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师和玛格丽特 > 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舞会

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舞会

别格莫特发出一声不像在舞会上的尖叫,呼哧呼哧地说:

“你这坏蛋,再敢随便插嘴……”

“女王……耳朵会掐肿的……耳朵肿了怎么参加舞会啊?……我是就法律……法律的观点而言……不说了,不说了……您别把我当做猫,就当我是条鱼吧,别掐耳朵了。”

玛格丽特一面向客人微笑和摆动右手,一面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了黑猫的耳朵,悄悄对它说:

玛格丽特松开了手。这时,那双带着不肯罢休神气的阴郁的眼睛已来到面前。

“女王,”黑猫突然在脚边吱吱地说,“请问您:这跟老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在树林里弄死了小孩!”

“女王啊女主人,承蒙邀请我参加盛大的月圆舞会,我感到幸福!”

“咖啡馆老板上哪儿去了?”玛格丽特问。

“我很高兴见到您,非常高兴,”玛格丽特答道。“您喜欢香槟酒吗?”

“是一块带蓝花边的手帕。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她在咖啡馆做女招待,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库房里去,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把孩子抱进树林,用手帕塞住嘴,挖个坑埋掉了。后来她在法庭上说,她养不活那小孩。”

“您在做什么呀?!”科罗维约夫凑在玛格丽特耳边使劲地小声喊道。“后面的人就要堵住了!”

“是什么样的手帕?”玛格丽特轻声问道,仍然不停地抬起手又放下。

“我喜欢,”那女人用恳求的语气道,忽又木呆呆地连声说:“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我叫弗丽达,啊,女王!”

“有人给她派去一名侍女,”科罗维约夫解释道,“这名侍女三十年如一日,夜夜都在床边小桌上放一块手帕。她一醒来就能看到它。她把手帕扔进火炉里,沉在河水里,都无济于事。”

“弗丽达,今晚您一醉方休,什么也别去想了,”玛格丽特道。

“什么手帕?”玛格丽特问。

弗丽达向玛格丽特伸出双手,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很灵巧地抓住她的胳膊,她马上被夹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玛格丽特从拾级而上的众人里一眼看出了科罗维约夫所指的女人。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绝美的身材,只是她的眼睛显得惊慌不安,还透出一种不肯罢休的神气。

人们蜂拥而上,仿佛在向玛格丽特站立的高台发起冲击。女人的裸体夹杂在穿燕尾服的男人中间,那些黝黑的、白皙的、咖啡豆色的和乌黑的躯体纷纷向平台上飘来。她们的头发是火红的、漆黑的、深棕的、亚麻色的——这一片五色斑斓的头发里,还有无数颗宝石在流光溢彩,闪烁出缭乱的火花。在冲上来的男人队伍里,仿佛有人洒下了许多晶亮的光点——那是他们领扣上的钻石在胸前迸射的光芒。现在玛格丽特每一秒钟都感到有嘴唇接触她的膝盖,每一秒钟她都要伸手去让人亲吻,她的亲切笑脸仿佛凝成了一个面具。

“瞧这一位,是个挺乏味的女人,”科罗维约夫不再悄声细语,而是大声地说,他知道周围闹哄哄的,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她迷恋各种舞会,而且老是想着抱怨那块手帕。”

“同喜!”科罗维约夫单调地喊着,“我们同喜!女王同喜!”

现在楼梯上自下而上形成了一股人流。玛格丽特不再能看见门厅里的情形。她机械地抬起手又放下,对来宾一律露齿微笑。平台上人声嘈杂。音乐声从刚才经过的舞会大厅里传来,犹如澎湃的海潮。

“女王同喜!”阿扎泽洛在背后齉声齉气地说。

“欢迎您,”玛格丽特回答,又把手伸给了别人。

“同喜!”黑猫叫道。

“黑色女王,我万分荣幸,我太幸福了,”托法娜像修女那样小声说,并想跪下一条腿,西班牙木靴妨碍了她。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忙把她扶起来。

