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我伸手去扶住她,她的手臂比我想象的还瘦弱,隐藏在宽大的衣袖里。你根本看不到她的手在哪儿,只看得到漂亮的衣袖。她瘦得惊人,我用手指就能握住她的手肘。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紧紧抓住我。
“我是去辨认尸体的。”
“亲爱的,当时的场景一定很可怕吧。”
“也没跟你说?”
“可怕”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但是她说这个词的时候声音特别虚弱。我想的没错,叫这位比我年长的女人看她儿子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现在轮到我感到内疚了。刚才我为了转移话题故意提到尸体,这么做太卑鄙了。
“没说。”
伊莎贝拉清了清嗓子,把手从我手中抽出。这个暗示再明显不过了,我也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我知道,但他们总有锁定的嫌疑人吧?”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马克显得格外重要。毕竟这是希腊,存在着严重的性别歧视,在这里任何男人都比女人更有用。”
“他们没跟我透露太多,调查结果还没出来。”
她突然变得善解人意起来,眼神中甚至还流露出了母爱的温暖。可能是我悲痛不已的模样让她以为,是自己刚才的问题勾起了我对亲眼见证自己丈夫尸体那一幕的痛苦回忆。这样的情感转移,让她从巨大的丧子之痛中暂时解脱出来,从我的痛苦中她得到了些许安慰。
一提到凶手,我又想到斯特凡诺。他有仇恨克里斯多夫的理由,而且据他自己所说,他还搭载过克里斯多夫好几次呢。我猜伊莎贝拉不仅要查出真相,还要报复。舐犊情深,母亲狠起来是非常残忍的。她肯定也指望我和她有同样想法。
“我们都爱他。”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
“你觉得他们多久能抓到凶手?”
按说这是一个很私密的话题,但她说话时并没有看我。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好像在看从我后面走过来的某个人。我还以为是马克或服务员来了,回头却没看见任何人。接着,她又转过身去,面朝大海,表情跟刚才一样令人捉摸不透。似乎,她觉得谈论爱和克里斯多夫时就该露出这种表情。
我这才意识到我忘了问调查的事了,当时我竟然什么都没问。这么明显的疏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就更没法跟伊莎贝拉解释了。
“我们怎么处理尸体呢?”
“你在警察局时,他们怎么说的?”
我不想使用“尸体”这个词,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我无法将那具尸体当成克里斯多夫。这两者当然不能等同。那只是一具腐化的尸骨,一种可怖的东西。当然,我也不想用这么粗鲁的词,如果有更合适的比喻,我会毫不犹豫地使用。
“不知道。”我答道。
伊莎贝拉点点头。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至今为止她还没提过调查的事,也没有提到她儿子被人杀害或者实际上是被人谋杀的事实。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乐观,反倒显得更虚弱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是很忌讳在死者的家属面前提到跟死亡相关的词的,不过克里斯多夫的死比较特殊,是一起暴力事件,一桩谋杀案。
“当然要把它运回伦敦。”和我一样,她用了“它”这个非人性化的字代替尸体。她继续说:“我决不允许在这里火化克里斯多夫,更别提把它埋在这儿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里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阴差阳错地来到这个鬼地方,结果还遭遇了这种鬼事情。这个地方我绝对不会再来了。”
“你觉得他们多久能抓到凶手?”
