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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失的爱人

斯特凡诺肯定知道些什么,他的脸色明显变差了,整个人显得心神不宁。我应该对他表示同情,可我觉得我和他同病相怜,因此反倒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可怜了。我不知道玛丽亚和克里斯多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玛丽亚和斯特凡诺在密谋什么,但是斯特凡诺让我感到亲切——如果“亲切”这个词还算贴切的话——尽管这种亲切感十分有限。没错,我们俩之间毫无瓜葛,除了我们都在某种假想的意义上遭受了爱人的背叛。

他激动地反驳道:“不可能。哪有这么庸俗的女人?玛丽亚就更不可能了。我知道她是有梦想的,不过她的梦想不一定是在国家电视台上抛头露面,可能就算她的梦想仅仅是逃离这里并且还没有开始具体实施,但在我看来,她仍是一个有梦想的女人。”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就算猜对了,我们也只能接受这种背叛——我们无权拥有他们,或者说我们拥有的爱人都是不完整的。斯特凡诺没有正式拥有玛丽亚,但他拥有对玛丽亚的满腔爱意;我对克里斯多夫有法律上的所有权,却失去了爱情的主权。所以,当我们俩聚在一起时,说不定就有权表达自己愤怒和嫉妒了。然而,我们却都在隐藏自己的感受。

“结婚生子?住进豪宅?”

我的感觉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了。因为我和克里斯多夫的婚姻已经成为过去式,我所了解的他——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过去的他——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潜在的困扰,或多或少地总是让我陷入痛苦,但有时甚至又会突然对我毫无影响。这大概就是两个人从亲密爱人变成陌路人的必经心路吧。恐怕最后,连恐惧和反感都没了,只剩下熟视无睹的冷漠。那时就算偶然在街上相遇,就像是看到了一张老照片一样,只觉得那个人似曾相识,却已记不起有关他的任何事。

“她想得到什么?”他重复道。

至于斯特凡诺,谁知道他的爱情会渐渐归于平淡,还是会变得更加坚定不移呢?最后,他会娶别的女孩,却对旧爱念念不忘吗?没错,他英俊帅气,身边一定不缺女孩。人是能在无尽的失望中活下去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和所爱之人相守,更别提过上什么理想生活了。也有的人,在失望中找到了新的追求,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再次陷入失望。

“这样的女孩想要什么呢?”我问,“她在期望什么呢?(难道不是我的丈夫吗?)”

斯特凡诺紧抿嘴唇,盯着前面的路。我在后面观察他,他不像是活在失望中的人。虽说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很辛苦,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那并非遥不可及。可惜,要让有些人明白,适合他们的其实正是那些看似对他们无用的人,这并不容易。

他点点头,道:“没错。她有时缺少耐心,这也是她的做事风格,但她不会隐藏什么,也不会上当受骗。”他骄傲地说完这番话,那语气像在自夸似的。

刚到酒店,外面就下起了雨。斯特凡诺犹豫了片刻才将车熄火。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姑婆见一面,又补充道:“她不会当着你的面哭,你叫她哭她反而哭不出来。”他说:“这似乎有点儿说不通,你可能以为这就是她们的工作,但事实确实如此。不过,你可以跟她聊聊,采访……对,采访她。”他结结巴巴地重复“采访”这个词,好像在说外语似的。

“她不容易上当受骗吧。”我说。

我找不到推托的借口,只好接受他的邀请,毕竟我刚对他说我是来马尼研究哀悼仪式的。试想一下,如果是克里斯多夫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邀请,而且会表现得十分热情。说不定,克里斯多夫早已去过了。如果斯特凡诺的姑婆真的是本地有名的哭丧人,他怎会不登门拜访呢?没准他已经跟她分享了自己在做的研究和旅行计划,甚至还聊到这地方的神秘之处呢。

“嗯。”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她呢,又太懂事了。她是个很务实的女孩,这是一大优点,但有时也是缺点。”

斯特凡诺看了看手表,说:“这会儿姑婆应该在家,大概已经起床了。她年纪大了,必须要午睡。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就陪你走一趟,去她那喝杯咖啡。”

他本来还沉默不语,可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突然放光,但又迅速黯淡下去,说话也明显结巴了。

“行。”我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管怎么说,你的朋友玛丽亚不是,她看上去是个懂事的姑娘。”我说。

我坐进车的后座,他则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没说两句就挂了,他听起来有点激动。他可能是个孝顺母亲的儿子,还是个关心家人的好男人。

