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师和玛格丽特 > 第二十二章 烛光下

第二十二章 烛光下

“我坐我坐,”黑猫坐下道,“不过,我不同意您后面的说法。我的话绝非胡说八道,像您当着这位太太的面所说的。我的话乃是一连串严密的三段论,即使塞克斯都·恩坡里柯[1]和马尔蒂亚努斯·卡佩拉[2]这样的专家,甚至说不定就连亚里士多德[3]本人,都会对我作出正确的评价。”

“唉,你这无赖,无赖,”沃兰德摇头道,“每一回你的棋输定了,就要借故耍嘴皮子,像个最蹩脚的桥头骗子。还不快点坐下来,别再胡说八道了!”

“将军!”沃兰德说。

黑猫气呼呼的一肚子委屈,眼看肚皮就要气炸了。

“你瞧,你瞧,”黑猫道,忙举起望远镜来观棋。

“我不明白,”黑猫冷冷地反驳道,“为什么阿扎泽洛和科罗维约夫今天就能刮脸搽白粉呢?白粉哪一点比金粉强呢?我不过在胡子上扑了些金粉,如此而已!假如我也刮脸,那就另当别论!可是,一只猫刮掉了胡须成何体统!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个理。总而言之,”黑猫受了委屈,嗓音有些发颤,“我看这是有意跟我过不去。我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能不能参加这场舞会?老爷,您对此有何见教?”

“那么,夫人,”沃兰德对玛格丽特说,“我来向您介绍我的随从。这个装疯卖傻的家伙是黑猫别格莫特。阿扎泽洛和科罗维约夫您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的女仆格拉,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她服务周到,无所不能。”

“那么胡子呢?……”

美丽的格拉笑盈盈转过她那绿眼睛望着玛格丽特,一面不停地抠出油膏抹到沃兰德的膝盖上。

“老爷,猫是不穿裤子的,”黑猫一本正经地答道。“您是不是还要我穿皮靴呢?老爷,只有童话里的猫才穿皮靴。可是,您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人在舞会上不系领结?我可不想当众丢脸被人家轰出去!大家都要尽量打扮得好些。我挂望远镜也正是这个意思,老爷!”

“人都在这儿了,”沃兰德介绍完毕,这当儿格拉使劲按了一下他的膝盖,他皱了皱眉头,“您瞧,我们这个团体三教九流,人数不多,其实很简单。”他不说话了,伸手转动他面前的地球仪。这个地球仪制作非常奇巧,它转动时蓝色的海洋微微波荡,极地的冰冠雪盖宛然如在目前。

“这都像什么呀!”沃兰德大声道。“你干吗把胡子染成金色?你连裤子都没穿,还系什么领结?”

这时,棋盘上正是一片兵荒马乱。穿白袍的王气急败坏地在棋格上直跺脚,绝望地举起了双手。三个持斧钺的白衣雇佣兵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个挥舞长剑驱使他们进攻的军官。前方相连的黑白两格上站着沃兰德一方的两名黑衣骑士,他们胯下的烈马正使劲用蹄子刨着格子的地面。

那黑猫满身灰尘,后腿直立,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现在它脖子上系着燕尾服白蝴蝶领结,胸前细皮带上吊着一副珠母色的女式望远镜。它还把胡须染成了金黄色。

玛格丽特惊奇极了:那些棋子竟然是活的!

“给您介绍一下……”沃兰德刚开口就自己打住了:“不行,这小丑太难看了。您瞧,他在床底下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黑猫放下望远镜,在白袍王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白王绝望地双手捂住了脸。

“那可不行,老爷!”黑猫嚷道,一下子就钻了出来,爪子里攥着那个马。

“形势不妙啊,亲爱的别格莫特,”科罗维约夫在一旁幸灾乐祸。

“你以为是在集市广场吗?”沃兰德假装生气地说。“床底下哪来的蛤蟆!把这不值钱的小把戏留到杂耍剧院去玩吧。你要不马上出来,就算你认输了,该死的逃兵。”

“形势严重,但绝不是没有希望,”别格莫特道,“而且,我对最后胜利充满信心,只要好好审时度势就行。”

“我找不到马,”黑猫在床下用压低的假嗓子答道,“不知它跑哪儿去了,我只找到一只蛤蟆。”

他审时度势的方式很特别,其实就是对自己的王棋挤眉弄眼做鬼脸。

“您如此殷勤可爱,正合我意,我们就不必客套了。”说罢又俯在床边喊道:“你在床底下还要胡闹多久?快爬出来,可恶的小丑!”

