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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妻子的权利

她的这个姿势笨拙可爱,克里斯多夫肯定喜欢,甚至还会觉得乖巧动人。这也难怪,她对男人的要求并不是特别高,不过从各方面来看,斯特凡诺都算不上是一个聪明的男人。

我尽量说得委婉一点,不带挖苦的意思。她似乎根本没听到我说了什么,一直在自顾自地说:“他这人很有趣。我敢捂着胸口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男人。”这回她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按在起伏的胸口上。

服务员过来收走桌上的餐盘——我的沙拉还剩一大盘,玛丽亚那盘龙虾早消灭得干干净净——之后她继续说:“他懂得很多,但为人谦和。和他聊天时,他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浅薄无知,不会让你感到自惭形秽。即使拥有再多特权,他也不会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克里斯多夫很擅长为他感兴趣的人挤出时间。”

说到这,她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说:“而你却相反,有点儿资本就得意忘形,自以为是。”我默然点头,又向服务员要了两杯红酒。我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她有点儿鄙视地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她补充道:“从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知道他是个温柔的男人。”

“但是,”她继续说,“他真的在注意我。我上班时,只要他从大厅经过,就会在前台逗留一会儿,和我聊几句。他显然很忙,但似乎又有大把休闲时间。”

“好吧,”我说,“是,你说得没错。”

我倒没发现酒店有那么多女员工。她的言下之意是,酒店里成群结队的女人都在追克里斯多夫,不过她们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我懂了,她是想说,克里斯多夫是她的战利品。

我差点笑出来。克里斯多夫玩弄了她,她却把他当成童话里的王子,小说里的英雄,这太荒唐了。她继续说时,我在想,她肯定还想着要跟克里斯多夫当面谈谈呢。我在等她说正事,她坐在这儿的真正理由。不过,她好像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一直在讲克里斯多夫的优点——他是多么迷人,多么善良,却只字不提他俩的交往过程。我又开始怀疑,或许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玛丽亚不过在单恋克里斯多夫,他对她微不足道的关注让她心动不已。

“我做梦都想不到,在酒店这么多女人中,”她继续说,“他竟然看上了我!”

她的实际年龄比我预估的还要小,大约十九岁、二十岁的样子,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服务员上了主菜,她点了份牛排,也是菜单上最贵的菜品之一。或许她想的是,反正是我请她,为何不点最贵的菜呢。

她低头盯着盘子出神,现在盘中已经只剩龙虾壳了,片刻工夫她就解决了那盘菜。

“你多大了?”我突然问。

“大家都注意到了,他是独自一人来的。很少有男人会单独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的男人也很少有像他这般年轻帅气的。”

“二十。我八月过生日。”她有点骄傲地说。

我尴尬地挪开目光,听她说这话的感觉就像听到朋友夸自己的父亲性感一样。“性感”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有点儿孩子气,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性行为。

大概二十岁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过了二十,你就告别了青春,走向成熟。或者,她的骄傲来自年龄优势,的确,她比我年轻许多。

“酒店里的女孩们都对他神魂颠倒。”她继续说,“他刚到酒店,她们就开始讨论他有多帅,多性感。”

克里斯多夫的年龄几乎是她的两倍了。当然,二十岁的姑娘并不在乎年龄,三十岁的女人和比自己大一倍的男人搞外遇前才会三思而后行。女人年纪越大,就越希望正式确定一段关系,所以二三十岁的年龄差就会变得至关重要,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站在死亡门口的男人呢?

“我觉得他很帅,”她说,“他跟这儿的男人长得不一样,言谈举止也很特别。他特别爱笑,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他的笑没有别的意思,我从来不觉得他是在嘲笑我。”

但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死亡对你来说还很抽象,年龄对玛丽亚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这大概就是男人会喜欢年轻女孩的原因吧,她们让男人感受到青春气息,不是因为她们自己有青春的躯体,而是因为她们无法理解爱人日渐衰老的躯体意味着什么。虽然四五十岁的男人的身体也能保持得和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的身体差不多,比如通过节食和健身就有这样的奇迹,但本质上还是不同的。女人要到一定的年龄才能理解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当一个女人变得不再像她自己,表现得有点异常时,不可能的事就会变成可能,这就完成了一半的诱惑。现在,她吸着龙虾钳,下巴上沾着黄油,没准正陶醉在昔日的自我诱惑之中。而坐在旁边的我显然成了道摆设。吃着美味佳肴,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又谈起了克里斯多夫,语气中没了愤怒,带着点飘飘然的感觉。

