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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解脱大师

“请告诉我,为什么玛格丽特叫您大师?”沃兰德问。

“我才真像是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看看我的侧面像吧。”黑猫走进月亮的光柱中,正想说什么,听见旁边的人叫它住嘴,只好答应道:“好,好,我住嘴。我是沉默的幻觉产物,”就不吱声了。

来人冷笑道:

黑猫也插进来说:

“情有可原的弱点。她对我写的小说评价过高。”

“不,不,”玛格丽特吓坏了,摇摇大师的肩膀,“清醒些!在你面前的就是他!”

“什么样的小说?”

“好吧,既然踏实得多,那就这样认为吧,”沃兰德倒很客气。

“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小说。”

“只好相信,”来客道,“当然,要是把您当成某种幻觉的产物,心里会踏实得多。噢,对不起,”大师自觉失言,忙说。

沃兰德纵声大笑,有如雷鸣。烛焰又开始跳动,桌上的餐具叮当乱响。但没有人对这笑声感到恐惧和惊讶。别格莫特不知为什么鼓起掌来。

“是啊,是啊,”沃兰德道,“我有幸在牧首塘公园见过这位年轻人。他硬证明我不存在,差点没把我也弄疯了!您是否相信,这真的是我?”

“关于什么,什么?关于谁?”沃兰德止住笑,又问。“当今现在?这太惊人了!您就找不到别的题材吗?拿出来让我看看,”说罢手掌朝上伸出一只手。

“知道,”大师说,“在疯人院我隔壁病房里有个男孩子,名叫流浪者伊万,他对我讲了您的事。”

“很遗憾,我拿不出来,”大师道,“我把它扔进火炉烧掉了。”

“您知道您在跟谁谈话吗?知道您待在谁的地方吗?”

“对不起,我不相信,”沃兰德道,“这不可能。手稿是烧不掉的。”他转身命别格莫特:“喂,别格莫特,把小说拿过来吧。”

沃兰德问来客:

黑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家看见,它是坐在厚厚的一叠文稿上。黑猫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躬身呈给沃兰德。玛格丽特浑身哆嗦,激动得眼泪汪汪,叫喊道:“是手稿!是手稿!”

“这话多么可怕!这话多么可怕!老爷,我可以预先告诉您,他是一位大师。请治好他的病吧,他值得您这样做。”

她扑向沃兰德,欣喜欲狂地说:

玛格丽特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又哭了。后来她擦掉眼泪,喊道:

“您是万能的!您是万能的!”

“从医院,我是精神病人,”来客回答。

沃兰德接过手稿,看了看正反面,把它放在一边,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大师。不知为什么,这时大师又陷入了苦恼和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臂使劲弯向背后,浑身战栗着,向那远远的月亮嘟哝道:

“刚才您从哪儿来?”

“即使在深夜的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为什么要来惊扰我呢?诸神啊,诸神……”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大师咧嘴苦笑道。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他的病号服,紧紧贴着他,自己也苦恼地哭诉起来:

“瞧,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沃兰德眯起眼睛说,“现在我们来谈谈吧。您是什么人?”

“上帝啊,为什么你吃药也无效啊?”

喝下第二杯后,大师的眼睛变得有生气和理性了。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科罗维约夫在大师周围转来转去,悄悄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再喝一小杯,我陪您一块儿喝。”

“再给他一杯!”沃兰德命令道。

小杯子在月光下眨眼似的闪了一下。这一杯真见效。大师被按回到椅子上,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是我,你别怀疑,”玛格丽特回答。

“现在全明白了,”沃兰德用长手指敲敲那本手稿说。

“玛戈,是你吗?”月光客人问道。

“完全明白了,”黑猫附和道,忘记了它是沉默的幻觉产物,“现在我对这部作品的主线已经了如指掌。你在说什么,阿扎泽洛?”它问默不作声的阿扎泽洛。

病人的眼神确实不再那样古怪和惊慌不安了。

“我在说,”阿扎泽洛齉声道,“最好把你丢进河里淹死。”

“好了!好了!”科罗维约夫小声对玛格丽特说。“您瞧,他已经恢复知觉了。”

“阿扎泽洛,你发发慈悲吧,”黑猫说,“别让主公起这样的念头。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这可怜的大师一样穿着月光服来找你,向你点头招手叫你跟我走,你信不信?到那时候你又会怎么样,啊?”

病人拿过杯子一口喝下,他的手发抖,把空杯子掉在脚边打碎了。

“哎,玛格丽特,”沃兰德又加入谈话,“全都说出来吧,您需要什么?”