“这也无济于事,”科罗维约夫说。

他伸出手,招呼玛格丽特过去。她的赤脚毫无沾地的感觉,就走到了他面前。沃兰德把一只石头样沉重、火焰般炽热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拉到身边床头坐下来。

“哎呀!”别格莫特突然叫起来。“鹦鹉都飞掉了,我早说过会这样的!”

“是啊,科罗维约夫说得不错!纸牌洗出了奇妙花样!血统!”

果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扑棱声。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一齐奔了出去。

阿扎泽洛赞许地轻轻咳了一声。沃兰德注视了玛格丽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道:

“瞧你们为舞会搞的这些新花样,真见鬼!”沃兰德嘟哝道,仍在看他的地球仪。

“千万别这样,老爷,”玛格丽特终于控制住自己,轻声然而清晰地说,她还笑了笑:“我恳求您不要中断棋局。我想,如果让象棋杂志把这一局棋公开发表,肯定报酬不菲。”

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刚走,别格莫特立即大挤其眼。白方王棋终于领会了意图,突然扯下白袍,往格子上一扔,转身从棋盘上跑掉了。那个军官忙把扔下的王袍披到自己身上,占据了王棋的位置。这时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回来了。

“老爷……”科罗维约夫在她耳边喘道。

“你老是撒谎,”阿扎泽洛睥睨着别格莫特,嘟哝道。

“千万别这样……”玛格丽特跟着说。

“我确实听见声音了,”黑猫说。

“说,千万别这样,”科罗维约夫慌忙凑到玛格丽特耳朵上尖声尖气地说,就像提示台词似的。

“哎,你们有完没完?”沃兰德问道。“将你的军呢。”

“爬出来!棋不下了。有女客。”

“恩师在上,我是不是听错了,”黑猫道,“没有将军呀,不可能将军呀。”

沃兰德从床上拿起一把长剑,弯身用它在床底下搅了搅,说:

“我再说一遍,将你王棋的军。”

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有些音节拖长而嘶哑。

“老爷,”黑猫操着假嗓子惊慌道,“您是太累了,还没有将军呢!”

“欢迎光临,女王。请原谅我这身家常打扮。”

“王棋在D-2格,”沃兰德眼睛不看棋盘说。

沃兰德终于开口了,他微微一笑,那只火花眼仿佛喷出了火焰:

“老爷,可吓死我了,”黑猫哀号起来,做出害怕的嘴脸,“我的王没有了。”

沉默了几秒钟。“他在琢磨我,”玛格丽特想,一面用毅力克制双腿的颤抖。

“怎么回事?”沃兰德莫名其妙,抬眼望望棋盘,只见一个军官背转身用手挡着脸,站在王的格子上。

玛格丽特还清楚看到,在沃兰德敞开的无毛的前胸上挂着一条深色宝石金项链,那宝石精工雕刻成甲虫形状,甲壳上还镌有古老文字。沃兰德身边床上放着一个奇特的地球仪,它安在笨重的底座上,半球照耀着阳光,就像真的地球一样。

“唉,你这坏蛋,”沃兰德若有所思地说。

沃兰德伸开四肢躺在床上,只穿着一件左肩打了补丁的肮脏长睡衣。他把一条裸露的腿蜷在身下,另一条腿伸到矮凳上,格拉正在这条黝黑腿的膝盖上涂抹一种冒烟的油膏。

“老爷!容我再用一下逻辑推理,”黑猫两爪抱胸说。“如果一方宣称将军,而对方的王棋已不在棋盘上,那么,将军即为无效。”

他两眼死盯住玛格丽特的脸。右眼深处闪烁着一点金色火花,一眼就能看穿任何人的灵魂。他的左眼像个黑暗空间,那洞口针鼻儿般狭小,却是通往一切黑暗和幽灵之无底深井的入口。沃兰德的脸倾向一边,右嘴角下垂。秃顶的高额头上,与一双剑眉平行地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他脸上的皮肤仿佛晒成了永久的黝黑色。