不过他没在意,突然说道:“这是一种死亡仪式。可现在的年轻人不愿干这行,这个行业在马尼以外的很多地方都消失了。”他认为这个行业的消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我不是个固守传统的人,但是瞧瞧现在那些年轻女孩,她们一个个都梦想当明星,上电视,穿得跟站街女似的,还怪别人看不起她们。”说着,他陷入沉默,显然意有所指。

“好了,”他说,“我说你是我朋友,她很乐意见你。我们待会儿再解释书的事。”他边发动引擎边补充道:“姑婆家离这儿不远,往内陆开十英里就到了。我们沿来时的路往回走就行了。”

“确实挺遗憾的。”话一出口,我都快被自己蠢哭了。

这会儿他很健谈,似乎迫切想要介绍我和他姑婆认识。我答应了他的邀请,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太过热情了,让人觉得虚伪。我又开始怀疑,他也曾带克里斯多夫去见他姑婆,可能当时还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很乐意见你,她家离这儿不远。”

“如果你早一个月来就赶上了,前一阵火葬了好几个人,整个村里都是哭号声。姑婆和她朋友接连参加葬礼,全程唱悲歌,那哀号声简直响彻云霄。”他补充道。

我们很快进入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庄跟刚才路过的村庄很像,都只有一条单向车道,车道两边是清一色的小平房。汽车在一座小白房前停下,一下车就看见院子里晾了一排衣服,门边放着几盆塑料花。这幢房子虽然看上去有些破旧,但显然有人在精心打理。沿着台阶往上走,这样的感觉依然强烈。斯特凡诺先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刚刚放学回家的学生。他喊了两声“姑婆”,立刻就有人应声出来了。

我想转移话题,谁知他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其实,我姑婆就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哭丧人,是本地最好的哭丧人。有时,她会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即使那里有本地的哭丧人,但人家也还是非要请她去。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最近村子里没有人死呢。”他这句话说得自然而然,毫无违和感。也是,他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姑婆面带微笑地出来迎接我们,接着抱歉地摇摇头。斯特凡诺解释说她不懂英语。她又招呼我们到厨房去,拉出一张椅子叫我坐下。她一直面带笑容,就好像常年都心情愉快。

“没有,”我答道,“没听过,只听过录音。”我想不通为什么要继续这个毫无意义的谎言,心里祈祷他别继续聊录音的事,或追问我是在哪买的录音带。说不定哭丧人是不许别人进行录音的,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就露馅了。

“雀巢吗?”她问。我听懂了这个词,点点头。

“是的。”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他继续说道:“你听过他们哭丧吗?那场面特别震撼,特别感人。”

接着,我们三人围坐在富美家桌子边(桌上铺着樱桃和草莓图案的亮色塑料桌布,颜色太艳,但便于清理),上面放了三杯略苦的低浓度速溶咖啡。

“你是在找哭丧人吗?”他问。

“你在这个村子住了多少年?”我问,然后等斯特凡诺翻译给她。

这回答听上去虚假得好似一篇微型科幻小说,但如果他曾载过克里斯多夫,就一定知道我在撒谎。怎么可能那么凑巧,两位游客都在写关于哀悼的书呢?不过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回答好像并没有令他产生怀疑,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他竟高兴起来。他说:“你的目的跟其他人不同,不过很特别,很有趣,比那些来海滩玩的游客有意思多了。”

“从生下来就住在这。”斯特凡诺又把她的话翻译成英文。

斯特凡诺盯着后视镜里的我,再次提出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来马尼?”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我差点没忍住说了实话。我想找个人分享我的心境,也许那样我会感觉稍微轻松一点。至于我为什么来这,会在这待多久,我自己都还拿不准。这个陌生人虽然不是特别热心,但也不算太冷漠,那么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呢?说不定,他曾在某时某刻载过克里斯多夫,甚至还知道他的去向呢。但是,最终我还是守口如瓶,而鬼使神差地,我竟回答说我正在写一本有关哀悼的书。

我点点头。

正说着,车已开进内陆,正经过一个村庄。马路两边矗立着单层小楼房,是由混凝土建成的,并非是石头建造的,毫无特色。这儿确实没啥看头。狗在街道上窜来窜去,房前的院子用金属丝做的篱笆围着,有些篱笆桩上的金属丝已经散开了。房外摆着几张塑料椅,经过太阳曝晒后变得又弯又黄。这里和格罗妮美那有天壤之别。格罗妮美那是个风景如画的小村庄,可是这里……不过不管怎样,这却是斯特凡诺、玛丽亚和科斯塔斯的家乡。