玛丽亚太年轻了,还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深意。她嚼着牛排,不情不愿地问起了关于克里斯多夫的事。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她的真正目的。她想向我打听我的丈夫,想多了解一点儿跟那个带给她希望和爱情的男人有关的事。我也知道,做出此举对她来说很难,因为她这么做,就承认了我这个正妻的地位。我说的任何事,哪怕我什么也不说,都可能破坏克里斯多夫在她心中的美好印象,而很明显,这正是最让她抵触的,她想守住这份美好。

假如克里斯多夫玩弄了她——很显然事实正是如此——作为他的妻子,难道我不该补偿她吗?我想知道她之前是不是也来过这家餐厅,没准她还和克里斯多夫在这张餐桌上吃过饭呢!说不定她当时也点了这道菜,克里斯多夫坐在她对面,欣赏着她的好胃口,欣赏着她对肉欲之欢的满腔渴望,并且鼓励她去追求俗世之乐,尽享奢侈生活。

但是她忍不住想聊聊克里斯多夫,比如,她总是满怀热情地提到克里斯多夫的名字。她在发“克里斯”“多”“夫”这三个音节时特别激动,老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几个字。当你为某个人神魂颠倒时,仅仅说出对方的名字便足以让你兴奋不已。曾经我也是这样,与人聊天时总爱提克里斯多夫,提到他的观点、意见和小动作——那时我对他盲目崇拜,我可真傻——周围的人肯定觉得特别无聊。

在这样一个从容享受昂贵美食的女人面前,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心情平静。或许她完全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小小奢侈,而我理应为她买单。

玛丽亚和当年的我一样。正是怀着对他的欲念——至少我这么认为——她才来找我打听他的事。她想了解克里斯多夫的一切,每一个细节,就算有的信息会给她带来烦恼,但她还是想知道。她甘愿为此付出代价。与此同时,她的欲念又是易碎的、敏感的,因为她怕听到任何可能破坏她心中美好幻想的信息。她开始问问题,一些最基本的个人信息——克里斯多夫在哪长大的?有没有兄弟姐妹?喜欢宠物吗?比如说,爱狗吗?他总随身带着书,他真的那么喜欢阅读吗?

与此同时,玛丽亚正认真切着盘中的龙虾。这道菜是菜单上最贵的菜品之一,广告词就有好几行,吹得天花乱坠,不过是为了抬高价格。龙虾看起来十分美味,肉质饱满细滑,半开的龙虾钳里盛满虾肉,还堆着拳头高的一大块黄油,难怪玛丽亚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问题小心回避着有关我和克里斯多夫之间的事。比如,她根本不问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婚后住在哪里,有没有孩子。她根本不关心这些问题,她只想让自己脑海中爱人的形象变得更丰满一点。尽管克里斯多夫让她失望,伤心流泪,可显然她并没有生他的气。我越来越确信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在我眼里,玛丽亚更像是情窦初开,沉溺于浪漫幻想的少女,完全不像一个可鄙的情人。当然,她也有可能两者皆是。

服务员端来了头盘。我点了一盘时令蔬菜沙拉,上面撒着不新鲜的胡萝卜泥。蔬菜都是用卡车从外地运过来的,放了太长时间,完全不新鲜了,吃在嘴里味同嚼蜡。我毫无食欲地盯着餐盘,心想,这种干旱的地方只适合种橄榄、仙人掌之类的植物,我真不该点这盘菜。

这会儿,我俩都吃完了。虽然她一直在说话——甚至在我回答她的问题时,她也常常会插两句嘴——但是已经飞快解决了那盘牛排。相比之下,我吃意面的速度慢多了。我的回答没能满足她,我不想说任何伤害她的话,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她想知道克里斯多夫的所有事情,但我越是配合她的要求,就会越多地谈到我们的婚姻,而她心中那段回忆就会变得愈发苦涩。