“你认不认输?”沃兰德厉声问道。

玛格丽特在迷离的烛影下恍惚所见的这一切把她吓呆了。大木床吸引着她的视线。坐在床上的,正是可怜的伊万在牧首塘公园极力要他相信魔鬼不存在的那个人。此刻,这位不存在的就坐在这张木床上。

“请让我想想吧,”黑猫低声下气地说,把前肘支在桌上,两爪抱耳,开始思考。他想了很久,最后说:“我认输。”

格拉欠身向玛格丽特鞠躬。黑猫也跳下凳子来行礼。它使劲一碰后爪,却把棋子掉在了地上,随即钻到床底下去找它的马。

“这个顽固坏蛋,吃光他才好,”阿扎泽洛低声说了一句。

除了这两位,棋桌边的高凳上还蹲着一只肥大无比的黑猫,它的左爪上正擎着一个棋子马。

“好吧,我认输了,”黑猫道,“我之所以认输,是因为旁边有人忌妒和恶语中伤,我不能在这种气氛里下棋!”他站了起来。那些象棋子自己纷纷走进了棋盒。

玛格丽特从在场的人中一眼就认出了阿扎泽洛。他站在床架边,穿着燕尾服,这身漂亮打扮可不像他在亚历山大花园初见玛格丽特时那副强盗模样。他毕恭毕敬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床边小地毯上坐着那个裸体女巫——就是让可敬的杂耍剧院小吃部主任感到难堪、在出了名的魔法表演之夜幸而被雄鸡惊走的那个格拉。她在一口锅里搅拌着什么东西,弄得满屋都是带硫黄味儿的蒸汽。

“格拉,时间到了,”沃兰德道。格拉随即出去了。他又说:“我的腿痛病发作了,偏偏又有这场舞会。”

科罗维约夫吹熄了油灯,那灯即从他手中消失。玛格丽特看见一扇黑门底下露出一条亮光。科罗维约夫轻轻叩门。玛格丽特顿时激动得牙齿打战,背脊发冷。门打开了。原来只是个小房间。玛格丽特看见一张宽大的橡木床,上面堆着些揉皱的脏床单和一个枕头。床前的雕花腿橡木桌上放着枝形大烛台,烛座全是鸟爪形状,七个金烛座上都燃着粗大的蜡烛。此外,桌上还摆着个大象棋盘,棋子雕工极为精美。一小块旧地毯上放着矮矮的长凳。另一张桌子上有个金碗和一座蛇状枝形烛台。房间里闻到一股硫黄和树脂的气味。烛光下满地乱影纵横。

“请让我来吧,”玛格丽特轻声请求道。

“唉,女王啊,”科罗维约夫调皮地说,又炒爆豆子般唠叨起来,“血统问题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尊敬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去问问那些曾祖母们,特别是那些享有温厚贤良美誉的曾祖母们,您就会发现一个个惊人的秘密。就像一副纸牌,能够洗出许多神奇的花样来,我这样比方丝毫也不为过。有些东西可以完全不受等级的隔阂,甚至能彻底打破国界。我现在只说一句:假如有人告诉一位十六世纪的法国女王,许多年后,她美丽的玄孙之玄孙女竟然被本人挽着胳膊在莫斯科的舞会大厅里漫步,女王陛下一定会非常惊讶。啊,我们到了!”

沃兰德注视着她,把膝盖伸过去。

“怎么会是王族血裔?”玛格丽特惊骇地小声问道,向科罗维约夫靠紧了些。

油膏很烫手,玛格丽特觉得它像一团炽热的岩浆,她没有皱眉头,开始用它揉擦沃兰德的膝盖,尽量不让他感到压痛。

“您别害怕,”科罗维约夫用讨好的口气安慰道,一面挽起她的胳膊,“这是别格莫特为舞会搞的小玩意儿,不必介意。恕我斗胆向您进一言,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任何时候对任何东西都不要害怕。害怕是不明智的。不瞒您说,这是一场豪华的舞会。我们会看到一些当年拥有无上权力的人物。可是,要跟我有幸侍奉的那一位相比,他们的能力简直微乎其微,想到这一点真让人觉得好笑,照我说,甚至觉得可悲。何况,您自己就是王族的血裔。”

“亲近的人告诉我,这是风湿病,”沃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玛格丽特说,“然而我很怀疑,这膝痛的毛病可能是一位迷人的女巫留给我的纪念。一五七一年我在布罗肯山[4]魔鬼法坛上认识了她,当时我们挺近乎。”

他们向圆柱间穿行,最后又到了另一个大厅,里面不知为什么有一股浓郁的柠檬味儿,还听见沙沙的声音,什么东西碰到了玛格丽特的头,她打了个哆嗦。

“啊,这怎么可能!”玛格丽特道。

“这事定了!”科罗维约夫说罢又拿起油灯,“请跟我来。”

“微不足道的小毛病!过三百年就好了。人家建议我用各种药,可我只相信祖母的老方子。那个可恶老太婆,我的祖母,她遗留给我的草药真是奇验!顺便问问,您有没有什么痛苦?也许您有伤心事,有苦恼?”

