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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以谎封缄

她点点头,似乎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毕竟那个孩子只是她的一个愿望而已。她低下头,立刻露出怀疑的神色,这种怀疑似乎在她心里潜伏已久了。她肯定在想:既然你没怀孕,那么克里斯多夫想说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她有点失望,但也不是特别惊讶。这对她来说又是一个打击。她刚刚才从儿子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可这件事对她来说真的重要吗?

“我没怀孕。”我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我没来希腊。”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却说不出口。我的舌头在拼命反抗,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可以编造谎言,告诉她我们一直在考虑孩子的事,只是克里斯多夫把精力都花在新书上了,我们打算等他完成新书后就落实计划。但是这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然而,我没有怀孕,他们的财产也没有人继承。或许,伊莎贝拉和马克会把钱捐给各种慈善机构。

她突然别过头去。

她有这样自私的打算,我并不怪她。这是人之常情,换成我,我也会这么想。我多希望能给她一个肯定回答。某个瞬间,她想不通的事也同样困扰着我。克里斯多夫死了,他什么都没留下,没留下任何有形的遗物,比如一个孩子,他只留下一点儿回忆,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回忆终会随时间渐渐淡去。

“一想到克里斯多夫什么都没留下我就难过。”

有了孙子,有了克里斯多夫的孩子,她的痛苦就能减轻许多。那个孩子会遗传克里斯多夫的长相,延续父亲的生命。那么克里斯多夫的财产,连同他们的财产,将全部由这个子嗣继承。这才是她最初的想法,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独子,而我肯定会再婚。

“那本书,”我说,“他快写完了。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能心无旁骛地写书。没人打扰的话,他的工作效率高多了。”

伊莎贝拉仍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盯着我,我知道此时她脑中正闪过“有要紧事告诉你”“请照顾她”之类的话。她的眼神中流露出贪婪和怀疑,想洞穿我的秘密。看得出,她期待那个孙子。儿子死后,我是她唯一的希望和慰藉,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试图从中获得些许安慰。

“那本书……”她重复道。

我看着她,神色慌张。她盯着我,满眼期待,似乎在问:“他是带着我们的爱离开的,对吧?我们想确定,你也爱他。你爱他,对吗?”我无法立刻做出回答。我太惊讶了,虽然她有权力问这个问题。儿子结婚后,母亲最关心的肯定是传宗接代的问题。可他们的期待让我感到恐惧。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那种期待,我知道,尤其是儿子死后,他们对孙子的渴望就更强烈了。

“或许我们可以以他的名义建一个基金会。”

伊莎贝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是要告诉我们,你怀孕了吗?克里斯多夫在电话里说有要紧事,而且你又没跟他一起来旅游……”

伊莎贝拉不屑道:“什么基金会?我对基金、奖学金之类的很反感,这些项目都不是为纪念死者建的。这件事再说吧。”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只想让你知道,你的处境并不困难。我知道你的工作收入不高,但钱的问题你根本不用担心。”

她在试探我。我不敢正视她。克里斯多夫肯定想说离婚的事。我靠在椅背上,这种感觉比想象中更煎熬。所以,事实是克里斯多夫彻底心灰意冷了,完全没有复合的打算了。我的脸开始发烫,呼吸加速,眼泪止不住地往上涌。马克突然靠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喝点水,我摆摆手,我注意到他偷偷朝伊莎贝拉使了个眼色。

这种结果和我预想的完全相反。我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解除,还会维持下去。我们都刚刚失去亲人,我甚至没有孩子,但物质却成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今后,我们会一起吃午餐,互通电话,他们会救济我——当然,我没有资格接受。这形成了一连串的联系,而我在其中扮演着寡妇的角色。从法律上讲,我的身份已经变了。

“克里斯多夫来希腊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伊莎贝拉说,“我没跟你说,因为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当时,他留言说他有要紧事要说。我在想,他当时要说什么呢?”

事实上,我的痛苦无所依托,也不可能消失。我总是对过去的事感到悔恨。我害怕在自己谈论克里斯多夫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悔恨情绪。我也一直在反省自己,作为妻子,是不是对丈夫的爱根本不够。就算他出轨了,如果我还能始终如一地爱他,我就能拯救他,挽救这段婚姻。我本来可以像伊莎贝拉期待的那样对丈夫多付出一点爱,多做一点牺牲。

我们拥有自己的家庭律师,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先生,我们的个人事务都找他处理。如果克里斯多夫修改了遗嘱,律师肯定会告诉伊莎贝拉和马克。或者,马克听到克里斯多夫遭遇不幸的消息后会立刻打电话给律师,之后他也可能经常打过去,询问调查的事。律师肯定会说:“一两个月前,克里斯多夫找我改过遗嘱,他们准备离婚了。”如果伊莎贝拉和马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该怎么解释呢?

