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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革命之路

“你怎么知道是在这儿?”

伊莎贝拉突然解开安全带,下了车。马克坐着不动,双手放在大腿上,没有看伊莎贝拉。伊莎贝拉靠在车门上,一只手扶着车顶。司机也下了车。伊莎贝拉往远处走了几步。

司机避开了她的视线。伊莎贝拉的语气咄咄逼人,就像那些吵着找管理者投诉的女人。马克的呼吸变急促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打开车门。之后,我也下了车。我倒想待在车里,但是不能。

“到了吗?”她质疑地问。她的语气非常不满,就好像司机是不靠谱的售房中介,给她看了一套次品房似的。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好意思,这间房不能满足我的要求。”然而,又有哪间房子能装下她心里的悲伤呢?

“你确定是这儿?”伊莎贝拉再次询问。

“没有父亲愿意给儿子送终,”他说,“这违背了人的本性。”正说着,车子开始减速,慢慢地在一座小村庄前停下。马克终于不说了。司机熄灭引擎,车内陡然安静了。伊莎贝拉在座位上挪了挪。

司机点头:“没错,就是这儿,我确定。”

伊莎贝拉坐起来,她的身体立刻变僵了。马克假装没听到司机的话,又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他大概希望司机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在想,他是不是跟斯特凡诺一样,那天早上开车经过这儿时看到了路障和停在路边的警车,还看到尸体和那一幕——蓝布下露出的死者的腿和斜摆在担架上的脚。这条路是两个村子间最短的路,所以那天早上肯定有很多人开车从这里路过。

“快到了。”他又勉强补充一句。

我转身去找伊莎贝拉和马克,发现他们正肩并肩地站在离我二十英尺远的地方,都望着这一片被烧焦的黑土。远处的地平线处隐约可见电线、棚屋、废弃的油桶和一排低矮的混凝土楼房,伊莎贝拉和马克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们没有靠在一起,但挨得很近,几乎就要碰到彼此了。这几天里,甚至是这几年里,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这么亲密过。

司机清了清嗓子,肯定是被马克刚才的话弄得不知所措了。司机知道,这个英国人在他面前显示出了紧张、坦诚和冷漠的真实情绪,他应该做出回应。毕竟,马克看上去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很少露出软弱的一面。司机说他无法想象那种痛苦,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然而,这一幕并不像是短暂的和解,更看不出分手的迹象。他们像迷失在异国他乡的夫妻,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差点打起来。妻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丈夫留在车里,绝望地翻着地图。他们在想,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注视着周围黑漆漆的土地和烧焦的植物,大概是在寻找可能的线索,结果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车子一直往北开,路过好几个村子,最后驶入了一条空旷的马路。这里比我之前去过的地方还偏远。单车道马路两边都是烧焦的灌木丛,中间有几株被烤焦的仙人掌,仙人掌的叶子垂头丧气地吊着,部分已被烤化了。虽然这个季节不是春季,但是黑漆漆的土地上还是冒出了小嫩芽。大概就是这儿了,位于两个村子之间,某天晚上,克里斯多夫可能在这儿散过步。

伊莎贝拉扶着马克的手臂,颤颤巍巍地走到马路边。他们看上去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光是因为克里斯多夫的死,还因为这个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相信了所有凶杀地点都会闹鬼的传言,以为是鬼带走了伊莎贝拉和马克的生命。

这是最发自内心的一句话,有点忏悔的意思。他俩都盯着前面的路沉默不语。司机终于被马克弄糊涂了。片刻沉默后,司机依旧没开口,马克则转过头,看向窗外。

希腊到处都流传着这种故事,这是这个国家文化传统的一部分。我记得,这就是克里斯多夫来马尼的原因。虽然伊莎贝拉说,“那家伙肯定是为了女人,老是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东西”,但事实上,克里斯多夫是因为崇拜死亡才来这儿的。

“我估计活着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马克说,“不管做什么,你还是会觉得内疚。”