整个聊天过程比我想象的慢得多。斯特凡诺负责翻译和传话。其实,我更习惯于做他的工作——翻译和理解。不过我发现我也并不是特别介意,因为这种奇特的谈话方式,已在不知不觉间化解了谈话的尴尬气氛。这一点儿都不像一场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因为姑婆一直在对着斯特凡诺说话,她的目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穿梭。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问题,可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来度假?来放松?给自己放风?还是我一直想来希腊?还没等我考虑好怎么说,他继续说道:“大多数来这里的人都不会离开酒店,他们可能会去海滩或某个小岛,反正不会对内陆感兴趣。”

我观察着斯特凡诺和他姑婆,试图找出他们身上源自家族遗传的某些共同特点——他们眼睛处的皱纹和下巴的弧度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来马尼呢?”斯特凡诺问。

我又想到克里斯多夫。几天前,他或许也来过这儿,我甚至在这间屋子里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就和我坐在同一位置,与他们面对面坐着,像我现在这样盯着他们。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会问什么问题。每次,我对他的了解总会回到一片空白。

我回答说:“我喜欢探索和神话有关的地方,不过这回就算了,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会考虑。”

好几次我都想问她是否见过克里斯多夫,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会儿我问起火灾的事,问她知不知道肇事者是谁。她大笑,全身都跟着抖动起来。她个子虽小,但身体一点儿也不瘦弱,就像混凝土那般结实。她穿了件织花裙。不知是因为性格还是因为年龄,她的长相带有几分中性的感觉。

“去波尔图·斯泰尔奈斯吧,离这里不远,沿半岛往南开一会儿就到了。那儿的海滩上有些不错的名胜古迹,那里也有一座教堂。有人说‘地狱入口’就在那儿的一个洞穴里,游客们都爱去看。其实那就是一个普通洞穴,可能比一般洞穴稍微大点,可说到底就是一个洞穴。”

“这儿的人她都认识。”斯特凡诺说,“纵火案的肇事者是几个小孩,虽然他们是男人,但本质上就是孩子。”

我赞同地点头。他停下来,等待我继续发问。见我不再说话,他便转身走出教堂。我不想让斯特凡诺等太久,又逗留了几分钟就出去了。我看见他又点了根烟抽起来,看起来他倒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反正出租车的计费器还转着呢。教堂里很凉爽,让人暂时逃离了干燥闷热的天气。我在没脸的圣徒像前驻足,这类画像我还是第一次见。回到车内,我叫斯特凡诺再推荐点别的地方,我说我还有一下午的时间,还想去其他地方逛逛。

斯特凡诺向我转述时,她不住地点头微笑,好像能听懂英语似的。

他耸耸肩道:“这座教堂的历史比政治争论早几百年,要是在别的城市,政府肯定会派人来清理,拨发资金进行保护和修复,但这里呢?”

“你要问哭丧的事吗?”斯特凡诺侧过来小声问。

“太棒了!”我说,“这就是记录战争的活化石。”

我愣了一下,差点忘记此行的目的,便问:“您做哭丧人多久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仿佛看到了斯特凡诺怪罪的眼神,这个问题的确不太礼貌。克里斯多夫肯定能提出更好的问题。

“他们认为光覆盖原来的字还不够,”他继续说,“还要把自己的标语刻在石头上。不过他们没完成这项工程。”我留意了一下石头表面,没错,上头只有几个字母。这几个字母只有几英寸高,比下面的字母小得多,都是被人胡乱刻上的,毕竟在石头上刻字要困难得多。而且这些石刻文字戛然而止,好像他们的工作突然被打断了,当然也可能是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根本毫无意义,主动停止了工作。

不过,斯特凡诺还是立刻转述了我的问题和他姑婆的回答:“我的母亲是哭丧人,姑婆也是,这是家族传统,我有这个能力,自然也成了哭丧人。”

他指着那排被遮住了很大一部分的字母。原来这些字母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些人一次性写上去的,而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留下的。最初的字母已经残缺不全,大部分都被后来的字母覆盖了。斯特凡诺指着后来加上去的那些字母,说道:“军队到来后,他们将原来的标语覆盖,重新写下了自己的标语——‘雅典即希腊’。不过,如你所见,他们做事非常草率,没有彻底清除原来的标语,所以有些最初的字母痕迹还隐约可见,如‘Uni’‘Elow’。但若把之前的字母和后来新加的字母连起来读就很难读通,像‘Uni Athens Is Greece Elow’,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干这一行呢?”

