣服立刻烤干;再加上回来的路并不远,所以此刻我的头发和身上的泳衣还是湿的。不过好在,至少拖鞋的印记已经消失了。我尴尬地推开门,走进大厅,好像个无耻的入侵者。我赶紧冲上露台,找把椅子坐下,心想,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散了。
见她没回答,他笑了笑,重复问道:“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说着,他笑着朝她贴过来。
这会儿,他们也受到了注视,毕竟他们就站在玛丽亚工作的地方,酒店的大厅中央。科斯塔斯站在柜台后,在账簿上写些什么,时不时抬起头,一脸嫌弃地看看他们,有时甚至还摇摇头。显然,这两个人争吵的场景他见得多了。不过,他们似乎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说话非常大声,还一边做着手势,有时甚至会大吼大叫。
她觉得这个举动有点暧昧,顿时明白了喝咖啡的邀请并没什么歧义,在这种情况下,咖啡和酒有什么区别呢?于是她脱口而出:“不行,我刚好在生理期。”
玛丽亚穿着便服,蓝色牛仔裤搭配衬衫。之前她一直穿着酒店制服,我从未见过她穿便装,果然换了身衣服给人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虽然她和斯特凡诺的长相没变,但给人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他们的行为举止跟工作时判若两人,让人感到陌生。工作时,他们彬彬有礼,表现得很拘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随时在被人注视。
说出这句话后,连她自己都被惊到了。这个借口是她在出门前就想好的,这虽然不是最好的借口,但至少能拒绝对方的性邀请从而顺利逃过一劫。他尴尬地笑笑,往后退了几步,带着半嘲讽半厌恶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不过是问你要不要喝杯咖啡,又没问你的生理情况如何,生殖器官能不能用?!”
经过大厅时,我看见玛丽亚和斯特凡诺站在柜台前。虽然我心中默认他们是一对情侣,不过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站在一起。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争吵。
事实上,后来他只说了四个字:“那么——晚安。”他没吻她的双颊,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接受了对方一个客气的告别拥抱,看着他转身走进公寓,还留下一阵动静不小的关门声。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酒店,走到连通码头和露台的石阶前。再吃一顿晚餐就可以离开了,不能再等了,越快离开越好,想到这儿我才觉得心里有些安慰。
从那以后对方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当然不会感到意外。当她在我面前再次提起这件事时,她说:“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没有去过那家餐厅,那儿离我家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而已。”
克里斯多夫竟然在这个地方游荡,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这简直难以想象。他有魅力,还有某些随性而至的同情心,但是他又无法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这也就难怪他会搞出这么一个烂摊子来。我突然感到一阵庆幸,幸好我是来提出离婚的。如果我是千里迢迢跑来找他和解,却发现他正在乡下和别的女人——一个又一个的——逍遥快活,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往上涌。
“不过,那个音乐家会怎么想呢?你就不能主动打给他,开个玩笑化解误会吗?”我问。毕竟他们相处得不错,又互相喜欢,他甚至还请她到自己家里坐坐。她只是不该把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说破。当时那种情景,男方的邀请不是性暗示还能是什么呢?
在一个对游客持有偏见的人眼里,游客的兴趣非常狭隘——喜欢饱经风霜的脸,喜欢当地居民的乡村生活方式。这种偏见带有鄙视的意味,却又无法避免。换作是我,我也会感到愤怒。独处的时候,我会把他们的家园当成游乐的背景,当成明信片或宣传册上美丽、古雅、迷人等词语的写照;或许作为一个游客,我还会为自己的品位和发现美的独到眼光感到自豪。克里斯多夫肯定这样想过:这儿不是摩纳哥,也不是圣特罗佩,却是个超乎想象的更精致的小村庄。
她使劲摇头,强烈反对。“不,绝不!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她补充道,“再说了,我对他已经没感觉了,我们之间不可能。”
这番没什么意义的寒暄让我重新打起了精神,这还是我第一次与酒店之外的当地人交流。事实上,他们比我想象中要友好。回酒店的路上,我想起斯特凡诺对那些跟风而来的游客的鄙视。我能想象那些村民会怎么看我,我刚好是他们鄙视的那类游客:外国有钱人——至少相对来说是有钱人,喜欢住豪华酒店而不住民宿(在主公路的另一头,外地人一般都不会选择住那儿)——城里人,观光客。