当然,他肯定会这么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难道不是个人理解的问题吗?他可能只想闲聊,也可能只是出于某种实用性目的——假如他是一个人的话,他只需要一把钥匙、一张餐位就行了。但是把这话挑明说出来好像有点残忍,我仿佛能清楚地看到他俩调情的画面。克里斯多夫太知道怎么把女人骗到手了,那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正需要他花些工夫的是之后如何抽身。我在想,他用了多久把玛丽亚骗进了房间,几周,几天,还是几个小时?他现在的“办事”效率有多高了?从我自身经验来看,我记得他只用了一周。

突然,她停止了没完没了的问题,冲着我的盘子点了点头,警告道:“这儿的意面不好吃,你应该点简单的菜。他们想做成意式风味,结果弄巧成拙,难吃死了。”我点点头。她以一种警告的语气对我说这话,似乎能够从中收获一丝快乐。我本来想说沙拉和意面本来就是两道特别简单的菜,但想想又没说。当然,她明显点得比我合理,也吃得比我精致,可不得不说,她吃得也远比我贵很多。

“他一个人来的。当时我问他有几个人入住,他说就一个。他特别强调他是一个人,就他自己住。”玛丽亚用戒备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尽管至此我仍未发一言。

我突然站起来,不打算请她喝咖啡,吃甜点了。这种举动有点儿孩子气,不过她对我点的菜指手画脚,真是把我气着了。她批评我不会点菜这个举动太失礼了。况且她也太马后炮了吧,饭都吃完了才说这些有什么用,点菜前为何不说呢?当然,我知道,真正惹火我的原因并不在此,也不是因为她点了昂贵的菜而要我为她买单,我是在气她有意无意地炫耀和我丈夫调情这件事,而且还表现得理直气壮,就好像我必须把他俩这段情事当回事一样。

与这个陌生女人面对面坐着,某一瞬间,我觉得这种共同的失去如同一根纽带把我和克里斯多夫重新连在一起。尽管他并不在这里,尽管我们相隔万里,但最终我们都逃不过死亡的结局。大概因为我没回答,玛丽亚继续说:“他对我们服务员很亲切,态度非常随和。大多数客人都把我们当垃圾对待,在他们眼里我们甚至连垃圾都不如,卑若微尘。”

或许在她看来,如果我管不住丈夫,那么只能怪我自己。大概是这样的逻辑。或许,她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她还太年轻,无法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替另一个女人考虑,她不具备那种想象力。不过总有一天她要学会这些技能的。

这些年来,我和克里斯多夫不时会遇到一些已经结婚七八十年的夫妻,还和其中某几对夫妻接触过。像这样的夫妻,他们几乎共同度过了彼此的全部成年时光。那时我们还在想,我们也能走那么久吗?近来我们渐渐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就算我俩各自重新找到爱情,也不可能再拥有一段长达五十年的婚姻了,因为寿命是有限的。从这点来看,我们已经失败了。

她坐在那,眼睛眨都不眨地盯了我半天,似乎被我不准备请她吃餐后甜点的举动惊到了。然而,我主意已定,我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女人了。

三周时间,也就是克里斯多夫在马尼的全部时间,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强调她对克里斯多夫更有占有权。没错,比起特纳罗海角的那一位来说,三周时间长得快赶上一辈子了。不过,此刻正与她同桌对坐的我很想告诉她,他们共度的三周时间与我们的三年恋爱和五年婚姻生活相比,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当然,比起即将陪伴克里斯多夫度过今后十年、几十年,甚至一生的人来说,我们这段感情也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几秒钟,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接着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含糊地说了句“谢谢”。

我估计她不会回答,便招呼服务员再拿一杯红酒来,这顿饭肯定比我预想中要漫长。不过她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似乎意识到是她自己主动要求坐下来的,才改变了态度。她小声嘀咕着,像是在说克里斯多夫第一天入住时发生的什么事。她的声音太小了,我想叫她大声点,又不好提要求。好在她自己意识到了。她抬头看着我,重复道:“他到酒店的那天,我正在前台工作,那会儿我认识了他。”

她陪我走到大厅,那一瞬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问出一个极其无礼的问题:“你们上过床吗?”