他走进来,在壁画前飞快地画了个十字。“这是内战的产物。”他上前抚摸墙壁,“其中的一方毁了圣像。”他又冷笑道:“你看,这上面还写着他们的宣传标语呢。你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字母,有些被覆盖了,大意就是宣传自下而上的统一战线。”

“很小的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母亲和姑婆都是哭丧人,她们常一起唱丧歌。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和死者的家属坐在一块,看她们在葬礼上表演,痛哭流涕。她们非常出名,常常一起表演,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唱歌了。起先,她们教我唱歌,再教我如何带着悲伤的情绪去唱丧歌。”

斯特凡诺站在门口抽烟,我叫他进来帮我解读这些字母。他用脚蹍熄烟头,最后还不忘弯腰把烟头捡起来。

“她们在您小时候就开始教您了?”

教堂里面墙壁上的字母更多,似乎不是毁坏教堂外部的那个人或那群人所为。壁画使用的是另外一种颜色,虽然教堂里很黑,但还是看得出壁画的颜色比教堂外墙的颜色淡。此外,里墙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母也与教堂外墙壁上的字母不同。

“小孩也有伤心的时候。起初,当我还是小姑娘时,我会回忆听过的悲伤故事,联想战死沙场的战士,以及在家中等他们回来的家人和妻子。等我长大后,我就回忆自己的经历,这样更容易哭出来。我的父母、兄弟、丈夫先后离开了我,所以说,我的人生中不乏悲伤的回忆。”

我打开灯——教堂里只有一盏电灯,打开后还不停地发出滋滋的响声——可灯光几乎照不到里面。进去待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里的确很简陋,只有几排木椅,一个简单的祭坛和一个圣物箱。教堂是拜占庭式的,大约建于公元十二世纪或十三世纪。三面墙上都绘有巨幅壁画,画中人的脸都被擦掉了,看上去十分诡异。还有一排没有眼睛和脸的圣徒像,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

“所以您在哭丧的时候会回想个人的痛苦经历?”

他耸耸肩,下了车。我跟着他来到教堂门口。双开的大门没上锁,他一拉,门就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朝黑漆漆的教堂里指了指,示意我进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说:“我在外面等你。”

“嗯。哀歌是永恒不变的,它们在讲述故事,但是要投入其中,有感而发,我就要回想自己的经历。如果没有真情实感是很难哭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年纪越大做得越好的原因。年轻时我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和失去,你唱的哀歌就会缺乏真实的情感。要为别人哀悼,首先你的心中要有足够的悲伤情绪,而不仅仅只有你自己。”

“不用了,这雨不冷,挺舒服的。”

她说这番话时眨了眨眼,淡淡地笑了,就像在讲笑话。然后她清了清嗓子,看着斯特凡诺,像是在等他问下一个问题。

斯特凡诺问:“后备厢里有把伞,你需要吗?”

“你觉得她会愿意唱一段给我听吗?”

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此时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雨落到地上立刻就被土地吸收了。

他在犹豫,毕竟他之前说过这不太可能。不过他还是转达了我的请求。姑婆停下来理了理裙子的褶边,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唱了起来。她先练了练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在适应嗓音的重量。她举起一只手,口中发出一串没有音符的调子,渐渐地,她好像在空中找到了一根线。她的手紧握着,像是在拉扯那根线。

“在,”他有点吃惊地回答,“当然。”

很快,整间屋子里都回荡着她的歌声。事实上,她的歌声并不优美,沉重压抑,就像马尼随处可见的岩石一样。音符一个接一个地从她嘴里蹦出来,越来越多,这间屋子很快就被不和谐的声音填满了。她提高音量继续唱,屋里的东西也跟着震动,厨房也因为这声音发生了变化。她闭上眼睛,开始拍打桌面,身体跟着拍子前后晃动,手上不停地打着节拍。

“这教堂还在使用吗?”我问。

她的音调提高了一到两个八度,开始痛哭,我越听越感震惊不已。她眼睛微张,头向后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好久才缓缓流下。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继续,仿佛已魂游象外。现在,她张开眼睛,发泄出悲伤的情绪,泪流满面。