我失去了多少改变过去和未来,改变自己,做个忠于丈夫的遗孀而不是出轨的前妻的机会呢?过去的日子充满了无数可能,每一个小小的改变都能影响未来。只要我们转变观念,就能走向不一样的未来。而现在,时过境迁,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伊莎贝拉和马克询问过克里斯多夫的意见吗?“所有都归你”是克里斯多夫的想法吗?难道早在搬家之前,他就找律师改过遗嘱,说“情况变了,我要改遗嘱,改掉原来的条款和受益人”?或者说,他已经有这种想法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实行?不过,他的财产能留给谁呢?我们没有孩子,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他父母又有自己的财产。

过了一会儿,我们同时起身。

我和克里斯多夫结婚时,在他的要求下,我们都写了一份遗嘱。虽然很多朋友结婚后都写了遗嘱,但我是排斥这么做的。婚姻总会让我们想到结局,这些文件的作用就是以防万一,除非真的发生了意外才能用上。一般来说,夫妻签订婚前协议是考虑到离婚的情况,遗嘱主要是用来处理死后的问题。

“半小时后会有汽车来接我们。”伊莎贝拉说,“明天我们坐车去雅典,然后回伦敦。我已经订好票了,马克还是雇了昨天那位司机,好像叫——”

我收回了手。

“斯特凡诺——”我打断了她,“我无法忍受坐斯特凡诺的车。”我抓住她的手臂。

我知道最后会谈到房子的问题,但我没和他商量过。当时,我不理解克里斯多夫所谓的“归你”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让我在公寓继续住,他搬出去——后来,他确实搬走了。没过多久,我也搬到伊万那里,那套房子就空了——还是指那套房子的所有权归我?伊莎贝拉所谓的“照顾你”和“所有都归你”大概指的是那套房子吧,显然,她说的不是私人物品或遗物。

“怎么了?”

我一头雾水。我当然听懂了那句话的字面意思,但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呢?或者说,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呢?是她唐突的说话方式,抑或是源自我潜意识里的本能排斥?还有,她所谓的“所有”指什么呢?难道是指那套公寓?我和克里斯多夫分手时,他倒是确实说过那套公寓会归我所有。

“能让马克换个司机吗?”

她又转过去看马克,然后整个人倾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当然,我们会照顾你。所有都归你。”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找过他吗?”

我顿时心生反感。虽然我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这个酒店毕竟是她儿子选的,是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希望换个司机。他——”我顿住,不知该怎么形容,“令人心烦。”

“马克已经找好车了。”说完,伊莎贝拉转过去看他,拍了拍他的手,他们的关系明显变好了。“我们吃过午饭再去。在这个破地方吃完最后一顿就可以走了,反正我是不会怀念这儿的食物的。”

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伊莎贝拉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挽住我的手臂说:“行,没问题。女人独自出行确实很难,男人真讨厌。马克会找别的司机。”

“我不知道怎么去那个地方。”最后我说。

我在想象斯特凡诺的反应。斯特凡诺之前就觉得马克是个排外的英国人,接到取消通知的消息后,他对马克“排外”的印象肯定更深了。我确实讨厌斯特凡诺,这是真的。况且,即使我不捏造谎言,马克也不会放下自己的偏见。

为我们熟悉的活人哀悼比为鬼魂哀悼更容易。有时为了省事,我们对自己的错觉坚信不疑,坚决捍卫。比如说,大多数人找到死者留下的日记本时不会立刻打开,而会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在最隐秘的地方,免得看见了害怕。所以,死人在我们眼里就是鬼魂。

反正,重要的是,我们换了司机。我不想再见到斯特凡诺了,我们吃完饭就离开了餐厅。走进大厅时,我捕获到了伊莎贝拉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神情。她闷闷不乐地噘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地方,面色苍白,看上去有点烦躁,就像看到了鬼似的。

悲伤都是自私的,所有沉浸在悲伤中的人到最后都是为活着的人而非为死者感到悲伤。这样就有了某种寄托:人死后,内在生命就失去了神秘感,他们的秘密在某种程度上就失去了吸引力。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玛丽亚一个人。玛丽亚也朝我们看过来。自从克里斯多夫死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发现玛丽亚并没有看我,而是在看伊莎贝拉。伊莎贝拉被那道目光盯得不知所措。她不认识玛丽亚,也不知道玛丽亚和克里斯多夫的关系,更不知道在玛丽亚眼里,她并不是普通的客人或游客,而是她爱过的男人的母亲。