她顿时恼了,瞪着我,以为我在嘲笑她。不过也是,在她听来确实是这样,毕竟我是克里斯多夫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我更具优势和特权。尽管事实是,我对自己丈夫的下落一无所知,千里迢迢跑到外国来也没找到人。可不管怎样,即使克里斯多夫背叛了我(她掌握的信息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即使现实十分残酷,我妻子的名分和地位仍然具有象征性的权利。

我会这么问,大概是因为我肯定她会回答“没有”。我能这么肯定地说,并不是因为本能地想要否定,也不是因为她全程的笨拙举止让我觉得她是个诚实的不会犯错的女人,而是经过观察后我认定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接触。一旦她否认了这件事我就会向她道歉,不管怎样,我是外国人,就算语出冒犯也能被原谅。

一连串可能性在脑海里闪过,最后我终于开口了。我问她和克里斯多夫认识多久了,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想用“这事”这种词,但又找不到更恰当的表达。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确立正式的恋爱关系——从克里斯多夫在这儿的逗留时间推测应该没有,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我甚至不敢肯定他俩是否有过交集,我指的是实质性的交流,而不是幻想中的关系。

然而,她非但没否认,脸上还立刻出现了一片红晕,渐渐地,整张脸都变红了。起先我以为她是因为害羞,毕竟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直接,可能冒犯了她——由此也可以看出我的性格有多古怪,克里斯多夫可能在她面前抱怨过。没准她正在想,这女人真是神经质,难怪克里斯多夫拼命想逃离他的妻子呢。可我转念一想,克里斯多夫又怎么会在她面前提到我呢?——她说话时依旧激动,声音和行为很镇定,不过她的脸色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

服务员端来红酒,接着又是一阵无声沉默。我决定首先打破僵局。她应该不是为刚才的事来找我的,肯定是为克里斯多夫来的。我在想她要说什么。或许她需要钱,或许她怀孕了?或许她会说他们深爱彼此,劝我主动退出,成全他们的幸福?假如她这么说,那么我会告诉她我对这段三角关系根本不感兴趣,等克里斯多夫一回来我就提出离婚。

“嗯,当然,我知道他结婚了,”她说道,脸更红了,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自己脸色的变化,“登记的时候,我看见他手上戴着戒指。”

服务员一走,场面又陷入了尴尬,我几次试图找些话题,却明显聊不起来。可玛丽亚似乎还不打算说正事。我有点儿后悔,或许我刚才不该邀请她坐下来一起用餐。难道她打算全程默默不语,等吃完饭才进入正题?

我顿时怔住了,莫名感到愤怒。然而我不能怪这个女孩,也没有资格怪克里斯多夫,他们想干什么是他们的权利。我只能忍气吞声,想尽量避开她的目光。

我吃腻了烤肉和芝士,便点了两道毫无新意的菜——沙拉和通心粉。无论是重口味的希腊菜,还是酒店里偏城市口味的希腊菜都不合我胃口。服务员点点头,说马上就拿红酒来。他微笑着接过菜单,径直走了,瞧也不瞧玛丽亚一眼,摆明在故意气她。这俩人之间的火药味太浓了,以至我不禁猜想,这中间怕是有什么历史恩怨吧。可在此之前,这位服务员怎么看都是一个不会惹是生非的老实人。

“你看见他的戒指了?”

不过这会儿,他却一反常态,根本没有动笔写,而是双手抱在胸前,挑衅地瞪着玛丽亚。我猜他大概是被玛丽亚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惹火了。就算我再不会看眼色,也觉察到了玛丽亚态度的不友善,她完全不像是在对自己的朋友或偶尔碰到的熟人讲话。对方没理她,她故意顿了顿,却还是被忽视了。她恼了,开始用希腊语指责对方,然而服务员直接跳过她,转而用英语询问我要点什么菜。

克里斯多夫肯定和她发生了关系,这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我没料到的是,他竟然还戴着结婚戒指。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会专门找出戒指戴上吗?我实在不敢相信。玛丽亚听出了我的音调变化,以为我在谴责她,蓦地又红了脸。她强装镇定地回答说:“嗯,我看见了他的结婚戒指,我的确看见了。”

她直接开始点菜。在希腊,点菜肯定是她比较在行。服务员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般来说,客人在点菜时,服务员要用动作或手势做出回应,或低头轻声说“好的”“这个选择非常不错”,客人吩咐时要不停点头微笑。这名服务员之前给我服务时,这些基本礼仪做得都还不错。