“这位是侯爵小姐,”科罗维约夫喃喃道,“为争夺遗产毒死了父亲和两双兄弟姐妹!女王同喜!这位是明金娜夫人,啊,她真漂亮!就是有些神经过敏。她何必要用烫发钳子烧侍女的脸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人家就一刀宰了她!女王同喜!女王请注意一下:这位是鲁道夫皇帝[6],他也是巫师和炼金术士。这又是一位炼金术士,却被绞死了。哎哟,这不是她吗!唉,她在斯特拉斯堡[7]开了一家多么奇妙的妓院!我们同喜!这位是莫斯科的女裁缝。我们大家都爱她那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她拥有一家成衣铺,想了个非常可笑的点子:在墙壁上钻两个小圆窟窿……”

“同喜,公爵!”科罗维约夫喊了一声,又轻轻对玛格丽特说:“她的脖子倒很漂亮,不过她在监狱里出了不愉快的事。女王,她脚上穿的是西班牙木靴[5],绿色带子的来历是这样的:狱卒们知道了,有五百来个不如意的郎君永别了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一气之下就在监狱里把托法娜太太勒死了。”

“女顾客们就不知道吗?”玛格丽特问。

“她脚上穿的是什么?”玛格丽特问道,一面不倦地把手伸给那些走到跛脚女士托法娜前头的客人。“脖子上为什么用绿色带子?是脖子的皮肤难看吗?”

“她们个个都知道,女王,”科罗维约夫回答,“同喜!瞧这位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从小就喜欢奇思妙想,是个幻想家和怪家伙。一个姑娘爱上了他,竟被他转手卖到了窑子里。”

“公爵,来一杯香槟!同喜!”科罗维约夫一边大声招呼什么人,一边插空继续悄悄告诉玛格丽特:“托法娜太太同情那些可怜的女人,就向她们出售一种小瓶药水。妻子把药水倒进肉汤里,丈夫喝下了肉汤,感谢妻子的恩爱,心中充满幸福。当然,数小时后他开始口渴难忍,躺到床上。过了一天,给丈夫喝肉汤的那不勒斯美妇人便像春风一样自由了。”

客人像一条由下而上流不完的河,大壁炉就是河的发端,不断地向它提供水源。这样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玛格丽特觉得她戴的链子比先前沉重了。手臂的感觉也有些异样,每次抬起她都要皱一下眉头。科罗维约夫的有趣介绍不再吸引她。那些白脸、黑脸、吊眼梢的蒙古式脸现在看起来已无甚差别,有时它们全混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这些面孔之间的空气也颤抖和流动起来。玛格丽特的右臂突然针扎似的一阵刺痛,她咬咬牙,把臂肘搁在紫晶墩上。背后大厅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像是许多翅膀在蹭刮墙壁,她知道那是一支闻所未闻的宾客大军在翩翩起舞,她觉得连那奇异大厅里的厚实而晶莹剔透的大理石拼花地面也在有节奏地跳动。

“是啊,”玛格丽特喑哑地答道,一面朝两个穿燕尾服的男子微笑,他们正依次弯下身来吻她的膝和手。

现在,无论是盖约·恺撒·卡利古拉[8],还是梅萨利纳[9],都不复引起玛格丽特的兴趣。同样如此的还有那些国王、公爵、男伴、自杀者、投毒女人、绞刑犯、皮条客、狱卒、赌棍、刽子手、告密者、叛徒、疯子、暗探和强奸幼女者。这些人的姓名在她脑中搅成了一团,他们的脸粘到一起,变成了一块大饼。只有其中一个人的脸,长着真的火红色大胡子,令她非常痛苦地单独留在了记忆里,这是马柳塔·斯库拉托夫[10]的脸。玛格丽特的腿发软,她怕自己随时会哭出来。最痛苦的是被客人亲吻的右膝盖。尽管娜塔莎不时拿海绵来涂抹一种香液,膝盖还是肿胀发青了。第三个小时将尽时,玛格丽特不抱任何希望朝下面看了一眼,不禁高兴得打了个哆嗦:人流变得稀疏了。