马克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显然他们事先商量过了。我知道,她想站在克里斯多夫被害的地方,去看看那条死神经过的马路。她想换种眼光去看那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这是种纪念行为。死者在生者的心中留下一片巨大的空虚,每天、每小时对我们来说都是煎熬。

就像斯特凡诺一看到马克就想到了克里斯多夫一样,玛丽亚看到伊莎贝拉也会想起她的外国情人。她肯定觉得不安,因为她在那张温柔的女性脸庞上看到了克里斯多夫的影子,和他有着同样目光的眼睛。她们互相注视着。伊莎贝拉的表情由困惑慢慢变成反感和鄙视,玛丽亚那赤裸裸的注视让她觉得反感。

“我知道没用,”她说,“但我还是要去。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伊莎贝拉好奇地打量着玛丽亚,表现出明显的怀疑。我在想,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母亲的直觉)玛丽亚和克里斯多夫的关系,猜到了为什么这个女孩会用那种眼神盯着她。玛丽亚目不转睛地盯着伊莎贝拉,她的目光似乎无法从伊莎贝拉身上挪开。

她没有说“他被杀害或被谋杀”的地方,而是说“离开的地方”,这个措辞就说明了一切。她用这种模糊的说法掩饰这起杀人案的特殊性,好像克里斯多夫并不是被谋杀的,而是自然死去的。

伊莎贝拉被盯得脸红了,转过头小声抱怨道:“那个女人真怪。”我这才知道我猜错了。她怎么能猜到玛丽亚和克里斯多夫的关系呢?毕竟,才认识几天的年轻服务员怎么能跟结婚好几年的妻子比呢?

“我想,”她用虚弱的声音说,“走之前去他离开的地方看一眼吧。”

她继续说:“那就是克里斯多夫喜欢的类型。”

伊莎贝拉开口说话了,尽管我们挨着坐,可她说话时并不转过来看我。

我有些讶异。知子莫若母,她远比我更了解克里斯多夫。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不安地摇头,似乎已坦然接受了事实。所以,这会儿她看上去轻松了许多。不过,我估计一回到英国,她的脾气就会爆发。可是不管怎样,她已经决定离开了,决定向前看了。

“我之前见过她吗?”伊莎贝拉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好像我们是在谈论某个共同朋友身上的怪癖。

关于调查的事,伊莎贝拉倒没说什么,我不知道马克是如何劝服她接受这件事的。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会大吵大闹才对。

我耸耸肩,道:“不知道。反正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

她戴了一副大墨镜,说话时没有摘下来,大概是想遮住红肿的眼睛。她竟然喊出了那具尸体的名字,直接叫它克里斯多夫。之前,她说尸体时总是以“它”来代替。这个小细节透露着一个重要信息:她已经决定离开,决定接受这份悲伤,承认那具腐烂的尸体就是她的儿子。

伊莎贝拉厌恶地瞪了玛丽亚一眼,然后掉头走了。

离别的时刻逐渐迫近,我的这种感觉也越发明显。直到第二天早餐时间,我才见到伊莎贝拉和马克。他们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多了几分憔悴。我走到他们面前时,伊莎贝拉抬起头,突然问道:“你明天走吗?这儿没事了,我准备带克里斯多夫回去。”

刚才她又一次触碰到真相的大门,那道门短暂开启后又关上了。

克里斯多夫刚出事时,这其中的道理我又明白多少呢?恐怕当时我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只是凭直觉做事而已。我对克里斯多夫和婚姻的看法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体现在我对这个地方的感受上。我在格罗妮美那就是个骗子,这里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然而,此时此刻,我觉得这里的重要性超越了其他任何地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希腊半岛上的这座小村庄。

她咬着牙,往楼梯方向走,好像在说:“够了,受够了。”我发现她的悲伤也要看心情,跟她做其他事一样。

不管我答应过伊万什么,我知道我不会跟伊莎贝拉和马克坦白。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并不像我对伊万所说的,是为了保护伊莎贝拉;也不是伊万想的那样,是因为克里斯多夫;更不是因为我对谁做过什么承诺,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在别人眼里,我和克里斯多夫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的婚姻没有危机,没有任何离婚的迹象。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继续维持这段婚姻。

她问:“马克会吩咐门卫再找个司机。我们一小时后出发,你准备好了吗?”

“好的,到时我在楼下与你们会合。”

我知道我不会跟伊莎贝拉和马克坦白。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为了保护伊莎贝拉,也不是因为克里斯多夫,更不是因为我对谁做过什么承诺,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在别人眼里,我和克里斯多夫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的婚姻没有危机,没有任何离婚的迹象。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继续维持这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