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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性感女郎

接下来也一样,最后她肯定很满意。不过,十分钟或半小时过后,她就忍不住要开始怀疑了。

事实是这样吗?应该差不多。我闭上眼睛。虽然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但我依然能够十分清楚地回忆起来。不论是跟这个女人还是其他女人,他的调情手段大同小异。

怎么回事,他没睡着?(他从来不在那个时候睡觉,但她并不知道。)他没看她,而是盯着天花板出神。她欲言又止。“这样多久了?”她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接着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醒来。她伸手想去摸他的手臂,还没碰到,他突然转身,笑着握住她的手。

她以为他会先给自己倒杯饮料,这不是惯有的套路吗?她不知道,毕竟,这种事她还没有经验。他可能会呼叫服务员,像她见过的其他夫妻那样,点瓶必点的香槟。然而他没有。他放下手机,直接就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这样突如其来的冒犯让她立刻兴奋起来。

晚餐时间,露台上又空了。餐厅被精心布置过了,每张桌子都搭着白色桌布,桌上摆着蜡烛和花。有一对德国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在用餐。他们吃得很快,我刚到他们就走了。两个孩子都很安静,表现得很有教养。一家人吃饭时几乎没怎么说话,妈妈时不时俯身给孩子们切食物。服务员还是早上那些人,等那家人一吃完,他们就忙不迭地开始清理桌子,就好像座位被订满了似的。等收拾好桌子后,他们又闲了下来。

“不用了,谢谢,我真的没其他需要。”服务员终于走了。

我正在点咖啡的时候,那对新婚夫妻来了。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来度蜜月的。尽管科斯塔斯说他们是来庆祝结婚纪念日的,但二人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新婚夫妻。他们还在喝酒,比下午到达酒店时喝得更醉了。

房间里很凉快,窗子是敞开的,通往阳台的门半掩着。她有点紧张,心想,说不定有清洁工正在打扫呢。不过一般这个时间清洁工不会来。他把钥匙扔在桌上,查看手机上是否有新消息。他是那么轻松自在,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她无法想象,在这样奢华的房间中,他竟能如此自如。

走进餐厅,美景让他们惊叹不已,妻子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肘。不错,此时的景色非常壮观,太阳缓缓落下,天空残留一抹余霞。

服务员的身影挡住了阳光。“没有其他事了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他们坐下来开始点餐。丈夫立刻开了瓶香槟来庆祝。“来啊”,任何东西都是“来啊”,他们一直在重复这个词,像在互相抛球似的。

他打开门,让她先进去。

“来一份龙虾?”“来啊。”“来一份鱼子酱?”“来啊。”他们一边对服务员说英语,一边激动地用手比画。妻子甚至还拿起菜单挥了两下。接着服务员拿来一瓶香槟、一篮面包和一杯冰水。

“可以了,”我说,“非常感谢。”

我让服务员将账单送到房间。但眼下时间还早,我不愿整晚都待在房间里,便沿着石堤漫步。

那一刻,她选择相信他,跟他进了房间。他们只能在酒店里偷情,没其他地方可去。她死也不可能带他回家,因为她父母就住在隔壁,更何况她还要跟兄弟姐妹同住一间房。

石堤从露台一直延伸到海边,约十英尺宽,高大坚固,向海里延伸数百英尺,从四面围住海水,令人惊叹。很快,餐厅那边的嘈杂声和新婚夫妇的说话声都被夜色吞没。

“现在好了。”他说。

四周万籁俱寂,耳边只有海浪声。我一直走到石堤尽头,在岸边小坐了一会儿。

服务员还没走。

如果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和克里斯多夫也能像那个安静的德国家庭,甚至像那对新婚夫妻一样。但这对眼下的我们来说已经不可能了,我的这个假想太过荒谬了。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服务员出现了,给我拿来一杯红酒。

他牵着她走上楼。她跟在后面,催他快点。如果被人撞见的话,她就太尴尬了。

“这是酒店的赠品。”他说。

服务员抓住伞边,让它往我这边倾斜。这样好多了,总算凉快下来。太阳确实太毒了。我对他说了声谢谢,继续未尽的想象。

这会儿的我看起来大概正需要一杯酒。

“我来调一下遮阳伞吧,太阳特别毒辣。”我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将看台挪开了几英尺,看台底部与石头地板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会涨潮吗?”我询问道。

“不用,可以了。”

“会,最高时可以把码头淹没。”他回答说。

服务员送来饮料,殷勤地问:“您还需要其他什么吗?”

