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内说那还真管用。
他照做了。
“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阿尔内悄悄告诉我,“克里斯舅公就坐在床边唱歌给我听。轻轻地唱,用挪威语唱。”
他摇摇头,克里斯舅公说:“我教你几个不算太难听的词,你痛的时候就把它们喊出来。”
听到这话,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克里斯舅公唱歌?
阿尔内说,他被吓得停止了哭闹。(那个时候,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居然是家里妈妈用的那块棕色大洗衣皂。)
“阿尔内,你一定是在做梦吧!”
后来,阿尔内和我说起他们在医院里的事。他说,刚开始最疼的时候,克里斯舅公对他大声叫道:“阿尔内,难道你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会?”
阿尔内倔强地摇了摇头。“他确实唱了。”
但是,克里斯舅舅瞪着所有人说:“女人!懂什么!”
不过,我们俩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们知道,姨妈们是不会相信的。
玛尔塔姨妈说,她知道克里斯舅舅专横无理,但这一次他做得也太过分了,竟然让小小年纪的阿尔内经受如此不必要的痛苦!她对其他几个姨妈说,四个孩子难道不是她抚养长大的吗?克里斯认为一个母亲什么都不懂吗?
之后,克里斯舅舅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才得知他住在一个山谷小镇的农场里,病得很重。信里说,他快不行了。
然而,克里斯舅舅却不这么认为。他看到阿尔内膝盖上那怪异的肿块时勃然大怒,吼叫起来。等到我们发现时,他已经带阿尔内到医院上了石膏!所有这一切,他都没跟玛尔塔姨妈或她丈夫商量过一声。
珍妮姨妈不相信。在她看来,克里斯舅舅吝啬得连死都不舍得。
但是,克里斯舅舅做的最坏的一件事,莫过于对玛尔塔姨妈的那件事了,我们都认为她绝不会原谅他。玛尔塔姨妈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兄阿尔内,从一辆煤车上掉了下来,摔在鹅卵石地上伤了膝盖。尽管玛尔塔姨妈细心照料,给他敷药,但是一直都没能消肿。我们注意到,阿尔内走路时小心翼翼地护着膝盖,还时不时地就喊疼,但是,玛尔塔姨妈说不必大惊小怪。
“这是报应。”玛尔塔姨妈说。
后来,姨妈们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因为她们终于把特里娜姨妈嫁出去了。
“哦,不!”妈妈表示抗议,“他已经老了,可能是到离开的时候了。”
瑟科尔森先生刚刚回答完那一连串劈头盖脸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哩,克里斯舅舅就把他叫到厨房里,和他谈定了给特里娜姨妈置办嫁妆的钱。
特里娜姨妈激动而紧张,叫大家必须勇敢些。她说,在这种时候她并不愿意提起这事,不过,她希望大家分割克里斯舅舅的财产时,应该记得把她的嫁妆钱先退还给她。
特里娜姨妈当时还没出嫁。就在家里人都对她出嫁的事感到绝望之际,她遇到了瑟科尔森先生。他是一个身材瘦小而且极度胆怯的绅士,克里斯舅舅几乎吓破了他的胆。克里斯舅舅对着可怜的瑟科尔森先生大叫大吼地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想要具体了解他的家庭和经济情况,以及他对特里娜的真正意图。
※ ※ ※
又比如,特里娜姨妈的嫁妆。
克里斯舅舅的邻居来火车站接我们,将我们带到农场。我们彬彬有礼,轻声细语。但还没等我们到达大门口,我们就听到克里斯舅舅在大声喊叫——他要喝威士忌。
他也从不告诉姨妈们那些钱用到哪里去了。
妈妈看上去备受打击,但是她还是大步走进克里斯的房间,把他的大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你们的血液里流着挪威国王的血!你们还需要那些传家宝干吗?”他呵斥道。
“克里斯舅舅,”她微微地责备道,“威士忌现在对你没有好处。”
姨妈们胆怯地责备了他几句,他却狠狠地瞪着她们。
他久久地看着妈妈,那大大的脑袋在枕头上焦躁地挪动着。“Lille ven,”他说,在挪威语里那是“小朋友”的意思,“小朋友,我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没……”这时,他好像注意到了站在床头的姨妈们。
他还做过其他一些让人讨厌的事情。比如说,家族里两件珍贵的传家宝——曾曾外祖母那雕刻精美的新娘首饰盒和北欧海盗的兽角酒杯。他不是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它们给卖了吗?
“你们以为我是怕死吗?”他怒气冲冲地对她们说。他突然坐了起来,吼叫着:“滚!滚出去!”
克里斯舅舅酗酒!
我也跟在她们后面赶快跑了出去。我听到他对妈妈说:“女人!女人!呸呸!”