“我愿意,”玛格丽特坚决地答道。

“没有,老爷,绝对没有,”聪明的玛格丽特回答,“现在到了您这儿,我感觉非常好。”

“长话短说!”科罗维约夫大声道。“干脆一句话:您是否愿意承担这项义务?”

“血统这东西真了不起,”沃兰德高兴地说,但不知他所指何事。“我发现您对我的地球仪感兴趣。”

科罗维约夫意味深长地一笑,躬了躬腰。玛格丽特又感到心里一阵发冷。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

“按照传统的做法,”科罗维约夫接着说,“首先,女主人的名字必须叫玛格丽特;其次,女主人必须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您瞧,我们在外旅行,现在来到了莫斯科。我们发现莫斯科共有一百二十一个玛格丽特,可是您信不信,”科罗维约夫绝望地一拍大腿,“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直到最后,这份幸运才……”

“这东西挺不错。老实说,我不喜欢听新闻广播。播音员总是些连地名都念不准的女孩子。她们三分之一的人口齿不清,好像专门要挑这种人当播音员似的。我的地球仪方便多了,特别是我需准确了解事态的进展。譬如说这块地方,就是紧靠大洋的这一块,看见吗?这地方起火了,发生战争了。您把眼睛凑近些,能看得仔细。”

玛格丽特注意听他讲,尽量不漏一个字。她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她期盼幸福,头都盼晕了。

玛格丽特俯身去看,小方块在她眼前扩大并泛出各种颜色,仿佛一座地貌图。她看见了带子似的河流及岸边的村庄。一座豆粒似的小屋长到了火柴盒的大小。突然升起一股黑烟,小屋的屋顶无声地飞起来,墙壁坍塌了,两层的火柴盒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撮黑烟袅袅的废墟。玛格丽特凑得更近些,看清楚地上躺着一个小小女人,她身边的血泊中有个张开双臂的婴儿。

“好,好,”科罗维约夫道,“我们讨厌吞吞吐吐和故弄玄虚。我家老爷每年要举行一次舞会。名叫月圆之春舞会,或者叫百王舞会。来的人多极了!”科罗维约夫捂住一边脸颊,好像牙痛似的。“我想,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是这么回事,老爷他是单身,这您当然是明白的。所以需要有一位女主人,”科罗维约夫把两手一摊,“您知道,缺少了女主人……”

“到此为止,”沃兰德微笑道,“他没有过多造孽。亚巴顿[5]做事总是恰到好处。”

玛格丽特心里怦地一跳,点了点头。

“我不想站在亚巴顿反对的那一方,”玛格丽特说,“他支持哪一方呢?”

“好了,言归正传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您一定已经猜到我们的主人是谁了。”

“跟您谈得越多,我就越相信您聪明过人,”沃兰德客气地说。“我可以让您放心。亚巴顿非常公正,他对战争双方都一样同情,所以战争后果对双方也总是一样的。亚巴顿,”沃兰德轻轻叫了一声。顿时有个戴黑眼镜的瘦男人从墙壁里走了出来。不知为什么,那副黑眼镜使玛格丽特受了惊吓,她发出低低的尖叫,把脸埋在沃兰德的腿上。“哎,您别这样,”沃兰德大声道,“现代的人太神经质了。”说罢挥手在玛格丽特的背上一拍,直拍得她全身铮铮有声。“您看,他戴着眼镜。而且,亚巴顿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提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更何况有我在此。您是我的客人!我不过想让您看看他罢了。”

虽然并非玛格丽特,而是科罗维约夫自己在谈论五维空间,她还是被那个房产贩子的钻营故事逗得开怀大笑。这时科罗维约夫说:

亚巴顿兀立不动。

“然后他利用这套住房,分别在莫斯科的两个区调换了三居室和两居室的各一套,加起来就有了五间房子。他再用其中的三居室换来了两套单独的两居室,您瞧,他又成了六间房子的主人。当然,这六间房子散落在莫斯科好些个地点。这时候他准备亮出最后的妙招,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要用分散在莫斯科不同区里的六间房子交换在土城区的一套五居室住房。可惜天不从人愿,他的行动计划功亏一篑了。此人现在或许还有一间什么居室,不过我敢肯定,它不会在莫斯科了。您瞧,这种人多么会钻营。而您还要谈论什么五维空间。”

“叫他把眼镜取下来一会儿,行吗?”玛格丽特哆嗦着靠紧沃兰德,好奇地问。

“再简单不过了!”他答道。“对于熟悉五维空间的人来说,随意扩大住房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可以说,尊敬的女士,要多大就能有多大!”科罗维约夫继续唠叨。“不过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对五维空间一窍不通,一般说,他们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可是这些人在扩大自家的住房方面创造了最了不起的奇迹。听说有一位市区居民,他在土城区得到一套三居室住房之后,不是用什么五维空间之类伤脑筋的办法,而是用一块隔板把一个房间隔成两半,转眼间就有了一套四居室的住房。

“这可不行,”沃兰德正色道,朝亚巴顿挥了挥手,后者立即消失了。“你有什么话要说,阿扎泽洛?”

科罗维约夫得意地笑了笑,只见他鼻子边皱纹的阴影颤抖了一下。

“老爷容禀,”阿扎泽洛道,“我们这儿来了两个外人,一个美女哭着喊着要留在女主人身边,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口,请原谅,还有她的一口骟猪。”

“不,我最奇怪的是,这里面怎么容得下这些,”玛格丽特挥手指了指看不见尽头的大厅,说。

“美人行为多怪僻,”沃兰德评价道。

科罗维约夫博得了玛格丽特的好感。他那炒爆豆子似的唠叨声使她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她是娜塔莎,是娜塔莎,”玛格丽特叫了起来。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科罗维约夫吱吱地说,“在下科罗维约夫。您一定感到奇怪,这儿怎么不开灯?您必然在想,这是为了节约吧?不,绝对不是。我说的要不是实话,就让今天晚些时候有幸吻您膝盖的随便哪个刽子手,就在这个架子上砍掉我的脑袋。只因为老爷他不喜欢电灯,所以我们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开灯。请您相信,到那时候不愁没有灯光。不过我想,灯光还是稍暗一点为好。”

“那就让她留在女主人身边。把骟猪带到厨师那儿去!”

尽管科罗维约夫的油灯光很微弱,玛格丽特还是知道她走进了一个带柱廊的宽敞无比的大厅,柱廊里黑魆魆的,乍一看也像没有尽头似的。科罗维约夫停在一张小沙发前,把油灯放上灯架,做个手势请玛格丽特坐下来,自己则站到旁边,以优美的姿势把胳膊肘支在灯架上。

“要宰它吗?”玛格丽特吓坏了。“老爷,饶了它吧,它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我楼下的房客。您看,这是个误会,娜塔莎给他也抹了油膏……”

“今天晚上太奇怪了,”玛格丽特想,“我做了种种预料,却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他们这儿停电了吗?最奇怪的是这所房子的面积。莫斯科一家普通住宅如何挤得下这么多东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瞧您说的,”沃兰德道,“见鬼,谁要宰他?我不过让他在厨师那边待一会儿!总不能放猪走进舞会大厅,您说对吧?”

魔法家,合唱指挥,巫师,翻译,鬼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他是科罗维约夫。他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把手中的油灯往远处一摆,请她跟他走。阿扎泽洛早已不见了。

“可不是嘛……”阿扎泽洛跟着说,然后禀道:“老爷,午夜就要到了。”

诚然,科罗维约夫的外表大大改变了。他不再戴那副早该扔进污水坑的破夹鼻眼镜,而是换成了一只单眼镜,在油灯光的闪映下,看见那镜片的玻璃也是碎裂的。他脸上仍是一副恬不知耻的表情,但小胡子稍稍卷起,还抹了些油。他通体乌黑是因为穿了燕尾服。只有胸口一块是白的。

“好吧,”沃兰德对玛格丽特说,“那就有请了!我预先向您表示感谢。请不要慌张,什么也不要怕。除了水什么也别喝,否则您会浑身发软撑不住的。您该走了!”

