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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飞翔

后来,她两三次看见下面有暗淡的反光,像是几把军刀放在打开的黑匣子里,她想那是河流。

“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起来。

女飞人频频回首欣赏左上方的景色,只见月亮发疯似的往相反方向的莫斯科疾驰而去,但同时它又奇怪地停留在原处,清楚地显露出月中怪兽的身影——像龙又像神马,把尖尖的嘴巴朝着她刚才离开的城市。

几秒钟后,在远远下方漆黑的大地上,又亮起一片灯火之湖,它往脚下缓缓飘来,突然又陀螺似地旋转着,钻进地里不见了。数秒钟后,如是者再。

玛格丽特有了一个想法,她不必如此快马加鞭,以致不能好好观赏景物和享受飞翔的乐趣。她隐约感到,她要飞去的那个地方有人耐心等着她,因此她无需在这绝高之处没命地飞奔,这太没意思了。

玛格丽特又一纵身,大片屋顶完全没入地下,冒出了一泓电灯光摇曳不停的火湖。这火湖突然竖立起来,移到她头顶上,月亮从脚下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翻了个跟头。玛格丽特恢复原状后,回头已不见那火湖,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抹淡红色的反光。这反光也转瞬即逝。只有左上方一轮皓月与她单独齐飞。她的头发早已蓬乱,月光带着啸声冲刷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下面两排稀疏的灯火连成两条亮线,飞快地消失在身后。玛格丽特明白了,她正以骇人的高速度向前飞行。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呛得喘不过气来。

玛格丽特往下一按飞刷,刷鬃向前,刷尾翘起,大大减慢了速度,俯身向地面飞去。就像坐着小雪橇向下滑行似的,这令她惬意极了。大地迎面升起来,刚才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此刻则呈现出它在这月明之夜的种种奥秘和美。它迎面来了,玛格丽特已经闻到了一阵森林新绿的气味。她掠过了一片浓雾,下面是露水瀼瀼的草地,然后又飞过一个池塘,听见青蛙在底下合唱。远方传来了火车的隆隆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使她心情非常激动。她很快看到了那列火车,像只毛毛虫,爬得很慢,不住往上面喷着火星。玛格丽特超过了火车,又飞临一泓如镜的水面,看见另一轮明月涵泳其中,她飞得更低了,她的脚几乎碰到了那些高大松树的树梢。

玛格丽特对以后的事已不感兴趣。她小心避开电线,一攥飞刷,转眼就升到了这幢倒霉大楼的上空。胡同在她脚下歪斜、塌陷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大片屋顶,这些屋顶在拐角地方被条条闪亮的小路切割成块,它们突然闪向一边,灯火的链条逐渐模糊,最后融成一片。

这时,玛格丽特忽听见身后有物挟风而来,发出越来越响的嗡嗡声,像是炮弹那样的飞行物。渐渐地,嗡嗡声中又夹入了女人的笑声,数俄里外隐约可闻。玛格丽特回过头,看见一个形状怪异的黑东西追了上来。那东西逐渐接近而清晰,原来也是一个骑物飞行的人。最后完全看清楚了,那个追到跟前放慢了速度的骑者竟是娜塔莎。

玛格丽特把锤子轻轻放在窗台上,飞出了窗外。这时大楼周围乱成了一锅粥。沥青人行道上落满了碎玻璃,人们奔跑喊叫,其中有民警的身影。忽然响起了消防钟声,一辆带云梯的红色救火车从阿尔巴特街开进胡同里来……

娜塔莎全身一丝不挂,头发在风中飞扬,胯下一头肥大的骟猪,那猪两只前蹄抓着一个公文包,后蹄拼命蹬踏空气。骟猪旁边飞着一架从鼻子上掉下来还连着细绳子的夹鼻眼镜,镜片在月光下忽闪着。猪头上的礼帽不时滑到它的眼睛上。玛格丽特仔细一看,认出骟猪原来就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她的笑声和娜塔莎的笑声一起响彻了森林上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玛格丽特说,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男孩那头发剃得短短的脑袋上。“从前啊,有一个阿姨。她没有孩子,她一点儿也不幸福。起先她老是哭啊哭啊,后来她变得很凶……”玛格丽特不再说了,把手拿开——男孩睡着了。

“娜塔莎!”玛格丽特刺耳地尖叫道。“你也抹了油膏吗??”

“让我还梦见你吧,”男孩听话,马上躺下来,把手垫到脸底下。

“亲爱的!”娜塔莎的叫声惊醒了沉睡的松林。“我的法兰西女王!我给他也抹了,就抹在秃头上!”