“我们得去一趟警局,还有一些手续要办理。”
这么多东西,正常人吃都多了,更何况是她这种心情悲伤的人呢?我坐在对面,看她用一口坚固的牙齿嚼着面包片、培根和鸡蛋。接着,她优雅地擦擦嘴,随手将纸巾放在桌上。我不懂她大吃大喝后为什么还非要摆出一副优雅的样子来,不过,做作又精致,这正符合她的性格。
她皱眉,然后说:“我想最好还是叫马克去吧,由他去处理最好。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希腊这个国家存在严重的性别歧视。”
服务员端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切片面包、橙汁、荷包蛋和培根,这些都是伊莎贝拉点的。我本以为她心情悲痛,没有胃口,没想到她的体质跟大多数英国人一样好。
刚说到马克,马克就来了。
不过,伊莎贝拉似乎没有一点儿内疚感。她的悔意不是发自内心的,转瞬即逝。
马克身材高大,引人注目。他注重自己的外表,即使此刻仍然保持着那副英国人出游时的典型打扮——淡色亚麻上衣配草帽,似乎他是来希腊度假的,顺便处理一下克里斯多夫的事。他穿过露台朝我们走来,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哀伤。我想象着他来之前在家里的场景。他肯定在家里忙来忙去,机械地打包行李。就在前一天,他们还无法想到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来希腊。
伊莎贝拉和马克肯定有事瞒着我。当然,我也有事瞒着他们。假如他们真的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肯定无法原谅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说我这几年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都不过问,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骗不了自己。这里存在一个争论。没错,一些人觉得一夫一妻的生活违背人性,但是很多人都能做到,至少都努力过了。但是克里斯多夫呢,他努力过吗?或许吧。不过现在再争论这些已毫无意义,都过去了。
行动对马克来说就是一种安慰。我太了解他了。来之前,他肯定在网上查了格罗妮美那的天气。他没听过这个地方,所以接下来他会查看地图。接着,他会拿出行李箱,然后放在床上,开始打包够一周穿的T恤、裤子和夹克,因为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哎,不说了。”
马克很有耐心,我猜他和伊莎贝拉可能会因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而闹矛盾。我能想象他看到伊莎贝拉那副样子时的反应。他可能在心里想,或者甚至跟自己说:别人看了她那副样子还以为克里斯多夫是她一个人的儿子呢。跟着,他心中那个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疑惑又会再次冒出来:儿子和我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外表全随他母亲,就像是从他母亲子宫里直接蹦出来的一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知道那些假的、我不知道的事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再说,如果事情是假的,我又何必知道呢?或者,她的意思是,我从没起过疑心,没听到过任何谣言。她看上去很疲倦,昨晚肯定没睡好。我侧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克里斯多夫说过,甚至连马克自己也曾这么说过。我当时在想,幸亏那个时代没有亲子鉴定技术,伊莎贝拉才逃过一劫。当然,就算有,马克也不会允许自己遭受这种高科技的羞辱。更何况,马克非常爱克里斯多夫,这一点在我第一次与他们父子见面时就发现了。
“那些事不是真的。当然,你肯定连听都没听过。”她意味深长地说。
出轨那件事早就成过眼云烟了。当然,马克的心里不可能立刻释怀,他肯定经过一番漫长的思想斗争,想要离开伊莎贝拉,最后还是放弃了。至少就目前来看,他们是不可能离婚的。
在刚才那几秒里,她竟忘记了痛苦,跟我开起了玩笑。然而下一秒,她的好心情就消失了。她皱了皱眉,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故意表现得端庄得体。很明显,她是后悔昨天在冲动之下说了那些话,现在想挽回自己的形象。
但就算他决定留下来,向婚姻做出妥协,那件事仍然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困扰着他,也困扰着克里斯多夫,因为这关系到克里斯多夫的身世。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向我撒娇,似乎在叫我想象他们夫妻争吵的画面,跟餐馆剧院里演的女性服从男性权威的剧情差不多。但据我对马克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喜欢骂人的人。
伊莎贝拉嫁给马克后,前几年对丈夫和婚姻是忠诚的,然而,在克里斯多夫五岁时,她出轨了。五岁的克里斯多夫已经能觉察到一些事了。
“我为昨天说的话向你道歉。我真不该那么说克里斯多夫,马克知道后对我大发雷霆。”
马克不相信伊莎贝拉是那时才出轨的,他怀疑她早就开始跟别人偷情了,那些证据就活生生地藏在他眼皮底下。他肯定多年来都在等某个男人的电话,想着那个男人或许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来找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克里斯多夫的脸上突然显现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一旦他看到那张脸上的标记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回过头看我,我在她对面坐下,然后叫了杯咖啡。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服务员问她是否还要一杯,她点点头,没看他。等服务员走了,她才抬起头望向我。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马克在怕什么?或许,马克怕自己再次遭到抛弃。伊莎贝拉曾抛弃过他很多次,甚至现在也随时有可能离他而去。不过,这些全都是我的猜测,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伊莎贝拉是不会说的,除非临终忏悔时才有可能坦白。然而,克里斯多夫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永远都无法知道真相了。他的死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们无法接受。我想象着马克独自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悲伤如洪水般袭上心头。他或许在感叹:人终究要死,而出轨这件事,在死亡面前是多么渺小和愚蠢。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不,不久。没关系的。”
但是此刻,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头戴一顶草帽,正朝我们走来,看上去有点疲倦和郁闷。我起身问候他,他友好却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我的肩,作为回应。接着,他挨着伊莎贝拉坐了下来。
“让您等了很久吗?”