“她是一位最迷人、最体面的女士,”科罗维约夫附耳道,“听我给您介绍:托法娜太太在迷人的那不勒斯少妇和巴勒莫[4]女市民中享有盛名,那些厌倦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尤其欢迎她。妻子厌倦丈夫也是常有的事,女王。”

“舞会来客的规律都是一样的,女王,”科罗维约夫道,“现在高潮过去了。我发誓,只要坚持最后几分钟就行了。那是一班布罗肯峰的浪荡子,他们总是最后到场。没错,就是他们。两个喝醉酒的吸血僵尸……全到齐了?不,又来了一个。不对,是两个!”

“绿带子是什么人?”玛格丽特木然地问道。

最后两名客人历阶而上。

一位瘦弱、文静、像修女一样低眉顺眼的女士朝玛格丽特走来。她穿着一只奇怪的木靴,走路一瘸一拐,脖子上不知何故系着一条绿色的宽带子。

“哎,其中一个有些眼生,”科罗维约夫眯起单镜片后面的眼睛说,“对了,对了,阿扎泽洛拜访过他,还跟他一起喝白兰地来着。当时他很害怕另一个人揭他的底,阿扎泽洛给他出主意摆脱那个人。后来他就叫手下的朋友在办公室墙壁上喷洒了毒药。”

壁炉里接连出来了三口棺材,纷纷散裂在地上。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刚刚钻出乌黑的炉口,就被随后赶到的另一个人在背上捅了一刀。下面传来低沉的惨叫声。这时壁炉里又窜出来一具几乎完全腐烂的尸体。玛格丽特不禁微微闭上眼睛。不知是谁的手把装着嗅盐的小瓶递到她的鼻子下。玛格丽特觉得像是娜塔莎的手。梯道上渐渐人满,每级台阶上都站着客人。远远看去他们全都一个样,男人穿燕尾服,女人都裸体,只是她们的鞋子和头上羽毛的颜色不同罢了。

“他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问。

“我们欢迎您,伯爵!”别格莫特叫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科罗维约夫说,“这要问阿扎泽洛。”

“他是罗伯特伯爵,”科罗维约夫悄声告诉玛格丽特,“此公风采依旧。请注意,女王,真是可笑,这一位反其道而行之:他是王后的情夫,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跟他一起的是谁?”

阿扎泽洛的几个年轻伙伴带着呆滞的礼貌笑容,把扎克夫妇挤到一边,请他们去喝端在黑人手里的大杯香槟酒。这时那个穿燕尾服的男人独自顺台阶跑了上来。

“就是他那个得力的部下。同喜!”科罗维约夫向最后两位客人喊道。

“我们大家同喜!”黑猫嚎道。

梯道上已空无一人。为了把握起见,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壁炉里不再有人出来。

“女王啊……”美男子扎克先生轻声说。

“还得去,还得去,玛戈女王,”科罗维约夫又在旁边小声说,“要到各个大厅里飞一圈,别让贵客们感到冷落。”

“女王同喜!”科罗维约夫喊道。

玛格丽特又飞出了水池房。郁金香花丛后边的露天舞台上,华尔兹之王的乐队现在换成了一支疯狂的猿猴爵士乐队。指挥是一头长着毛茸茸络腮胡子的巨大猩猩,它拿着把小号,在台上笨拙地跳来跳去。许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亮闪闪的小号。它们肩上还站着几只拉手风琴的顽皮的黑猩猩。两头生着狮子般长鬣毛的阿拉伯狒狒各弹一架钢琴,同时有长臂猿、山魈和长尾猴在击鼓、拉提琴、吹萨克管,把钢琴声完全淹没在一片咚咚、吱吱和隆隆之中。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无数舞者成双成对,仿佛融成了一体,以极其灵巧娴熟的动作朝同一方向旋转前进,势如排山倒海,所向披靡。彩缎做的蝴蝶一只只活了起来,在舞者大军的头上穿梭飞掠。鲜花从天棚上纷纷撒落。电灯熄灭时,便有无数只萤火虫在柱冠上闪亮,空中飘游着点点磷火。