斯特凡诺还站在这儿,刚才不小心说漏嘴的尴尬情绪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已恢复镇定。他的冒犯之言反而弄得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刚才的事就像在说:别装了,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心知肚明。
原来他们刚才一直在注意我,还差点找救生艇来救我,结果没想到我是个游泳高手,他们看到我平安无事地回到岸上都惊呆了。他们还说,我中途只停下来呼吸了两次,几乎没休息,比他们厉害多了。我大声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们向我挥了挥手,继续聊天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撒谎,他知道我根本没有做什么研究,那不过是个低端借口,我是来找克里斯多夫的。
回到岸上,码头上的两个人正在对我喊什么。有个年轻女人解释说:“他们说太冷了,现在这个季节不适合游泳。”我说没事,那两个人摇了摇头。
他可能载过克里斯多夫,而且从我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猜到了我们的关系。或者,玛丽亚早就跟他说过什么,虽说她对克里斯多夫的了解并不多。比如说,她并不知道克里斯多夫即将从我的丈夫变成前夫。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吗?如果她知道我是来提出离婚,即将还给这位花花公子自由的话,心中会重燃希望吗?她会幻想嫁给克里斯多夫,和他生活在一起吗?毕竟,幻想总是很容易,生活却艰难百倍。
这会儿,我已经无法再停下来休息了,只好一口气游上岸。脚踩在坚硬的岩石上,立刻硌得缩了回来。我游得精疲力竭,大口喘着粗气。
斯特凡诺看上去很苦恼。这会儿他的苦恼源于听到我要回伦敦的消息,而不再是为刚才说漏嘴的事。正是因为听到我要回伦敦的消息,他一时情急才说漏了嘴。这个消息让他感到绝望。毕竟,妻子对第三者的威力不容小觑,妻子不仅是身份的象征,还是活生生的监视器。这三天我哪都没去,一直待在酒店,但只要我在这儿,玛丽亚就觉得心慌。斯特凡诺寄希望于我,认为只要我留下,玛丽亚就能回心转意。也是,如果她继续热切地爱慕一个抛弃自己又被妻子穷追不舍的男人,这种举动不免太过荒唐。
回伦敦的计划一再推迟,现在突然决定返回,必须赶紧搞定以下几件事——订机票,打包衣物,给伊莎贝拉打电话。
那么,玛丽亚会满怀希望,将我的离开视为放弃主权吗?尽管最后留下来的女人不一定是她,可能是特纳罗海角的那一位或其他某个女人。反正总会有下一位,克里斯多夫这种男人身边总是女人不断。假设克里斯多夫就是他和玛丽亚争吵的根源,那么这大概正是斯特凡诺千方百计不想让我走的真正原因。
我不常游泳,不过游得比一般人好。海水的冰冷向我袭来,这正是我需要的刺激。在冰冷中我才能保持清醒。游累了我就停下来休息会儿,踩踩水再继续。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很难恢复正常。接着,我躺在水面上,懒洋洋地盯着头顶的天空。天空并不蓝,泛起了鱼肚白,与悬崖浑然天成地连为一体。我翻了个身,面朝黑蓝色海水,刺眼的阳光晒得我闭上了眼。接着,我才恋恋不舍地掉头往回游。我原本没打算游这么远,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
斯特凡诺继续说:“你不用着急走啊,还有很多美景呢,我带你去看看吧。现在是淡季,游客不多,正是赏玩的好时机。”
我不想继续待在房间里,就独自走到海边。虽然海边的风景怡人,但是海滩很贫瘠,属于岩质海滩,就快要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了。我把衣服脱了,留在海滩上,然后一猛子扎进水里。天气虽冷,海水却很暖和。我越游越远,一直游过浮标和悬崖边缘,游到海湾汇入大海的地方。
此时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劝说根本没用,还不如直接找玛丽亚理论有效呢,却还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叫一个陌生人留下来有多荒唐,也知道他的话没有分量,这些他都知道。说了一会儿后,他沉默了,愁眉不展地站在我面前。
◆
“很抱歉,”我说,“我得立刻回伦敦,别无选择。”我本想温言以对,没想到一张嘴声音就变得冷冰冰。“我倒很想留下来。”为了缓解气氛,我缓和语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已经转身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径直走出了酒店大门,弄得我莫名其妙。
她盯着他,皱了皱眉。这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的两难问题。她无意间闯进了某个男人的世界,这个男人虽不是她理想的爱人,却像条狗似的对她不离不弃,就算被打、被虐待,也始终在她身边。然而,她费尽心力所爱之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我抬头看向四周,发现科斯塔斯一直在偷听我俩说话。无疑,他观看了整个过程。他耸耸肩,一边横穿大厅,一边大声冲我说:“别理他,他今天心情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