“可惜我们吃完了。”伊莎贝拉说。
伊莎贝拉和马克到达希腊的第三天,我和伊莎贝拉一起吃了顿早餐。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露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坐好了。她坐的地方能够看到全部海景。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僵直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尊雕塑或木刻品。她肯定已经疲惫不堪了,当她转过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嘴角和眼睛周围的皱纹。不过她那张精致的脸依旧紧绷着,大概是因为性格强势的缘故,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显老。
“没关系,我不饿。”
他那种实事求是的语气听上去很自然,似乎并没有隐瞒什么。他肯定在想: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别去打扰受到惊吓的女人。我盯着他的脖子和握住方向盘的手,又开始想象他杀人的画面。想着想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感觉涌了上来。不管他是不是凶手,他的生活从克里斯多夫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被打乱了。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同情他。我的生活也被打乱了,我们在这一点上同病相怜。我沉默了。之后我们一路无话,直到平安抵达酒店。
“吃点儿吧,吃了东西才能保持体力。”
“他才来没几天的时候,就送过一两次而已。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立刻回答。
他没理她,直接浏览菜单,一脸闷闷不乐。
坐在汽车前座的他突然多了些神秘感,在他身上存在很多可能性。我曾见过他暴力的一面,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有这一面。胡乱指认凶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哪怕只是在意念里想象一下。一旦怀疑的种子在你心里扎了根,猜疑就会毁掉一切。我知道,我和克里斯多夫的婚姻就是被我无穷的想象力给毁掉的。但我控制不住地要胡思乱想。我坐起来,问斯特凡诺:“你什么时候送过他呢?”
不,克里斯多夫的死并不能愈合或短暂地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看到他们心平气和地相处过。连外人在场时他们都这样不和,独处时二人恐怕会恶言相向。他放下菜单,招了招手,让服务员过来。马克身上具有某种威慑力,对大多数人都能造成影响,可唯独在伊莎贝拉面前不起作用。她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转头面向大海。
斯特凡诺盯着前面的路沉默不语。这种猜测,更确切地说是这种幻觉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凭空想象而已,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他真是杀人凶手,怎么会告诉我他曾送过克里斯多夫,主动拉近他俩之间的关系呢?我可是克里斯多夫的妻子,与他关系最亲近的人。难道这正是他紧张之下的反应?我听说凶手有时是希望自己被逮捕的。
“我叫了辆出租车送我们去警局,”等服务员走了,他说,“我们得安排个时间。”
我立刻躲开了他的视线,继续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克里斯多夫可能早就忘了斯特凡诺的名字,也许玛丽亚在他面前提过这个人,所以他有点儿印象,在车站里跟对方打了招呼。当然,玛丽亚提到斯特凡诺大概别有用心,想让克里斯多夫吃醋。不过,以我对克里斯多夫的了解,他绝对不吃这招。也许克里斯多夫按名片上的联系方式给斯特凡诺打了电话。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也许克里斯多夫还跟斯特凡诺分享了自己的短途旅行经历,临终前的那几天他都做了什么。而我们对那些信息却一无所知。
“我不想去,亲爱的,”伊莎贝拉说,“也没必要去。”