“女王啊,”扎克太太喃喃地说。

然后,玛格丽特来到一个极大的贮酒池边,四面柱廊环绕,一巨型黑色尼普顿[11]雕像口吐大股淡红色的酒液。池中升腾着香槟酒醉人的醇香。这里是一派自在行乐的景象。女士们嘻嘻哈哈扔掉鞋子,把手提包交给自己的男伴或拿着床单侍候的黑人,叫喊着像燕子般飞身跃入池中。带泡沫的酒柱随之高高溅起。灯光透过满池酒液把池底照得火红。这火红里掠动着一道道银白闪光,那是泳者的身体。女士们出池时皆已酩酊入醉乡。柱廊下笑声聒耳,闹哄哄的就像在澡堂里一样。

扎克太太已经单腿跪倒在玛格丽特面前,激动得脸色发白,亲吻着玛格丽特的膝盖。

在这片混乱中,玛格丽特只记住了一张醉醺醺的女人脸,那脸上有一双茫然的——茫然中仍带着祈求的眼睛。她还记住了一个名字“弗丽达”!玛格丽特被酒气熏得头晕起来,她想离开,却被黑猫在酒池里玩的花样吸引住了。别格莫特在尼普顿的大嘴边作起法来。只见池中香槟酒汹涌着发出咝咝声和轰鸣声,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尼普顿开始喷吐一种不起泡沫的暗黄色浪涛。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嘶和喊叫:

这时,底下壁炉里又出现了一具独臂无头的骷髅。它倒地后变成了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

“白兰地!”她们纷纷从池边向柱廊里跑去。不一会儿酒池已经注满。黑猫在空中连翻三个跟斗,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微波荡漾的白兰地。它钻上来时哧哧地喷着气,领结被浸泡得变了形,胡子上的金颜色以及望远镜都不见了。决意效法别格莫特的唯有那个标新立异的女裁缝及其男伴——一个陌生的年轻混血儿。他俩双双投入了池中。这时科罗维约夫挽起玛格丽特的胳膊,同她离开了沐浴的人们。

“同喜!”黑猫直冲着从梯道上来的扎克先生喊道。

玛格丽特觉得她飞过了一个地方,看见石砌的大池塘里牡蛎堆积如山。她又经过了另一处,隔着玻璃地面能看到地狱里的熊熊炉火及忙碌其间的白衣魔鬼厨师。然后她恍恍惚惚,眼前出现了阴暗的地下室,里面点着油灯,几个姑娘从通红的炭火上把咝咝冒油的烤肉拿给客人享用,客人们在大杯饮酒祝她健康。后来她还看见白熊在露天舞台上拉手风琴跳卡马林舞[12],火怪在壁炉里毫不灼伤地表演魔术……玛格丽特再次感到力量衰竭。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张大嘴巴望着下面。她看见那绞架和棺材消失在门厅的侧道里。

“最后一次出场,”科罗维约夫有些担心地悄悄对她说,“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第一对客人到!”科罗维约夫大声说。“扎克先生和夫人。女王,我来介绍一下,他可是个很招人喜欢的男人!一个死不改悔的造假币者、叛国犯,也是呱呱叫的炼金术士,因为毒死了国王的情妇而声名远扬,”科罗维约夫对玛格丽特耳语道。“这种事不是谁都有机会干的!您看,他长得多英俊!”