“快躺下睡觉,”玛格丽特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一只手垫在脸下面,你就还能梦见我。”

“公主啊!”骟猪哭号道,一面驮着女骑手疾奔。

“我就知道是梦见的,”男孩说。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亲爱的!”娜塔莎喊道,她已和玛格丽特并肩驰骋。“我承认,我拿了那油膏。我们也想生活,也想飞翔!主子啊,原谅我吧!我不回去了,决不回去了!这样真好,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向我求婚了,”娜塔莎用手指头戳了戳骟猪的脖子,它正不好意思地哧哧喘着粗气,“他求婚了!喂,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啊?”她俯到它耳朵上喊道。

“我不在这儿,”玛格丽特道,“我是你梦见的。”

“女神仙!”那猪哀号道,“我不能飞得这么快!我会把重要文件弄丢的。娜塔莉娅·普罗科菲耶夫娜[1],我反对。”

男孩做出调皮的样子,看看旁边,问道:“阿姨,你在哪儿?”

“你跟你那些文件都见鬼去吧!”娜塔莎笑着骂道。

“嗯,就是他!”

“别这么说,娜塔莉娅·普罗科菲耶夫娜!让人家听见了!”骟猪哀求道。

“是西特尼克打的,”男孩说,“他有弹弓。”

娜塔莎挨着玛格丽特,一面纵猪快跑,一面笑着告诉她,她飞出大门后小楼里发生了什么事。

“用弹弓,用弹弓,”玛格丽特哄道,“你睡吧!”

娜塔莎坦言,她没有碰那些送给她的东西,而是脱掉衣服,冲进卧室,马上用油膏搽抹身子。她身上也发生了女主人那样的变化。她乐得对镜哈哈大笑,为自己神奇的美丽所陶醉。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走了进来。他样子很激动,手里拿着玛格丽特的衬衣,还有他自己的帽子和公文包。一见娜塔莎他吓傻了。后来他稍稍镇静下来,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说他捡到了衬衣亲自送过来,他应该这样做……

“用弹弓打吗?”男孩子问道,身子不再抖了。

“这个坏蛋,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娜塔莎大笑尖叫道。“他说的什么话!他勾引我!答应给我很多钱!还说他太太克拉夫季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不会知道的。你敢说我在撒谎吗?”娜塔莎冲着那骟猪喊叫着,它难为情地把头扭了过去。

“别怕,别怕,小乖乖,”玛格丽特说,尽量使她那呛风嘶哑了的恶狠狠的嗓音变得柔和些,“是男孩子们在打玻璃窗。”

娜塔莎在卧室里胡闹起来。她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秃顶上也抹了一把油膏,顿时惊骇得不知所措。那位可敬的楼下房客的脸变成了猪拱嘴,手脚都长出了蹄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看镜子就绝望地哀号起来。但木已成舟。几秒钟后,他被人骑上,一面大放悲声,一面从莫斯科向什么鬼地方飞去。

“我害怕,”男孩又说,浑身颤抖起来。

“我要求还我本来的面貌!”骟猪突然嘶哑地哼哼道,像是发怒又像是哀求。“我不想飞去参加什么非法聚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该管管您的家庭女工。”

玛格丽特撩开窗帘飞了进去。

“好哇,现在你又说我是家庭女工?我是家庭女工?”娜塔莎揪着猪耳朵喊道。“我不是女神仙吗?你叫我什么来着?”

“妈妈,我害怕。”

“维纳斯女神!”那猪哭道。这时它正飞过一条水声潺潺的石涧,蹄子蹭到涧边的榛树丛上,弄出了一阵沙沙声。

没有人答应。男孩便说:

“维纳斯!维纳斯!”娜塔莎得意地叫起来,一手叉腰,另一只伸向月亮。“玛格丽特!女王!替我求个情,把我留下来做女巫吧!他们会为您做到一切的,您大权在握啊!”

“他们在打玻璃,”男孩说,叫了一声:“妈妈!”