斯特凡诺似乎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想问他载过克里斯多夫几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没准斯特凡诺还去汽车站接过他呢?当然克里斯多夫坐不惯汽车,所以那种情况不太可能。我猜当时克里斯多夫是刚摆脱了特纳罗海角的某个女人,正在寻找新猎物。我正胡思乱想着,这时斯特凡诺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似乎发现我正在盯着他。
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好吧”,然后转过来问我:“你去吗,还是我一个人去?我自己去也没关系。”
斯特凡诺送克里斯多夫的时候知道玛丽亚和他发生过关系吗?或许,克里斯多夫从特纳罗海角——这个地方看似奇怪,倒不是不可能,或许他坐车坐久了想去乡下散散步——回来后和玛丽亚约好在内陆的某个地方见面。斯特凡诺偷偷跟在玛丽亚后面,当场抓住了他们偷情的证据。等到玛丽亚依依不舍地离开后,他就从暗处跳出来,袭击了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对自己的生命掉以轻心,当场就被打死了。然而,谁知道这起事件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蓄意谋杀呢?
我发现他上衣的扣子扣错了,衣服口袋周围起了褶子。一个对外表吹毛求疵的男人不应该犯这种错,可见他穿衣服时是多么手忙脚乱,连镜子都没空瞧。我尴尬极了,那感觉就好像他在搂着我的脖子失声痛哭。服务员给他端来咖啡、一小杯热牛奶和一碗糖,他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他的话瞬间击中我的心,没想到此前的种种猜疑竟在此刻得到证实。我把手从脸上移开,努力回想斯特凡诺说过哪些关于克里斯多夫的话。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他知道我在等克里斯多夫而已。我敢肯定,他没有说过克里斯多夫是他的客人,曾坐过他的车。可是,他不说我就想不到克里斯多夫曾搭过他的车,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吗?这种同步性难道不会让他感到不安吗?如今克里斯多夫已经死了,他和斯特凡诺的关系突然变得很微妙,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儿躺着的是谁,”他继续说,“我惊住了,简直不敢相信。他来这里快一个月了,之前他需要用车的时候,我送过他几次。”
他抬起头,充满诧异。
当他说道“尸体”二字时,那画面开始不自觉地在我脑海中浮现——蓝布下露出的腿,歪着的脚……
“好的,”他说,“太好了,谢谢你。”
“我开始没注意到那是你丈夫。”他赶紧补充道,“马路被封锁了,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但是我没看到尸体。”
他探身向前,双手捧起杯子,弯腰喝了口咖啡,他衣服上的褶子更明显了。我发现他的手掌宽大漂亮,指节修长有力,跟克里斯多夫的手完全不同。伊莎贝拉肯定没有注意过马克的手,我猜她一辈子都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我不知道尸体是在哪儿被发现的,”我说,“他们没有告诉我。”
“我们走之后你做什么?”马克问。
他说话时,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觉得头疼,脸颊发烫。
她耸耸肩,叹了口气,表示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错,我之前的确说过,如果她想负责安排葬礼的话就尽管放手去做。在伦敦,她要讲究体面,我十分理解,再说这种事对我毫无影响。
“他们发现你丈夫时,我刚好开车经过那儿。”他继续说,“当时我正在工作,客人赶时间,我就走了那条路,那是两个村子间往来最近的路。”
听完我的表态,她一遍遍地抚着我的手说:“这样最好。这种事你招架不了,很多人的联系方式你都不知道,我来做就容易多了。”
我点头,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
“我年龄比你大,”她补充道,“而且刚操办过这种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我太震惊了。”