她在科罗维约夫陪同下又回到了舞会大厅。此时跳舞已经停止。不计其数的客人都拥挤在圆柱下面,空出了大厅中央的地方——那儿出现了一座高台。玛格丽特不记得谁把她扶了上去。她刚一登台,就听见哪儿在敲午夜的钟声。她很奇怪,按时间早该是下半夜了。不知在何处的时钟敲完了最后一响,大群的客人立刻鸦雀无声。这时玛格丽特又看到了沃兰德。簇拥他走过来的是亚巴顿、阿扎泽洛和几个貌似亚巴顿的黑衣年轻人。玛格丽特这才注意到,在她的对面也为沃兰德准备了一座高台。但沃兰德没有站到台上。玛格丽特惊讶极了,在舞会最后的盛大出场式上,沃兰德竟然是卧室里的那身打扮。他仍旧穿着有补丁的肮脏衬衫和歪后跟的夜间便鞋。出鞘的长剑被他当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高台下站住了。阿扎泽洛立即端着盘子来到跟前,玛格丽特瞥见那盘中物乃是一个磕掉了门牙的斩下的人头。大厅里仍然一片死寂。这死寂只有一次被打破,那是远远传来的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铃声,就像大门口响起了电铃那样。

玛格丽特觉得这十秒钟过于漫长,时间早该到了,却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下面的大壁炉里轰隆一声响,从炉口蹦出来一副绞架,上面晃悠悠吊着一具快要散架的骸骨。那骸骨脱开绞索掉到地上,变成了一个穿燕尾服和漆皮鞋的黑发美男子。随后壁炉里又飘出一口不很大的烂棺材,棺盖自动掀掉,从中钻出来另一具骸骨。美男子忙跑过去,殷勤地朝它弯起胳膊,第二具骸骨化成了一个头插黑羽毛、脚穿黑鞋子的活泼裸妇人。男女二人挽着手臂快步走上了阶梯。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沃兰德声音不高,对那人头说。死人的眼皮微微张开了。玛格丽特打了个寒噤,她看见了一对有思想和有痛苦的活生生的眼睛。“一切都应验了,岂不是吗?”沃兰德望着人头的眼睛说下去。“脑袋被女人轧掉,会议没有开成,我住进你的家,这些都成了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雄辩的东西。不过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既成的事实,而是以后的事情。您总是热心宣扬一种理论:人被砍掉脑袋后生命就会终止,人就变成灰烬而不存在了。今天当着诸位来宾的面,尽管他们本身就证明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理论,我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您:您的理论相当深刻而且机智。本来嘛,一切理论都是相对存在的,其中也包括这样的理论: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让这一点也成为事实吧!您将不复存在,而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酒樽为存在而痛饮。”沃兰德说罢举起了长剑。顿时那人头的顶部开始发黑和皱缩并一块块碎落下来,随后眼睛也消失了。不多会儿,玛格丽特看见盘子上托着一尊带金脚的牙黄色颅骨,眼窝里嵌着绿宝石,牙齿都变成了珍珠。天灵盖从合缝的地方掀掉了。

“离午夜不过十秒钟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科罗维约夫说。

“马上就到,老爷,”科罗维约夫看到沃兰德疑问的眼光,忙过来说,“他就会来到您面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我听见他的漆皮鞋在吱吱响,听见他喝完了今生最后一杯香槟酒,把高脚杯放到桌子上的声音。请看,他来了。”

“一定要打发到臭水坑里去,”黑猫帮腔道。

一位新客人独自走进大厅朝沃兰德而来。客人的外表和其他许多男宾毫无二致,只是远远就看见,他紧张得连路都走不稳。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两眼惊慌四顾。不用说,这里的一切都把他惊呆了,当然,尤其是沃兰德的这身打扮。

“一切都要预先准备好,女王,”科罗维约夫解释道,一只眼睛在破镜片后面忽闪着。“不能让最先到场的客人转来转去不知所措,他那合法的泼妇老婆便要小声骂他不该比别人来得早,那可是最糟糕的。那样的舞会就该打发到臭水坑里去,女王。”

然而客人受到了极为亲切的欢迎。

“劈柴算啥,”话多的黑猫接过茬儿说,“我倒宁可去当电车售票员,那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工作了。”