玛格丽特道:

疯狂的破坏突然间停止了。玛格丽特滑翔到三层楼时,向靠边一家挂着深色窗纱的窗户里看了一眼。室内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罩灯。带护栏的小床上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他在谛听着什么,像是吓坏了。屋里没有一个大人,显然都从家里跑出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胡同里的人纷纷奔向剧文大楼。楼里的人则在楼梯上毫无意义地瞎窜乱跑。克万特家的女工对跑上跑下的人喊叫,说她家进了水。不多时,克万特楼下八十号的胡斯托夫家的女工也一块儿喊起来。水从胡斯托夫家厨房和厕所天棚上直往下灌。而克万特家厨房顶棚的灰泥终于掉下一大块,砸碎了所有没来得及洗的碗碟,大雨就从悬垂的板条格子间瓢泼似的浇了下来。第一单元的楼梯上喊声四起。玛格丽特飞过四楼倒数第二个窗户时,看见里面一个男人在慌慌张张套防毒面具。她锤了一下玻璃窗,吓得那人跑出了房间。

“谢谢了!”娜塔莎说,突然带着一丝忧伤厉声喝道:“嘿!嘿!快点!快点!驾!”她用脚后跟一夹那匹跑瘦了肚子的骟猪,它又呼的一声冲风而去。须臾,娜塔莎的身影已在前方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完全消失,她飞行的呼啸声也随之阒然。

狂怒的玛格丽特加上这个看门人的努力,取得了巨大效果。大楼里一片混乱。没有挨砸的玻璃窗纷纷打开,人们伸头张望,马上又缩进去不见了。相反,那些原来敞开的窗户却一个个关上了。对面几幢楼上亮灯的窗口人影憧憧,大概他们很想弄明白,为什么崭新一座“剧文楼”,玻璃窗会无缘无故地自己碎掉。

玛格丽特依然飞得很慢。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空旷地方。脚下冈峦起伏,苍松合抱,松树间散布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大石块。她想,这地方大概离莫斯科很远了。飞刷已不是在松树顶上,而是在树干之间穿行,这些树干半边浴在银白的月光里。月亮从背后照着她,她看见自己的轻影在前面的地上飞掠。

日夜守着玻璃大门、闲得浑身难受的看门人,现在可以一门心思大吹其哨子,仿佛合着玛格丽特的动作在为她伴奏。每当她停下来,飞向另一家窗户,他就吸足空气,鼓满腮帮,然后她每砸一下他就猛吹一次,他那尖厉的哨音钻透夜空直达云霄。

玛格丽特感到她在接近水滨,猜想目的地快要到了。松树向两边闪开,她飞到了一座白垩岩的峭崖边。崖底阴影里有一条大河,浓雾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削壁下的灌木丛上。河对岸地势低缓,孤兀地长着一簇茂盛的树木,树下篝火飘忽,身影蠕动。玛格丽特隐约听到嗡嗡的欢快的音乐声。她极目远望,平野上一片银辉,却看不到人烟。

玛格丽特腾起约一米高,朝大吊灯打了一锤。直打得两只灯泡爆碎,灯坠儿纷纷乱飞。锁孔里的喊叫停止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玛格丽特飞到了窗外,轻轻一扬手,玻璃窗上又挨了一锤。那窗子仿佛呜咽起来,瀑布似的碎玻璃顺着大理石墙壁飞泻而下。玛格丽特挪到下一扇窗户前,这时她远远看见人行道上有人奔跑,大门口两辆小汽车中的一辆鸣着喇叭开走了。砸完了拉通斯基家的窗户,她又去砸隔壁一家。锤击的频率加快了,胡同里轰隆哗啦之声响成一片。第一单元的看门人跑出来,往上看看,有些犹豫,显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把哨子塞进嘴里狂吹起来。玛格丽特在哨声中发狠砸完了八楼最后一块玻璃,就降低高度,开始砸七楼的窗户。

玛格丽特跳下悬崖,快速向水边降落。经过这段时间的飞行,河水对她很具吸引力。她扔掉飞刷,疾奔几步,一头扎进了水中。轻盈的身体犹如飞箭射入水中,溅起的水柱几乎碰到了月亮。河水温暖,像在浴缸里那样。玛格丽特从极深的水下钻出水面,独自一人在这月夜的河中畅游起来。

“开门,开门!杜夏,快开门!你们家漫水了吗?把我们都淹啦!”