珍妮姨妈猜,他的钱还有其他用途。“酒。”她暗示道。我们小孩子说起神秘的克里斯舅舅时,又多了一个内容。
我坐在落满灰尘的老式会客厅里等待着。终于,妈妈出来了。“克里斯舅舅——走了。”她说完就伏在了爸爸的肩头。
西格丽德姨妈说,橘子是克里斯舅舅送给别人的唯一的东西,他真是吝啬。
特里娜姨妈清了好几次嗓子。妈妈抬起头来,拿出一个布满灰尘、褪了色的记事本。
妈妈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们得把橘子吃了。
“哦,那是他的遗嘱。”特里娜姨妈叹了口气。
“一些酸玩意,”玛尔塔姨妈抱怨道,“橘子有什么好的!”
妈妈摇摇头。“没有留下钱。”
他气鼓鼓地跑到批发市场,给我们弄来好几箱橘子。
一片寂静,让人吃惊。特里娜姨妈用手帕擦了擦眼泪,为她的嫁妆钱感到痛惜。西格丽德姨妈提到了北欧海盗兽角酒杯和新娘首饰盒,而珍妮姨妈则嘟囔着:“酒!”
“橘子!多给他们吃点橘子!”他对妈妈大喊。
“不是这样的!”妈妈大哭起来,“克里斯舅舅都记下来了——他的钱是怎么花的。”她把记事本递给我。“你来念念。大声念。”
我们胆怯地点点头。
我费了老大的劲才看明白那些密密麻麻、斑斑点点的字。我看到每一页上都有一个人名和一笔数目。
我们小孩子会排好队等待克里斯舅公的检查。他那蓝色的眼睛里透出灼人的目光,映衬在他那黑色的眉毛下,对着我们怒目而视。他常常在我们的肩胛骨之间重重地捶一下。“站直了!”他命令道。然后又问道:“你们的牙齿刷干净了吗?”
“约瑟夫·斯宾奈利,”我念道,“4岁。左腿结状突出。237美元。可以走路了。”
我们永远不知道,克里斯舅舅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在我们面前。有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宁静,但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就传来了顿足声和咆哮声,我们就知道是他进城了。
我翻到下一页。“杰米·凯利。9岁。脊柱弯曲。433美元。可以走路了。”
然后,姨妈们又会猜测,克里斯舅舅把那些钱花到哪儿去了。
我一个条目接着一个条目地念着。
“毫无疑问,一定有很好的收益。”珍妮姨妈说。
“艾斯特·詹森。11岁。矫正架。121美元。”
爸爸说,克里斯舅舅每年只到城里来几次,这对姨妈们来说是件好事。其余时间他就在全国各地奔波,收购那些快要倒闭的旧农场。他会很卖力地经营那些农场,使它们恢复生产力,然后再把它们卖掉。
“萨姆·伯恩斯坦。5岁。先天性足畸形。452.16美元。可以走路了。”
舅舅不在时,姨妈们总是会十分大胆地议论他。但是,每当舅舅极度不耐烦、火冒三丈地对着她们连咆哮带训斥时,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她们会乖乖地回答:“是,克里斯舅舅。不,克里斯舅舅。你是对的,克里斯舅舅。”
还有更多的名字,但是我已经哽咽得读不下去了。
“废话!”姨妈们会说。噢,是的,她们承认,克里斯舅舅是跛脚,那是在挪威发生的一次事故造成的。但是,有谁听到他抱怨过吗?没有。她们告诉妈妈,她用不着在他身上滥用怜悯之心。他是个十足的小气鬼。黑心肠的人,那个克里斯。
妈妈恳求地看着姨妈们。“这是好事。”她坚定地说,但是,她似乎也是在向她们询问。
因此,妈妈是唯一一个替克里斯舅舅说话的人。她总是为他找借口。“他走路一直都很痛。”
西格丽德姨妈站了起来,脱掉外套。“得做事了。”她说了一句。
只有对妈妈,他勉强给予过肯定。珍妮姨妈说,那是因为妈妈是最小的孩子。但是,爸爸却认为那是因为妈妈是她们姐妹中唯一长得像克里斯的母亲的人,而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特里娜姨妈把手帕放进包里,给每个人都弄了杯咖啡。玛尔塔姨妈看看阿尔内。
有一点克里斯舅舅绝不允许别人忘记,那就是,他是一家之主。虽然姨妈们都是大人了,但克里斯舅舅还始终把她们当成不开窍的孩子。
“这是好事。”妈妈再次强调。
每当我的姨妈们聚集在一起,提到她们的老光棍舅舅的名字时,她们就会嘀嘀咕咕地说他的不是,说他那些令人不安的秘密传闻。这时候,小孩子们就会被赶到屋外。
最年长的珍妮姨妈轻轻地摸了摸妈妈的手,说道:“这是好事。”
我的舅公克里斯是个大块头,声音低沉。他走起路来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只要他气势汹汹、一瘸一拐地走进我们的房子,我们都会吓得作鸟兽散。
所有的姨妈都轻快地点头表示赞许。
爸爸管妈妈的舅舅克里斯叫“黑挪威佬”,因为他皮肤黝黑,还留着黑黑的八字胡。不过,家族里也有人说,他的“黑”是另有含意。很显然,是指他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