“这里曾有人溺水吗?”

他抓住她的手腕,先伸出拇指,接着是食指,去触摸她。她抬起头,并不看他,而是看旁边有没有其他人。大厅里空无一人,她不必担心。

“有时会有人溺水。不过这儿的水很安全,没有旋涡,也没有鲨鱼。”

我点了杯饮料。天气很热,汗水顺着我的锁骨滑落,想象蔓延开来——

我抬头看他是否面带笑意,然而身处一片黑夜之中,什么也看不到。

坐在露台上,阳光迎面洒下,往事再度浮现。我知道部分真相,再稍加想象,就能猜到整件事情的始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能平心静气地回忆它——克里斯多夫当时是怎样接近那个女人,如何闯入对方心里的。他总是有办法让别人记住他。

“大多数溺水的人都是自杀。”

这个女人肯定也抵挡不了克里斯多夫的魅力。他潇洒富有,独自一人,无牵无挂,显然活得很洒脱——只有悠闲的人才会在酒店和村子里逗留这么久,大多数游客也就待上几天,最多一周,度个假就回去了。

这句话像是个玩笑。

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才有价值。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在大厅里穿行,穿着酒店的制服和一双舒适的鞋。这种工作几乎要站一整天。虽然她步伐很快,但她的身体稳得就像注了铅似的,稳稳地抓住地面。面对如此性感的身体,大概谁都无法抗拒。克里斯多夫肯定立刻就被她俘获了。他是个处事圆滑的男人,婚姻生活不太顺,独自来旅游,无所顾虑,有关他的一切在对方眼中都充满了吸引力。

“溺水的人多吗?”

她的性感身材对男人来说充满诱惑。他们一见到她的身体就会想入非非,臆想着它的真实触感、手掌下的曲线轮廓和充实肉感。我注意到,她的浓眉很浓,留着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我和她在外形上是完全相反的两种类型,我们不光肤色不同,身材也不同。她的身体相当有“实用价值”,而我的身体却毫无用处。很多时候,当我躺在床上时,我觉得我的腿、肩、躯体的存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摇摇头,开始往后退,似乎有点生气。

我继续观察发现,她身材比较胖,长得不算漂亮,不符合一般人心目中的美女标准——所以女人会狂热地使用肉毒杆菌这类东西,以及有冻龄功效的面霜,不仅因为她们想追求年轻,还因为大众审美对过于肥胖以及年老女人的嫌弃——不过毋庸置疑,她肯定自有她的魅力。

“几乎没有。”

她从我旁边经过时,我趁机打量了她一番。虽然酒店很安静,但她似乎有忙不完的事。她在走廊的两头来回穿梭,接电话,向服务员和女佣传达命令。这个女孩挺有魅力的,我想象着克里斯多夫和她在一起的场景——克里斯多夫肯定会挑逗她,没准还跟她上了床,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

他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叫他,告诉他我随后就回,免得他担心。他点点头,进了酒店。过了一会儿,我也起身准备往回走。站在黑夜中,我看见酒店三楼小阳台的玻璃门还开着,那对新婚夫妇出现在阳台上。他们紧紧相拥着,根本无暇欣赏海景——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倚在栏杆边上抽根烟或者做些其他事——丈夫的手在妻子背部上下游走,妻子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顺着他的后腿滑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在阅读。其间科斯塔斯来过一两次,给我端了杯咖啡,问我是否要在酒店里用晚餐。他没有提克里斯多夫,当我问起时,他摇摇头,耸肩道:“没有消息,根本没有。”傍晚时分,早上见到的女服务员又回来值班了,穿过大厅时冲我摆了张臭脸。

我感觉自己像“偷窥狂汤姆”,顿觉无比尴尬。偷窥并不光彩,不过四周黑漆漆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在哪里。阳台上的夫妻被灯光笼罩着,仿佛置身舞台中央。这场景在我看来既不优雅也不色情,这对夫妻之间的激情总是显得有点诡异。他们继续缠绵,展露动物的原始欲望。虽然他们对彼此的渴求看起来就像是一场表演,但这一幕却又千真万确地发生在眼前。