她身边没有别人,但稍远些在灌木丛那边,听见溅水声和嗤鼻声,显然也有人在洗澡。

“有人按门铃了,我该走了,”玛格丽特自言自语道。她骑上飞刷,听了听门外那个女人朝锁孔里喊叫:

玛格丽特跑上了岸。洗浴后她浑身发热,毫无倦意,高兴得在湿草地上蹦蹦跳跳。她忽然停止舞蹈,警觉起来。嗤鼻声渐渐临近,爆竹柳丛里蓦地钻出来一个胖男人,全身赤条条,后脑上歪戴一顶黑绸面子的高筒礼帽。这个浴者脚上沾满污泥,就像穿着黑皮鞋。看他那呼气打嗝的样子,显然是喝多了,而且这时候河水突然散发出一股白兰地味儿。

这时,拉通斯基家楼下的八十二号住宅里,剧作家克万特的家庭女工正在厨房里喝茶,听到楼上乒乓乱响和奔忙的脚步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抬起头,忽见雪白的天花板在慢慢变成青灰色。灰色块逐渐扩大,上面突然出现了水珠。她愕然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水珠雨点似的落到地板上。她跳起来,忙用盆子接水,但无济于事,滴水面积越来越大,把煤气灶和餐具桌都淋湿了。克万特家的女工尖叫一声,出门奔上楼梯。拉通斯基家的门铃立刻响了起来。

胖子看见玛格丽特,端详了一会儿,高兴得大叫起来:

厨房里的水已经流进了过道。玛格丽特光脚啪嗒啪嗒踩着流水,从厨房把一桶桶水提到批评家的书房,倒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她用锤子打坏了书房柜子的门,又跑进了卧室。她砸碎了带镜子的衣橱,掏出批评家的衣服,把它泡入浴缸。又到书房里拿来满满一瓶墨水,倾泼在卧室里那张拍打得松软舒适的双人床上。破坏带给她强烈的快感,但总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她就随手乱砸起来。她砸了钢琴室里的几盆无花果树,又迫不及待跑回卧室,用菜刀割破床单,打碎玻璃相框。她已不知道疲累,脸上身上汗流如注。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看见她了?克洛季娜,是你吗,你这不知道发愁的小寡妇?你也上这儿来了?”说着就要过来寒暄。

“我不能这么闲坐着。”

玛格丽特后退了几步,正色道:

这时浴室和厨房里的水正流得山响。“好像漫到地板上了,”玛格丽特在想,不觉说出声来:

“见你娘的鬼。谁是你的克洛季娜?睁开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她稍一沉吟,又加进了一长串骂人的脏话,这倒使得那个冒失胖子的酒醒了一半。

赤身露体的隐形女飞人着急得双手发抖,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要自己保持镇定,先瞄好一架钢琴,朝键盘上狠狠砸了一锤,钢琴发出的第一阵悲号响彻了整个住宅。接着那架无辜的贝克式小三角钢琴就狂叫起来。琴键纷纷塌陷,骨制的键壳四散乱飞。只听见一片轰轰锵锵的巨响和呜呜哧哧的哀鸣。锤击之下,一块抛光的上层音板啪地断为两截,就像是有人开了一枪。玛格丽特气喘吁吁,再用锤子钩拽和搅搓那些琴弦。最后她累得不行了,便扑倒在沙发上稍事休息。

“啊呀!”胖子轻呼一声,打了个寒战。“您宽宏大量,恕我有眼无珠,崇高的玛戈女王[2]!我认错人了。都怪那该死的白兰地!”说罢他单腿跪下,脱帽鞠躬,然后就嘟嘟囔囔用俄语夹着法语胡扯起来,说他在巴黎的朋友格萨尔[3]举行了一次血腥的婚礼,说白兰地如何如何,说他犯了可悲的错误于心有愧等等。

听人说,批评家拉通斯基至今一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就谈虎色变,至今提到别尔利奥兹的名字还在感恩戴德。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可能闹出多么惨毒的刑事罪案,因为当时玛格丽特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铁锤子。

“你这狗崽子,该穿上裤子,”玛格丽特道,气消了些。

没有人来开门。玛格丽特数着楼层,疾驰到楼下,冲出了大门,再由下而上回数到八层,确定了拉通斯基家窗户的位置——八楼拐角上那五个黑暗的窗口。确认无误之后,玛格丽特又飞起来,不一会儿她便从敞开的窗口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没有灯光,只有月光铺出的一条窄窄的银白色小路。玛格丽特踏着月光,摸到了电灯开关。须臾,灯光照亮了整个住宅。她把飞刷靠在角落里,见家中无人,打开了通往楼梯的房门,检查了门上的名片。没错,玛格丽特要找的正是这一家。