斯特凡诺拧熄引擎,耸耸肩,阴沉着脸说:“就这样,没什么值得看的。”

我看着斯特凡诺,想让他阻止她。这会儿她看起来很痛苦,但是何必呢?我立刻意识到我在欺骗她:我没有写书,也没有研究哀悼仪式,我不能从她的悲痛中学到任何东西,尽管她的情感如此真实。虽然这只是在我的要求下做的即兴表演,但整件事都是我编的。我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会给她报酬了,并不是因为她嗓音好,也不是因为她夸张的情感表现有多震撼,而是因为她愿意代别人承受痛苦。

正说着,一座石头小教堂出现在视线内。教堂周围空荡荡的,放眼望去一片废墟。我们慢慢走向教堂,一路上,只见枯黄的草堆里扔着一些生锈的瘪罐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残骸。教堂的石墙上布满涂鸦,我认出几个大的希腊字母“lambda”“phi”“epsilon”。我一边念着,一边尝试着将它们翻译成法语。木门上刻的符号更多。这里破败不堪,似乎没有人打理,很难想象会有人在这里举办集会。

终于,她停了下来。斯特凡诺递给她纸巾,让她擦眼泪。她喝了杯水,并没有看我,挥手示意她没事。她有点儿难为情,就像当着别人的面出了洋相似的。我也觉得尴尬,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准备离开。她漫不经心地跟我挥手告别。我不好意思当面给她钱,就留了些钱在门边的桌上。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不过斯特凡诺看见后倒没说什么。外面仍在下雨,我们快速钻进车里离开了。

“土地在腐烂,”斯特凡诺说,“整个夏天都是这种味道。海边上、酒店那边还好,臭味都被海风吹到海上了。但越往内陆走气味越难闻,一天比一天严重。夏天最热时,味道最恶心,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回到酒店,我瘫坐在床上。外面下着雨,房间的窗户还开着,头顶的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整个下午过后,我只觉身心疲惫。我不擅长说谎,冒充成克里斯多夫,或者说假装对马尼和哀悼仪式感兴趣这些事弄得我疲惫不堪。正因为我撒了谎,所以才会出现在那间屋子和那间厨房里。坐在那张桌子前,眼前的幻觉让我更难受,仿佛我丈夫就坐在那张桌前。我在那感受到的他的存在气息比在酒店房间里感受到的更强烈。

斯特凡诺把车开进一条单行道,这附近的植被还没被烧成灰烬,不过都被烤枯了。小路两边的仙人掌耷拉着,枝干向前弯曲,边缘被烧焦了,空气中传来一股股恶臭。

来到这已经三天了,可我根本没见到克里斯多夫。我头一次有了恐慌感。如果他真出事了怎么办?这种时候,我承认我也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责任是什么了。克里斯多夫有权躲开我,他去哪儿是他的自由,但是他不声不响地消失这么久,这难道不奇怪吗?

“尤其在马尼,”他说,“打架的传统是出了名的。这儿的人被叫作‘马尼蛮子’。他们的独立自主是出了名的,但是谁也没看出‘独立’的好处在哪。你看,这儿多荒凉,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这里成了‘石头博物馆’了。我们为自由和土地而战,到头来却只换来这么一堆烂石头。”

我打电话给前台,要了一份邻村酒店的名单,不过没说明我的用途。这附近的酒店不多,五分钟后科斯塔斯就给我回了电话,把附近酒店的电话号码都告诉了我。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解释道,“这就是一起‘现代族仇案’。牲口事件和火灾每年都在循环发生,火灾过后,又恢复原样。到了春天,没准又有什么新的矛盾出来。说到底都是一样的,这是个打斗成瘾的地方。”

我打遍了所有酒店的电话,然而没有查到任何有关克里斯多夫入住的信息。我怀疑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登记。不过,他何必要用假名字登记呢?显然,这个理由也有点儿说不通。挂上电话,我感到茫然无措。或许,我应该直接问问斯特凡诺,他到底有没有载过克里斯多夫,知不知道克里斯多夫去哪儿做研究了。说不定,他还认识克里斯多夫雇佣的司机呢?