翻译是一件很神奇的工作。人们常说,成功的翻译应该让读者看不出翻译的痕迹,译者的终极目标就是完全隐身。这句话说得没错。翻译就好比架桥,既是一种写作,但又不同于写作。克里斯多夫认为我谈翻译的方式太抽象了,难以理解。可能他觉得我的观点不对,甚至有点故弄玄虚,也可能他凭直觉感到,吸引我的正是翻译工作本身隐含的这种内在被动性。本来我就想当个译者或媒体工作者,这两个都是我理想的职业。听到这番话,克里斯多夫肯定会被吓坏的,因为从儿时起他的梦想就是当作者,准确地说,是成为一名作家。而我正是深知这一点,才故意那么说的。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不过他们肯定也意识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灯光多么具有戏剧性,黑夜里的阳台多么像戏剧舞台。他们花钱住进豪华套房,房间的设计又是如此浪漫,自然想要在这儿上演一幕浪漫剧。

克里斯多夫呢,仍然下落不明。坐在露台上时,我突然想起往日的某个下午。当时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翻译一本小说,小说讲的是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沙漠里失踪的故事。出版商将小说发给我,我至少得先试译一章,这样我们双方才能知道这本书到底适不适合由我来翻译。

每一段爱情都需要背景和观众,尤其在现实生活中,一对夫妇仅靠他们自己是很难产生出浪漫爱情的。设想一下,你和另一个人,你们要朝夕相处,而不仅仅是一次纵情,那么还想要一次又一次地保持热度,这绝非易事。所以很多时候,只有在特别的环境里,在他人的注视下,爱情才会变得更加强烈。

我一直注视着这一对儿,直至科斯塔斯领着他们穿过走廊。夫妻俩紧紧拥着,不断向对方发出饥渴的信号,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二人上楼后,往克里斯多夫的房间——当然,那已经不再是他的房间——走去。服务员提包跟在后面。在此之前,我看见那个服务员将克里斯多夫的行李搬进了走廊里的储藏室。

这对夫妻需要的特别环境就是克里斯多夫的房间。我猜,克里斯多夫肯定也曾一个人或跟某个人在那待过。我在码头尽头又逗留了片刻,看着那对夫妻久久地相拥着。最后,妻子拉着丈夫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我意兴阑珊,走向露台,返回酒店大厅。那个年轻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后,走进大厅时,我朝她点了点头,她转过视线,并且叫住了我:“你有他的消息吗?”

站在柜台后的科斯塔斯漠然地盯着二人身后的墙,告诉他们在哪用早餐,并问他们需要哪种报纸,是否需要叫他们起床。(显然他们不需要。)夫妻俩并不在乎酒店有多安静,说话时大声又随意,那架势好像以为自己住进了拉斯维加斯或摩纳哥的酒店。

我停下来。她低头盯着地板,似乎后悔自己问出了口。接着,她抬起头,挑衅似的瞪着我。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没有任何交集。不过,我们都在等同一个男人。她的问题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摇头,她看上去既有点失落又有点高兴。我知道,假如我说他回来了,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那意味着,此刻我正要上楼见克里斯多夫,她爱的男人正在我的房间里。

那对夫妇看上去像斯堪的纳维亚人,都是白皮肤,蓝眼睛,明显与本地人的长相不同。妻子的头发是浅金色的,丈夫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不自然的红色。看得出他们深爱着对方。二人一路不停亲吻,从我站的地方都能看到他俩的舌头是如何缠绵的。科斯塔斯正当值,他带着一副禁欲的神情,等待着给这一对儿办理入住手续。可他俩根本停不下来,甚至连登记名字、国籍、离开日期的空都没有,只顾忘我亲热。

“他会回来的。”我说。

那天下午,一对夫妻住进了克里斯多夫的房间。夫妻俩在车上喝过酒,经过大厅时都醉醺醺的。他们的司机正好是送我来的那个人。他手上提了三个大行李箱,跟在夫妻俩后头,殷勤地为他们服务。从我旁边经过时,他轻瞟了我一眼,但没有认出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跟在那对蜜月夫妇身边,忙得不可开交。

她点点头,表情好像在问:他以前干过这种事吗?难道他就是这种人?是个靠不住的人?一声不响地玩消失?我不想安慰她,毕竟这些问题不是我的烦恼,我何必多管闲事呢?