胖子见玛格丽特不再生气,便咧嘴一乐,急忙报告说,他没穿裤子是因为疏忽大意,起先在叶尼塞河[4]洗澡时把裤子忘记在岸上了,幸好近在咫尺,他马上就飞过去拿来穿上。他表示愿听玛格丽特的吩咐并请她多多关照,说罢就倒退而行,快到河边时不料脚底一滑,仰面朝天跌进了水中。他在跌倒时,那张蓄着一圈小络腮胡子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欣喜和忠诚的笑容。

玛格丽特跳下飞刷。热脚板踩在石板地上感到凉爽惬意。她按了按门铃,又按了一下。没有人开门。她使劲摁住电钮,听见拉通斯基家里响了一阵长长的铃声。八楼八十四号户主真该终生感激死鬼别尔利奥兹,因为这位莫作协主席摔到了电车底下,因为他的追悼会恰巧定于今天晚上举行。批评家拉通斯基福星高照。幸运之星拯救了他,使他得免和星期五这天变成了女巫的玛格丽特狭路相逢!

玛格丽特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飞刷立即飞了过来。她跨上坐骑,越河到了对岸。这是白垩山影遮不到的地方,整个河岸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

八十二号在左,八十三号在右。再上一层,左边一家定是八十四号。没错,正是这里。门上还有名片:“奥·拉通斯基”。

玛格丽特的脚刚落到湿草地上,柳树下面的音乐突然奏得更响了,篝火的火星也一股股欢腾起来。月光照见粘满枝头的茸茸柳絮,柳枝下坐着两排肥头阔嘴的大青蛙,正在皮球鼓气似的用木笛吹奏一首雄壮的进行曲。乐手们面前的柳棍儿挑着些发光的烂木块,借以照亮乐谱,一张张蛙脸上闪烁着篝火的火光。

“拉通斯基,八十四号!拉通斯基,八十四号……”

进行曲是为玛格丽特演奏的。欢迎的场面极为隆重。身体透明的美人鱼停下了它们在河上的环舞,一齐挥动水草向玛格丽特致意,它们呜呜的欢呼声在绿幽幽的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得很远。女巫们从柳树后面跳出来,排成一行,向玛格丽特行宫廷屈膝鞠躬之礼。一个羊腿人奔上来吻她的手,并把一块缎子铺在草地上,他问女王沐浴得可好,建议她躺一躺歇歇身子。

莫名其妙的看门人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直跳脚,他望着黑板弄不明白这样的咄咄怪事:为什么姓名牌子会突然自己尖叫起来?这时玛格丽特已经飞上了楼梯,嘴里得意地念叨着:

玛格丽特接受建议躺下了。羊腿人端来一高脚杯香槟酒,玛格丽特饮罢,顿觉心中暖呼呼的。她问娜塔莎现在何处。回答是:娜塔莎沐浴完了,骑着骟猪先飞到莫斯科去,通知那边玛格丽特稍后就到,并帮助他们为玛格丽特准备服装。

“拉通斯基!”玛格丽特尖叫起来,“拉通斯基!就是他!就是他把大师给毁了。”

玛格丽特在柳树下短暂逗留时尚有一事可记。当时空中突然传来呼啸之声,有个黑色物体显然偏离了目标,嗵的一声落进了河里。不多会儿,一个络腮胡子胖汉站到了玛格丽特面前,他就是在河对岸初次见面出洋相的那个人。看样子他已到叶尼塞河去了一趟,现在身上穿着燕尾服,只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又是白兰地捣的鬼,让他把着陆变成了落水。即便如此不幸,他仍然笑容可掬,逗得玛格丽特也笑起来,让他上前吻了吻手。

玛格丽特眯眼看着楼名,心里琢磨这“剧文”二字的含义。她把飞刷夹在腋下,径自走进大门,推门时碰了看门人一下,那人好生诧异。她走到电梯边,见墙上挂着块大黑板,黑底白字写着本楼住户门牌号码和户主姓名。名单前所冠的楼名是“剧作家和文学家楼”。玛格丽特不由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吼叫了一声。她腾空而起,迫不及待地读着那些姓氏:胡斯托夫、德武布拉茨基、克万特、别斯库德尼科夫、拉通斯基……

然后大家准备启程。美人鱼跳完了月光环舞都隐去了。羊腿人恭敬地问玛格丽特,她以何物代步来到河岸。听她说骑刷子而来,便道:

胡同尽头一幢雄伟豪华的八层大厦吸引了她的注意。看样子这楼房刚建成不久。玛格丽特让飞刷降落到地上。她看见大楼正面都敷上了黑色大理石,看门人的金边制帽和衣扣在宽大的玻璃门后闪着亮光,大门上方写有三个金色大字:“剧文楼”。