“多荒唐的事,”他继续说,“不得不说,那只走丢的牲口,不管是山羊、绵羊还是奶牛,这完全是和火灾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科斯塔斯打来的。他问我有没有别的需要,我说没有。接着他欲言又止地说:“昨天有人在特纳罗海角见到克里斯多夫了,那儿离酒店不远。”

“有两个农民因为牲口闹矛盾,一个说另一个偷了他家牲口。牲口到处乱跑,谁能知道哪个牲口是哪家的?不过是一只羊走错了地儿,也犯不着为这种小事报复别人。不过农民们不会这么想。他们疯狂地抗议,从一个人到一群人,事情愈演愈烈。他们开始互偷牲口,但这还只是报复行动的开始。后来这些人的家人、朋友、整个家族,乃至朋友的朋友都掺和了进来。结果,突然有一天,整个乡村就着起了大火。”

我立刻松了口气,随后又感到一阵气恼:我在这里苦苦等他,他却悠闲地观光去了。我问:“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我问他这次火灾是怎么发生的,他说是有人蓄意纵火。我没插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他没跟我们任何人说过。”他顿了顿,接着说,“玛丽亚的朋友看到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一周前这场火才熄灭,”斯特凡诺说,“他们最近才把火扑灭,大火在这连续烧了好几个月。”

我怔住了。

之后我俩都不再说话了。我默默看着车窗外,大火过后,目之所及,一片漆黑。汽车开上了山,离海滩越来越远。山上的植被变成了烧焦的炭堆,荒凉得好似月球表面。一排排奇怪形状的植被在地上伸展,有些地方还冒着浓烟和蒸汽。

“她很伤心,一直在哭。”他继续说。

他摇头道:“在雅典很难找到工作,今年那儿的失业率又创了新高。”

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难道没有人搬进城市吗,比如雅典?”

“不好意思,”我问,“谁在哭?”

“认识,”他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就认识。尤其是玛丽亚,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说这个村子不大,他点点头说:“是的,这里的人都互相认识,几乎没有人离开过。”

“玛丽亚,”他说,“她一直在哭,这是场真实的噩梦。”

汽车刚出村子,外面就开始下雨。司机告诉我他叫斯特凡诺,我问:“你认识科斯塔斯和玛丽亚吗?”

“哦,”说完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真不幸。”

我说我还是想去教堂,餐厅和小岛可以改天再去。他犹犹豫豫,老大不情愿。我说我只想出去透透气,换换环境,不需要非得看那些多震撼人心的景观。听我这么说,他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同时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为我叫了一辆车。挂上电话,他还不忘再次警告我:“那座教堂一点儿看头都没有,就是一座普通的当地小教堂,而且已经破败不堪。别的游客来这儿都是为了看海、去沙滩玩、欣赏风景,谁也不会去看那个破教堂。”

“别担心,”科斯塔斯的语气倒是风轻云淡,“她没事。倒是你,你要租一辆车去找你丈夫吗?”

“那个村子比格罗妮美那大,里头有酒吧,还有夜总会。”他解释道。“或者,”他又建议道,“你可以租一艘船,来一次小岛之旅,尽情观赏美丽的海滩。”

“不用。”我说。我的脸颊越来越烫,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想立刻挂掉电话。

我说这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他听我这么一说,态度马上转变了,使劲在旅游手册和宣传单上找其他可能会吸引我的地方。他说附近有很多适合短途旅游的地方,还说可以帮我在海边某个村庄的一家餐厅订个座位。

科斯塔斯沉默了,过了会儿才说:“当然,如果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告诉我。”

我对科斯塔斯说想在周边逛逛,他却说这儿根本没有值得一看的景点。我说不可能,明明在我身后就是绵延数英里的村庄。最后,他才不情愿地说,附近有座教堂。他说那座教堂里本来有许多精美的壁画,可惜后来在内战时被破坏了。

“我顶多再待一晚。我正在查看航班,估计明天就能回伦敦。”我说。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叫了辆出租车,想去内陆的一个小村庄看看。我猜克里斯多夫也曾去那里逛过,不然他就只能待在露台上或泡在泳池里,要不就无聊地耗在房间里虚度时光了。

“嗯,”他说,“希望你在这过得愉快。”

“好的,谢谢。”挂上电话,我立刻打给伊万,告诉他我明天就回伦敦。他什么都没问,只说:“好的,我很高兴。”

我又想到克里斯多夫。几天前,他或许也来过这儿,我甚至在这间屋子里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就和我坐在同一位置,与他们面对面坐着,像我现在这样盯着他们。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会问什么问题。每次,我对他的了解总会回到一片空白。

“lambda”“phi”“epsilon”都是希腊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