他似乎是为了死亡而来,但他绝对不可能自杀,更不可能自己把自己砸死。他来马尼是为了寻找死亡的痕迹和象征意义、死亡仪式和死亡留下的东西。他曾经看着这片土地,把这儿当成祭奠死者或垂死之人的地方。他在思考死亡时难道不会想到自己的结局,想到死亡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吗?如果他没有发现任何预兆,肯定不会思考死亡的意义。他这一辈子也改不掉的拈花惹草的习惯似乎正是对死亡做出的徒劳反抗。

伊莎贝拉一直凝视着窗外,没有注意马克在说什么。这么多年过来,她大概已经能自动屏蔽丈夫的声音了。

人一旦过了某个年纪,距离死亡的日子就只有数十年而已。幸运的话,你可以活二三十年,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如果克里斯多夫早已预感到死亡,那么他又是怎样看待我们这段婚姻的呢?就算他不后悔分手,肯定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我们没有时间从头来过了。更何况,他还比我大八岁呢。当他站在这里时,当他处于生命的最后时刻时,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什么也没想。他可能觉得这个地方很普通,毫无特别之处,接着,他就被人袭击了。

“我们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但又不想离开,总觉得像抛弃了克里斯多夫一样。我的儿子叫克里斯多夫。我们要把他带回英国,安葬在家乡。这里的事没有结果,我们心里总觉得像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了似的。”

我环顾四周后发现,这里根本不像克里斯多夫遇害的地方,这里不能带给我丝毫亲切感。而假使我看到丈夫睡过的床、工作的书桌、用餐的餐桌,我立刻会觉得亲切熟悉。可这里只有一条荒无人迹的马路,但也算不上特别荒凉,因为你可以看见远处的村庄、电线和烧焦的灌木中若隐若现的仓库。我们脚边到处是瘪啤酒罐和烟头。

他对希腊警察的办事能力感到无语。

地上到处是烟头。我发现烟头的包装纸很新,稍微有点儿发黄,可见是不久前丢在这里的。难以想象有人曾站在这片废墟上抽烟,说不定当时火还在燃烧呢。他大概觉得这片土地反正都毁了,就不需要再保护了。没错,这里确实是一片废墟,但是谁会站在这儿抽烟呢?谁会站在这条马路上呢?就连此时此刻站在这儿的我们,都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马克转过头面向司机说:“我们可以留下来,但有什么意义呢?律师建议我们向伦敦警方求助,回国后还要审讯,政府也会介入。毕竟,公民在国外被杀,这其中涉及个人利益。但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儿子也不能死而复生。况且,他们可能根本就找不出凶手。”

我回头看伊莎贝拉和马克,想起了我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在和克里斯多夫订婚后才去拜见他的父母,在此之前,我从克里斯多夫那儿听过一些他们的事,不过,几乎都是负面的事。克里斯多夫很少谈到他的父母。有一次,他突然聊了很多有关他父母的事,还聊到了他们的婚姻。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快结婚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已经不小了,之前他一直没有想过结婚——还是只是因为他对父母,尤其是伊莎贝拉的感情大门一旦打开了,就再也无法关上,那时他急需找人倾诉内心的感受。

司机又点点头道:“真不幸。我也有两个孩子,您经历的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事。”

所以我很担心,比一般人还焦虑,毕竟丑媳妇见公婆从来都不是件容易事。虽然我希望他的父母不像他形容的那般可怕,虽然克里斯多夫也肯定地说“你可能会爱上他们,他们都很可爱”,但我发现,我没办法爱上他们,也没能力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从那时起,我和他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了。我仍记得家庭聚餐时的画面。第一次见面后,我们便约定每月聚餐一次。每次聚餐,我都坐在他们对面。伊莎贝拉和马克只顾用餐,整个晚上都不怎么交流。当时,我希望我和克里斯多夫的婚姻别变成他们那样,然而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马克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的儿子被杀了。”

虽然我说的是希望,但事实上,我对自己的婚姻充满自信,觉得我和克里斯多夫绝不会变成他们那样。我无法想象那种可怕结局。最后,我们的结局确实跟他们不同,当然也不是我曾经梦想的那样。那时的我,就跟那些带着优越感打量老人的年轻人,跟那些无法接受变老,更不敢想象死亡的人一样,不相信我们的婚姻会变成伊莎贝拉和马克那样,更不用说会想到离婚了。