通常情况下,这会儿我该接着问下面这些问题:什么时候发生的?有过几次?接着还应该表现出愤怒和嫉妒,做出每个妻子听说丈夫出轨的消息后应有的反应。大概她早已想好如何应对这些状况,可惜她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们面面相觑地站在大厅里,我追问她戒指的事,就像在刻意回避他们发生过性关系的事实一样。

我问她吃过晚饭没,顺便给自己点了杯酒。看样子她还没吃,我在大厅看到她和斯特凡诺时是一点左右,而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她摇摇头,我让服务员再拿一套餐具来,他照做了,可返回时却只拿了一份菜单。我叫他再取份菜单来,玛丽亚说不用了,她直接点就行,她心里有数。

“他戴着什么样的戒指,你注意到了吗?”

“来杯红酒。”我招呼服务员过来。那个服务员立刻站到我面前,并没有看玛丽亚。他们是同事,毫无疑问是互相认识的。

她耸耸肩,看似有些不安:“银色的,很朴素。”

我问她要不要来杯酒,她本想拒绝,犹豫几秒后才耸耸肩又点点头。

“细的还是宽的?”

她坐在椅子边缘,朝四周望了望,看似有点不安,我猜她大概是怕被科斯塔斯或其他服务员撞见。不过,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些服务员大概不敢相信会发生员工和客人共进晚餐这种事。

“不太宽,大概……半厘米宽。”

我等她先开口,她肯定有事要说,否则也不会来找我。这大概是她反复思考,犹豫了几个小时、几天后才迈出的艰难一步,没准她是想问我为什么偷听她和斯特凡诺的私事。

这很难判断,听起来像结婚戒指,又不太像。克里斯多夫戴上那枚简单的铂金戒指肯定是别有用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实用目的。他的做法可能跟一些单身女性一样,他们戴戒指都是为了让人望而止步,避免没必要的骚扰和关注。只要亮出手指上的金属圈,就能吓跑那些仰慕者。

她的话不容置疑,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又出现在我面前,尽管有违规定,但她想与她的客人进行最后一次交谈。我俩谁都没挑明说,却不约而同产生了共进晚餐的想法。她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手搭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问我能否与她一起用餐,可话刚一出口好像又后悔了。踌躇片刻后,她终于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

当然,男人戴戒指的目的还是和女人不太一样,尤其像克里斯多夫这类风流男人。对他来说,婚戒意味着一种长久约束。女人能对已婚男人要求什么呢,等时间一长,他们便会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结婚了,明知道跳的是个火坑,我们的关系就像我手上这枚戒指一样一目了然。我知道,在我们短暂的婚姻里,他曾多次在外风流。大概,每次出去风流时,只要戴上结婚戒指,他就能感到更多自由。那枚戒指似乎放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或者和手表、皮夹一起放在手提箱里。我才发现我连他的戒指放在哪我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预计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玛丽亚一起吃了顿饭。当时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尽管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有点尴尬——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吧,妻子和第三者在同一张餐桌前对坐、聊天,况且那会儿她还没下班,身上仍穿着酒店制服。她说半小时后她才下班,还用一副认真的语气告诉我说,酒店里有规定,上班期间绝不允许员工和客人闲聊。

我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但我无法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淡去,但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谁能毫无羞耻感和愧疚感地去回顾那些曾经遭受背叛的细节呢?

我突然跟玛丽亚说了声“晚安”。我说:“明早可能还会再见,也可能真的要说再见了。”我知道自己此刻正心烦意乱,表现得有点儿没风度。她耸了耸肩,没说她明天是否上班,也没感谢我请她吃晚餐。我没有期待听到她的感谢,可或多或少有些介意。这顿晚餐很不愉快,我绝不想再有下一次,与克里斯多夫的情妇促膝长谈!我走上楼梯,返回房间时,她还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制服口袋里,远远地看着我。

尽管事实是,我对自己丈夫的下落一无所知,千里迢迢跑到外国来也没找到人。可不管怎样,即使克里斯多夫背叛了我(她掌握的信息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即使现实十分残酷,我妻子的名分和地位仍然具有象征性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