“啊,亲爱的迈格利男爵,”沃兰德笑容可掬,对目瞪口呆的客人说,“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他又向在场的人道,“这位可敬的迈格利男爵在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任职,专门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的名胜古迹。”

“会来的,女王,马上就要来了。您别愁没有客人。老实说,我宁愿去劈柴,也不想站在这台子上接待客人。”

玛格丽特怔住了,她忽然认出了这个迈格利。在莫斯科的剧院和餐馆里她不止一次遇见过此人。“等一等……”玛格丽特在想,“这么说,他也死了吗?”事情马上就有了分晓。

“客人在哪儿?”玛格丽特问科罗维约夫。

“这位可爱的男爵真是很可爱,”沃兰德笑嘻嘻地接着说,“他听说我到了莫斯科,马上就打电话来要为我提供专门服务,也就是为我介绍名胜古迹。当然,今晚我荣幸地把他也请来了。”

玛格丽特兀立高台,脚下一条铺地毯的宽大梯道通向很远的前方。就像反看望远镜似的,她遥见那远远的下面有个很大的门厅,内有一个特大的壁炉,那黑洞似的阴冷的炉口足可驶进一辆五吨大卡车。门厅里空无一人。灯光刺目的梯道上也空荡荡的。耳畔只有远处传来的管乐之声。他们这样伫立了约一分钟。

这当儿玛格丽特看见阿扎泽洛把放颅骨的盘子交给了科罗维约夫。

一个黑皮肤的人将一个绣有金色卷毛狗的花枕塞在她的腿边。有人帮助她屈膝,把右腿搁到枕上。玛格丽特四下看了看。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端着架势分立两旁。紧挨着阿扎泽洛的还有三个年轻人,她觉得他们有些像亚巴顿。背后似有一阵冷气拂来。她回头看见一面大理石墙,葡萄酒咝咝地从那墙上冒出来,流进下面一个结冰的池子里。她感到左脚边有个暖呼呼、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别格莫特。

“噢,男爵,顺便说说,”沃兰德突然压低嗓子亲昵地说,“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您这个人非常好奇又非常饶舌,这两样加在一起已经引起了公众的注意。造谣的人还说您是告密者、奸细什么的。有人甚至预计,您不出一个月就会因此落得个悲惨下场。所以,我们决定帮助您摆脱痛苦的等待——利用您自己提供的机会:您不是一再要到我家来作客,其实是来尽可能干那偷听偷看的勾当吗?”

“您觉得很累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这上面,”科罗维约夫小声说。

男爵的脸色变得惨白,比生来就特别苍白的亚巴顿尚有过之。随后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亚巴顿走到男爵面前,把自己的眼镜很快摘下又戴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什么东西在阿扎泽洛手中一闪,听到拍手似的一声响,男爵便慢慢仰倒下去,鲜血从他的胸口喷出来,染红了浆洗挺括的衬衣和坎肩。科罗维约夫用颅骨去接那汩汩的血流,接满后就呈给沃兰德。这时男爵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最后,他们飞上了一个平台。玛格丽特想起来,这就是科罗维约夫在黑暗中拿着油灯迎接她的地方。现在这里的水晶葡萄吊灯强光四射,炫得她睁不开眼。玛格丽特被安置就位。她的左手边放有一个紫水晶的小圆墩子。

“先生们,为你们的健康干杯,”沃兰德声音不高,他举起颅骨酒樽,送到唇边。

玛格丽特向前飞去。波洛涅兹舞曲在背后喧声大作。她看见那位爵士乐师要与波洛涅兹一争高下,不住用铙钹敲打部下的脑袋,吓得他们一个个蹲下躲避,样子滑稽极了。

仿佛昆虫蜕变似的,沃兰德整个儿变了样。补丁衬衣和歪跟便鞋都不见了。此时他身穿黑色披风,腰挎一柄钢剑,快步走到玛格丽特面前,递过酒樽,命令道:

那指挥一拍自己的膝盖,又在另一边膝盖上交叉地拍了两下,突然夺过最边上乐手的铙钹,用它在圆柱上猛敲。

“喝吧!”