她停住了,大概是想到了某位刚去世的亲人或朋友,或者一通传来噩耗的电话;也可能是某些间接的消息,比如一首哀乐,或报纸上的一则讣告。总之,人到了某个年纪就会不自觉地被死亡的消息包围。某一天,你可能从报纸上看到某个比自己小两岁的演员去世了,然而,你又怎能料到死亡会突然降临在自己儿子身上呢?她的注意力放错了方向,她一直关注的死亡提前降临在下一代身上。
有人欢喜有人忧,就算我内心很震惊,也明白这一点。我甚至在想,至少还有人能从这场灾难中受益。凡事皆有好坏面,就连最幸运的和最不幸的事也一样。我坐在汽车后座上,立刻觉察到了斯特凡诺的紧张心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在失去丈夫的妻子面前该如何表现,在这方面,他毫无经验,跟他姑婆一点也不像。
“你必须让他们交出尸体,”伊莎贝拉对马克说,“越快越好。”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现在正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态中。一方面,他发自内心地同情我——虽然我们只相处过几小时,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他有同理心,不可能感受不到我的悲伤;另一方面,他心中还有其他一些更复杂的感情,不能说是胜利的喜悦,但至少也有一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我不是在怀疑他的问候中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我相信他是个感性的人。即使是理性的人,在面对死亡时,除了死亡本身的抽象意义外,也很难抱有其他意图。
“他们要交出的时候自然会叫我们去领。”马克说,“他们做尸检了吗?克里斯多夫的头部有处伤口……”
确认过尸体后,警察说我可以离开了。走出警局,我看到斯特凡诺在等我。看来警察已提前打了电话,叫他接我回酒店。斯特凡诺跑去开车门,他一看到我脸就变红了。我走到车门前,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低声嘟囔着一些安慰我的话。我听不太清,估计是说些“我听说了你丈夫的事,对此感到很不幸”之类的话。最终,他低下头,只说了句“很抱歉”。
“够了!”伊莎贝拉打断他,跟孩子似的捂住耳朵。现在根本不是表演的时候,不过,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一旦她听到了克里斯多夫死后具体的模样,这种印象就会在她脑中定格,取代他原来的形象。在她印象中,他还是个孩子,他聪明活泼,朝气蓬勃,简直是她的心肝宝贝。假如她知道了克里斯多夫死后的样子,曾经的记忆就会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他头上的那道伤疤和令一切都沉默无声的暴行。
这难道正是我自始至终都没跟伊莎贝拉和马克说实话的真正原因吗?因为她那个早已暗含答案的问题——他是在爱中死去的;还是因为我感到愧疚,生者对死者的愧疚,连时间都无法减轻的内疚?甚至早在第一次去警察局时,我就知道我不会说出真相。就算我想过要说出来,也只是瞬间的冲动而已,我不可能真的告诉她。
她移开捂住耳朵的手,重复道:“我们得尽快送他回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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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在空中比画,指向餐桌、露台、大海和天空,说:“现在,最糟糕的是尸体还留在希腊乡下的一个警察局里,只要我们把他安全送回家就好了,那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点。”
不过,伊莎贝拉似乎没有一点儿内疚感。她的悔意不是发自内心的,转瞬即逝。我坐在对面,看她用一口坚固的牙齿嚼着面包片、培根和鸡蛋。接着,她优雅地擦擦嘴,随手将纸巾放在桌上。我不懂她大吃大喝后为什么还非要摆出一副优雅的样子来,不过,做作又精致,这正符合她的性格。
安全到家?然后呢?这个问题他们可能还理解不了,那就是,尽管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路要走,但任何一种悲伤都是痛苦的感受,而每种悲伤都会经历相似的过程。我们总以为每个人经历的悲伤是不同的,然而悲伤的实质相似,并无不同。伊莎贝拉和马克会带着儿子的尸体回到伦敦,他们会为他遭遇的不幸和短暂人生哀悼,可我呢?我该如何哀悼?为谁哀悼?丈夫,前夫,爱人还是骗子?我会感到悲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