除此之外,当时我还有其他感受吗?已经记不清了。虽然不过是几年前才发生的事,但这个时间长度足以模糊记忆。虽然有很短暂的某些时刻,婚姻让我觉得可怕,但是更多时候,我都是幸福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段婚姻都是幸福美满的。基于这些原因,要我真的开口说出那几个会毁掉这段美好婚姻的字实在不易。所以,虽然我现在正为了离婚的事在酒店里等克里斯多夫,但事实上,我并不想那么快面对他。虽然我已经做出决定,但我可能更愿意在太阳底下坐上几个星期,就那么干待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她沉默了,我觉得我必须找些话说,来打破这尴尬:“最近,他有点反常。”

我记得当时我的内心深为震撼。那具有权威性的宗教仪式,以及我说出那三个字时所带有的仪式感,这一切都具有某种深刻到近乎疯狂的重要意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愿意”这三个字后面会连着那句古雅的誓言——“至死不渝”。在结婚这种喜庆的场合,显然不该提到死亡,但是这句话却起着重要作用——它提醒一对新人,他们正在下一场疯狂的赌注,而这个赌注就是婚姻。

我说完后,她向后退了退,明显有点反感。她大概以为我是在讽刺他们之间的这段艳遇,不过是一次反常的、无足轻重又毫无意义的出轨。

“我愿意”,这三个字,我自己说过多少次呢?成年后,我只在婚礼上说过一次。我和克里斯多夫的婚礼是在一个法庭里举办的,婚礼快开始了我们才赶到现场,事先没有彩排。法官说我们只需要重复他的话就行,连傻子也不会出错。于是,当着亲朋好友的面,那是我第一次,至少是成年以来第一次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

“他有点失常。”听了这话,她的表情越发阴沉下来,脸涨得通红。

“离婚”这个词是十分沉重的,对于成人来说是“Ça me pèse”。童言无忌,孩子口中的“讨厌你”或“我爱你”没有任何深层意义,而成人说这些话时就必须三思,不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类似的例子还有“我愿意”这三个字。小孩玩过家家时常说“我愿意”,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游戏,但是,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这三个字的意义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这一次,克里斯多夫大概体会到了什么叫“贪多嚼不烂”。这个女人绝对不是那种他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类型。他可能想甩掉她,所以逃走了。不过,他没必要丢下行李,附近有那么多豪华酒店,何不干脆换一家?作为久经情场的万人迷,要摆脱一个女人的纠缠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这件事一直这么悬着,但却像游戏的终局或最可怕的一幕剧情一样无法逃避,或者换句话说,我俩终将得到解脱。

一阵沉默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她叫玛丽亚。

我并不介意多等几天,等待并不意味着我在犹豫。然而,任何决定在付诸行动之前都只是假想。虽然我已经决定要离婚,但我还没采取行动,还没当着克里斯多夫的面提出来。当面讲出“离婚”这两个字是非常重要的。不过,我们面对面时从没提到那两个字。毕竟,一旦真的说出口,离婚的局面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

我在外面吃过午餐,接着又去泳池游了会儿泳。正如科斯塔斯所说,泳池的水温舒适暖和,泡在里面就跟泡温泉似的。伊莎贝拉说得没错,这里的泳池确实很棒。之后我看了会儿书,手里虽然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但都不是什么紧急任务。

她敷衍地点了下头,匆忙移开视线。

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跟科斯塔斯说,这里让人流连忘返,所以我决定再多待两天。遇上这么完美的天气,光是静静待着什么也不做就够幸福了。

我转身离开,心想:本次正妻与第三者的交战被我搞砸了。不过,我哪里料到她竟如此情绪化呢?我慢慢释然了,不管是什么感受,嫉妒还是猜疑,我都不会吃醋。这会儿,她已经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觉得羞耻了。不过,看她的表情,我发现她还是心存幻想的。爱上一个人却不知道对方是否同样爱自己,这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容易产生出最消极的情绪——嫉妒、愤怒,以及自我厌弃。

Ça me pèse:法语,意思是“我的负担”。

她的性感身材对男人来说充满诱惑。他们一见到她的身体就会想入非非,臆想着它的真实触感、手掌下的曲线轮廓和充实肉感……她的身体相当有“实用价值”,而我的身体却毫无用处。很多时候,当我躺在床上时,我觉得我的腿、肩、躯体的存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