“哈利路亚!”

玛格丽特头晕起来,踉跄了一下,酒樽已凑到她的唇边,同时有几个人——她分不清是哪几个——的声音凑在她两边耳朵上说:

又到了一处大厅。这里没有圆柱,只有几道花墙,一边是大红、粉红和乳白的玫瑰花,另一边全是复瓣的山茶花。花墙之间有咝咝歌唱的喷泉;香槟酒在三个酒池里翻着气泡,第一个酒池呈透明的紫色,第二个为红宝石色,第三个是水晶砌的。扎红头巾的黑人在池边奔忙,不断用长柄的银勺子往大口平底酒杯里舀酒。玫瑰花墙的缺口处有露天舞台,一个穿红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大发脾气。他面前的爵士乐队不时弄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指挥看见玛格丽特,连忙躬身施礼,双手都碰到了地上。然后他直起腰来,尖叫道:

“别害怕,女王……别害怕,女王,鲜血早已流入地下,流到的地方已经结出了一串串葡萄。”

“约翰·施特劳斯[3],”黑猫在一旁嚷起来,“要是别的什么舞会能请到这样的乐队来演奏,就把我吊死在热带森林的藤子上。这支乐队是我请来的!而且各位注意,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称病,没有一个人拒绝。”

玛格丽特闭着眼呷了一口,只觉一股甜流沁遍了全身血管,随即耳鸣起来。她仿佛听见了公鸡震耳的啼叫,什么地方在演奏进行曲。这时大批的客人开始改变模样,穿燕尾服的男人和女人们又散落为一具具骸骨。玛格丽特眼见整个大厅的人化成了一片腐朽,随后空中便飘出了墓穴的气味。圆柱坍塌了,灯火熄灭了,所有的东西都缩小了,什么喷水池、郁金香、山茶花,统统都无影无踪了。一切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珠宝商遗孀家的普通客厅。半掩的房门里透出一道亮光。玛格丽特便从这扇房门走了进去。

“指挥是谁?”玛格丽特临飞走时问道。

[1] 波洛涅兹舞源自波兰民间,后成为一些欧洲国家的宫廷舞。

“不够,不够,”科罗维约夫耳语道,“您向左看,那儿是首席小提琴,向那些人点头,让他们以为您认识他们每一个人。这些人都是世界名流。您瞧这位,坐在第一个谱架后面的,他就是维厄唐[2]。对了,很好。我们往前去吧。”

[2] 亨利·维厄唐(1820—1881),比利时小提琴家,作曲家。1845年至1852年在俄国演奏和教学。

玛格丽特喊出这句话吃了一惊:她竟然声若洪钟,压倒了乐队的轰鸣。那人幸福得浑身一颤,左手贴胸,右手继续挥动着白色的指挥棒。

[3] 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小提琴家和指挥家,著名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的作者。

“还不够,还不够,”科罗维约夫悄悄道,“他要彻夜难眠的。快叫一声:‘欢迎您啊,华尔兹之王!’”

[4] 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均为意大利滨海城市。

站在乐队高台上那个穿燕尾服的人,一眼瞥见玛格丽特,顿时脸色刷白,露出微笑,突然举起双手令乐队全体起立。乐队站立着继续演奏,毫不间歇,将玛格丽特拥入一片汹汹的声浪中。指挥台上那个人转过身,双手猛然一摊,对玛格丽特深深鞠躬。她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5] 一种监狱刑具。

玛格丽特的前方升起了一道不高的白色郁金香花墙。她看见花墙后面亮着无数盏小罩灯,灯光里坐着许多穿燕尾服的人,白色的是他们的胸口,黑色的是他们的肩膀。她明白了,这里是舞会之声的源头。小号的吼叫声扑面而来,随即又被一阵激扬的小提琴声冲破,这琴声有如血流,冲洗着她的全身。这支约一百五十人的乐队正在演奏波洛涅兹舞曲[1]

[6] 可能是指鲁道夫一世(1218—1291),日耳曼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创始者。

“照直朝着郁金香那边!”