马克大概想找个陌生人倾诉他的悲伤。有时,向陌生人倾诉更能找到安慰,因为你不会受到他的情绪影响。而跟同样处在悲伤情绪中的人倾诉就不一样了。或者,他只是想跟男性交流,他一向喜欢跟男性朋友打交道。这个家庭里原本就只有两个男人,可现在却只剩他自己了。所以,一遇到司机,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然而,五年之后,我的自信被现实打败了。五年时间,我们的婚姻只是伊莎贝拉和马克婚姻中的一小段插曲。而这一刻,他们的婚姻还在继续。他们站在那儿,中间只隔了一尺之距。时间一分一小时地过去了,他们的婚姻之路却越走越长。虽然这段婚姻是失败的,是建立在背叛之上的(有人出过轨,这看似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看上去并不真实),但至少他们的婚姻仍然存在。

显然,这位司机善于倾听,懂得沉默的艺术。当然,他这么做也可能是迫于职业的需要。不过,我遇到的很多司机倒是都喜欢主动拉着乘客聊个没完,恨不得一吐为快。斯特凡诺就是这样,至少遇到我时是这样。司机沉默片刻后用流畅的英语说:“这些事确实很重要。”听到这句毫无意义的回答后,马克不住地点头,双眼放光,好像对方说了什么深刻的、具有同情心的话似的。

然而,我的婚姻却结束了。我盯着他们,忍不住重新思考他们的婚姻。我之前竟然没有自知之明地嘲笑他们,多不可思议啊。那时,我和克里斯多夫刚订婚,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人大多眼界狭隘,目光短浅。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我才明白原来我根本不懂他们的婚姻,或者说不懂婚姻的真谛。但他们懂得。而我和克里斯多夫却永远也不会懂,或者说从未用心感受过。

司机稍稍点了下头,倒没说什么,或许是没听懂。马克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自顾自地说:“我们走之前得去一趟。”司机再次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

突然,伊莎贝拉转身走过来。“看完了。”她说。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马克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他不像是会把心里话跟陌生人讲的人。他不喜欢聊天,也不想讨好谁。

司机会意地点点头。伊莎贝拉坐到后座。她挺直了背,盯着驾驶座的靠枕出神。我看到她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她咧了咧嘴,努力掩饰自己的悲痛,撑起胳膊说:“马克,走不走?我想赶快离开,不想多待一秒。”

伊莎贝拉用一种紧张困惑的表情看着窗外,她还在纳闷,究竟是什么把克里斯多夫吸引到这儿来的。我想这个问题,就算她在这儿待上一辈子,就算她看过了克里斯多夫死前去过的地方也找不到答案。所以,她说得没错,确实可以离开了,这里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探索的意义了。马克对司机说:“我们要去儿子生前最后去过的地方。”

马克朝司机点点头,两人都回到车里。司机慌忙摸出车钥匙,发动引擎,汽车长鸣一声,我们便离开了。伊莎贝拉向后靠着,不住地摇头,扯动嘴角,强忍着眼泪。

马克问司机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那个人点头说科斯塔斯提前跟他说了,他知道怎么走。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们要去的是某个酒店或旅游景点似的。

“你们去哪?回酒店吗?”司机问。

我们不知道新来的司机叫什么,他没有介绍自己。马克展现了他的绅士风度,把后座让给我们,免得我们坐在司机旁边尴尬。他坐在前面,并不看司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对,回酒店。”

马克最后找了别的司机送我们。知道我要换司机,斯特凡诺根本不意外,毕竟上次我们三人的相处并不愉快,确实让人“心烦”。马克不是那种会大吵大闹的人,坐在斯特凡诺的车里,心里有再多不满,他都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发泄出来。他肯定不想再经历上次那种遭遇。

“什么时候回伦敦?”

“尽快出发,收拾好东西就走。”马克答道。

他们站在那儿,中间只隔了一尺之距。时间一分一小时地过去了,他们的婚姻之路却越走越长。虽然这段婚姻是失败的,是建立在背叛之上的(有人出过轨,这看似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看上去并不真实),但至少他们的婚姻仍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