进门后,玛格丽特首先感到惊讶的是,周围就像地洞里那样黑暗。她随手抓住阿扎泽洛的斗篷,以防跌倒。这时远远的高处有一点微火闪亮,像是一盏油灯,离他们越来越近。阿扎泽洛边走边抽掉了玛格丽特腋下的飞刷,那刷子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中。两人踏上一道很宽的阶梯,拾级而上,玛格丽特觉得老是走不到头。她很奇怪,莫斯科一户平常人家的前室里,怎么容得下这样一条走不完、看不到,却又分明能感觉到的奇异楼梯。玛格丽特终于登到了梯顶。她知道自己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这时油灯已到了她的面前。灯光照见一张男人的脸——那个拿灯人的脸,他身材瘦长,通体乌黑。这几天不幸邂逅此人的诸君,在这暗淡的油灯光下也能一眼认出他来。他就是科罗维约夫,亦即法戈特。

玛格丽特从地毯上站起来。这时科罗维约夫已出现在门口。

在第三层楼梯口值班的第三个人的模样与第二个人如出一辙,故亦是第一个人的翻版。此人抽着呛人的烟卷,玛格丽特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抽烟者像是被扎了一下,从长凳上跳起来,不安地四面张望,又走到栏杆边朝下面看看。这当儿玛格丽特和她的向导已经到了五十号住宅的门口。他们没有按门铃。阿扎泽洛用自备钥匙悄悄把门打开了。

[1] 塞克斯都·恩坡里柯(公元3世纪初),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的代表人物。

在第六单元的入口处,他们遇到了另一个人,跟大门口那个人非常相像。于是又重演刚才的一幕。脚步声……那人不安地回头看看,皱起眉头。门开了又关上……他跟着隐形而入的人跑了几步,又朝门里张望了一下,不用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2] 马尔蒂亚努斯·卡佩拉,北非人,迦太基律师,创作时期为4世纪末至5世纪初,著有《论修辞》、《论辩证术》等书。

两人各自把坐骑夹在腋下,走进了大门的过道。玛格丽特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穿长靴的男人懒洋洋地坐在过道里,好像在等什么人。尽管他俩脚步极轻,那个孤独男人还是听见了动静,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

[3]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和科学家,形式逻辑的奠基人,三段论法的创始人。

这时从一座墓碑后面走出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月光下獠牙一闪。玛格丽特立刻认出他是阿扎泽洛。后者做了个手势请她骑上飞刷,自己则跨上一柄长长的花剑,两人腾空而起,几秒钟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降落在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楼的下面。

[4] 德国哈尔茨山有布罗肯峰,海拔1142米,据民间传说,每年五朔节(5月1日)前夜女巫们在该峰狂欢集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描写梅非斯特在“瓦尔普吉斯之夜”带领浮士德上山一节即在此时此地。

汽车在高空飞驶,它那均匀的轰鸣使玛格丽特昏昏欲睡。月光照得她周身温暖,怪舒服的。她闭上眼睛,任夜风吹拂着脸膛,有些凄然地回想起刚才离别的陌生河岸,她觉得再也见不到那条河了。经历了今夜的种种魔法和奇迹,她已隐约猜到,她被带去做客要见的是什么人,但她并不害怕。一心要到那里找回自己的幸福,正是这份期盼使她变得无所畏惧。可惜汽车里不容她长时间憧憬这种幸福。也许是白嘴鸦司机技术高超,也许是汽车的性能很好,没过多久玛格丽特睁开眼时,看到下面已不是黑压压的森林,而是莫斯科一片烁烁的灯火之湖。白嘴鸦司机在行驶中卸下了汽车的右前轮,把车降落在多罗戈米洛夫区的一个渺无人迹的墓地上。玛格丽特什么也没有问。白嘴鸦司机让她在墓碑旁下车,把飞刷也拿了下来,然后它把车头朝着墓地边的冲沟发动了马达,那辆空车便轰隆隆栽到沟底摔毁了。白嘴鸦毕恭毕敬行了个举手礼,坐上那只汽车前轮飞走了。

[5] 据《新约·启示录》:亚巴顿为“无底坑的使者”、地下蝗虫之王,率领蝗群专事“伤害额上没有神印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