[7] 斯特拉斯堡为法国港口城市,中世纪时曾隶属日耳曼王国。

“舞会开始!”随着黑猫一声刺耳的尖叫,玛格丽特惊呼起来,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舞会以它辉煌的灯火、聒耳的声响和浓烈的气味,猛不丁朝她扑面而来。玛格丽特在科罗维约夫的搀扶下,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热带森林。好多红肚绿尾鹦鹉在藤蔓上跳来跳去,震耳地大叫:“同喜!同喜!”森林很快走完了,澡堂般的闷热顿时消失,空气变得凉爽起来:他们来到了舞会大厅。这里的圆柱一律用闪亮的黄色石料做成。大厅也和森林一样空荡荡的。只看到圆柱下僵立着几个黑人,全是赤身露体,扎着银白色头巾。玛格丽特带领随从们(阿扎泽洛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飞进大厅时,那些黑人非常激动,黝黑的面孔都变成了暗红色。这时科罗维约夫放开了玛格丽特的手,小声对她说:

[8] 盖约·恺撒·卡利古拉(12—41),37年起为罗马皇帝,后为禁卫军所杀。

“你来吧!”科罗维约夫在黑暗中回答。

[9] 梅萨利纳·瓦莱里娅(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闻名,后被克劳狄处死。

“我来,我来,”黑猫悄声说,“让我来宣布!”

[10] 马柳塔·斯库拉托夫(?—1573),俄皇伊万四世的亲信权臣,参与谋杀沙皇政敌多人,在战争中血腥屠杀平民。后战死。

这时,玛格丽特在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陪伴下出了水池房,步入一片黑暗中。

[11] 尼普顿原为罗马神话中的水神,后与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混同为海神。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科罗维约夫在水池房的门口嘟哝道。“没法子,需要,需要,需要。女王,请允许我给您最后一个建议。今天来的客人各种各样,可以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可是您,玛尔戈女王,对其中的任何一位都不能有丝毫的傲慢!我知道,即使您不喜欢谁……也一定不会摆在脸上……不,不,不可以这样想!对方会觉察到,当时就会觉察到的。您必须喜欢他,喜欢他,女王。舞会女主人会因此得到百倍的报偿!还有,不能忽视每一个人。如果没有时间说不上话,哪怕微微一笑,稍稍一回头,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疏忽怠慢,免得人家为此而憔悴……”

[12] 一种俄罗斯民间舞。

午夜临近了,得抓紧时间。周围的东西模模糊糊,玛格丽特只看见烛光下有个五颜六色的贮水池。她站到池中,格拉在娜塔莎帮助下,用一种又热又稠的红色液体冲洗她的全身。玛格丽特感到嘴上有咸味,明白她是在洗血浴。她像披上了一件血红的王袍,后来袍子又变成稠而透明的浅红色。玫瑰油的香气使玛格丽特晕眩起来。然后她被扔到一张水晶床上,用宽大的绿叶摩擦全身,直到肌肤闪出光泽。黑猫也窜过来帮忙。它蹲在玛格丽特腿边,使劲擦她的双脚,就像在大街上给人擦皮靴似的。玛格丽特不记得是谁用白玫瑰花瓣为她缝制了鞋子,那双鞋如何自己扣上了金襻儿。冥冥中一股力量将她拉起,让她坐到镜前,她看见头上有一顶镶满钻石的闪亮王冠。科罗维约夫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他拿来一个连着沉重链子的椭圆画框,内有一幅卷毛黑狗的画像。他将此物挂在了玛格丽特的胸前。这件饰物成了女王的重累。她马上感到颈部磨痛,直不起腰来。然而这种不便得到了补偿:从此刻起,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对她格外敬奉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