“啊,何必呢,那多不舒服。”说罢就用两根树枝做成一个电话似的东西,对着那东西叫什么人马上派辆汽车来。他的吩咐立即照办了。岛上突然开来了一辆浅黄色敞篷小轿车。只是司机并非一般的人,而是一只戴着漆布制帽和喇叭口手套的黑羽毛长喙白嘴鸦。渐渐的人去岛空。女巫们飞走了,她们的身影融化在银灿灿的月光里。篝火烧完了,木炭只余下苍白的灰烬。

“你们都是好东西,”玛格丽特大声说,从窗台跨进了厨房。两个吵架女人循声转过头来,握着脏勺子愣住了。玛格丽特小心地从两人中间伸过手去,关掉了两个炉子的旋钮,炉火熄灭了。两个女人“啊!”地张大了嘴巴。玛格丽特甚觉厨房里乏味,又飞到胡同上方去了。

络腮胡子和羊腿人把玛格丽特扶上车。她在宽敞的后座上坐下来。汽车发出吼声,高高蹿起,仿佛要冲到月亮里去。小岛不见了。河流消失了。玛格丽特向莫斯科飞去了。

“您自己是好东西,”另一个反唇相讥。

[1] 娜塔莎的大名。

“告诉您,佩拉盖娅·彼得罗夫娜,上过厕所要随手关灯,不然我们就打报告让您搬出去住!”

[2] 玛戈女王即法王亨利二世之女玛格丽特(瓦卢瓦的,1553—1615),她与后来的法王亨利四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巴黎天主教徒大肆屠杀新教徒的1572年8月24日夜)举行婚礼。下文“血腥的婚礼”即此谓。

玛格丽特无声地飞着,飞得很慢也不高,大约保持在两层楼的高度。她进入灯光耀眼的阿尔巴特街时,尽管速度缓慢,稍不小心,肩膀还是碰到了一个画着箭头标志的大灯盘。这使她很恼火,她勒转那听话的刷子,向侧面飞去,然后猛地冲向灯盘,用刷柄将它击得粉碎。随着砰然一声,玻璃纷纷撒落,下面的行人连忙闪躲,什么地方吹起了警笛,多此一举的玛格丽特哈哈大笑。“在阿尔巴特街要更加小心,”她想,“这里简直一团糟,分不清是什么东西。”她开始在电线中间穿行。身下流动着无轨电车、公共汽车和各种小汽车的顶盖。鸟瞰中,鸭舌帽在人行道上汇成一条条长河,长河又分出支流,流入夜市商店火红的大嘴里。“真是杂乱无章!”玛格丽特生气地想。“连转个身都不行!”她越过了阿尔巴特街,上升到四层楼的高度,然后经过街口剧院大楼上几根亮晃晃的管子,飞到一条高楼林立的狭窄胡同上面。这些高楼的窗户一律洞开,家家窗口飘出收音机的音乐声。出于好奇,玛格丽特向一个窗户里望了望。那是一间厨房,灶台上呼呼地烧着两个煤油炉,旁边站着两个手持汤勺的女人,正在吵架。听见那个煮着一锅热腾腾东西的女人说:

[3] 格萨尔是1842年在巴黎出版玛格丽特(瓦卢瓦的)书信集的人。

第三条胡同直通阿尔巴特街。这时玛格丽特对飞刷已能驾驭自如。只需手脚轻轻一触,那刷子高下徐疾无不随意。只是在市区上空飞行须格外注意,不可恣意胡闹。飞过胡同时她就知道,下面的行人看不见她。没有人抬头朝上看,没有人喊“看哪,看哪!”没有人躲闪、尖叫、晕倒或狂笑。

[4] 叶尼塞河在俄罗斯西伯利亚中部,距莫斯科数千公里。

我是隐形人和自由人!我是隐形人和自由人了!玛格丽特飞出了自家那条胡同,到了跟它垂直的另一条胡同上空。这条弯弯曲曲、破破烂烂的长胡同里有一家店门歪斜的煤油铺子,平时那里用把杯儿卖煤油,还卖小瓶杀虫药水。玛格丽特一转眼就越过了这条胡同,这时她明白了,即使完全自由和隐形,也不能失去理智而乐极生悲。若不是飞刷奇迹般突然刹住,刚才她就撞到街角那根年久倾斜的路灯柱上,一命呜呼了。玛格丽特闪过路灯,揪紧飞刷,放慢了速度,留神避开那些横在人行道上空的电线和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