“喝吧,喝吧。你害怕?不怕,不怕,相信我,他们会帮助你的。”

玛格丽特两眼闪光,向沃兰德恳求道:

玛格丽特嗓音发颤地恳求大师:

“能让我和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是啊,”沃兰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把他弄成了这样。”随即吩咐科罗维约夫:“骑士,给这个人喝一点东西。”

沃兰德首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耳边,向他说了一会悄悄话。听见大师答道:

科罗维约夫机灵地悄悄塞过一把椅子,大师坐下了,玛格丽特扑过去跪在病人身边,紧紧依偎在他的腰上不再出声。她在激动时未曾发觉,她裸露的身体突然穿上了一件黑缎子披风。这时病人垂下了脑袋,开始用病态阴郁的眼睛注视地板。

“不,为时已晚。除了想见到你,今生我已一无所求。再劝你一句,离开我吧。跟着我你会毁了的。”

“不,不,不,什么也不要怕!我和你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转身对沃兰德说:“请您让我们重回阿尔巴特街胡同的地下室,让灯光再亮起来,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玛格丽特哭得喘不过气来,抽抽搭搭地小声说:

大师不禁笑起来,搂住她那一头早已披散的鬈发,对沃兰德道:

“不要哭,玛戈,不要折磨我。我病得很重。”他抓住窗台,像要跳窗逃走,一面龇出牙齿注视着坐在房里的人,喊道:“别害怕,玛戈!我又产生幻觉了。”

“唉,阁下,您别听这可怜女人的话。地下室里早已住着别人,何况,根本不可能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把脸贴住女友的头,拥抱着她,喃喃地说:“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大师推开了她,喑哑地说:

“您说不可能吗?”沃兰德道。“言之有理。不过我们可以试试。阿扎泽洛!”

“你……你……你……”

话音刚落,从天花板上嗵地掉下来一个人。此人只穿一身内衣裤,却头戴鸭舌帽,提着小皮箱。他两腿打弯,浑身乱颤,惊惶万状,迹近疯癫。

玛格丽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呻吟起来,两手一拍,向他奔过去。她吻他的额和唇,偎在他那满是胡茬的脸上,抑制已久的泪水顺着两颊泉涌而下,嘴里只是毫无意义地反复说着一个字:

“是莫加雷奇吗?”阿扎泽洛问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房间里蓦地刮进一阵风来,刮低了枝形烛台上的烛焰。沉重的窗帘拉开了。窗户随之敞开,露出了遥远高天上一轮午夜的、而非早晨的圆月。月光铺在窗台与地板之间,就像一块幽绿的方巾,这光巾中出现了一个人,他就是伊万的深夜访客、自称大师的那个人。他依然一身医院打扮,长袍,便鞋,始终戴着那顶黑色小帽,不曾刮洗的面孔难看地痉挛着。他疯态地、惊恐地瞟着烛火。月光如注,在他的周围闪烁着浪花似的银辉。

“我是阿洛伊济·莫加雷奇,”那人战兢兢答道。

“我要求把我的情人,大师,现在立刻就还给我,”玛格丽特说完,脸都抽搐得变了样。

“是您看了拉通斯基评论这个人的小说的文章,就打报告揭发这个人私藏非法文学作品,是不是?”阿扎泽洛问道。

“最尊贵的夫人,我劝您这一次可要明智些!别让幸运之神擦肩而过!”

新来乍到的男公民立刻脸色发青,流下了悔过的眼泪。

众人沉默。还是科罗维约夫附耳对玛格丽特说:

“是您想搬到他的房子里去住,对不对?”阿扎泽洛齉声齉气地问,态度尽量显得亲切。

“我说,别格莫特,”沃兰德开口道,“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行为不慎,这大过节的夜晚,我们也不能就此占人家的便宜。”又回头对玛格丽特说:“刚才这件事不算数,因为我没有插手。您为自己要求什么呢?”

房间里听见猫的咝咝发怒声。玛格丽特号叫着用指甲去抠莫加雷奇的脸:

“感谢您,我告辞了,”玛格丽特说着站起来。

“叫你尝尝女巫的厉害!”

弗丽达号叫一声,摊开手脚扑倒在玛格丽特面前。沃兰德一挥手,弗丽达便从眼前消失了。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

“你被宽恕了。以后不会送手帕了。”

“你在做什么呀,玛戈,”大师痛苦地叫起来,“别丢人!”

房门大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女人跑了进来。她毫无醉态,瞪着两只疯狂的眼睛,向玛格丽特伸出双手。玛格丽特庄严地说:

“我反对,这不是丢人!”黑猫叫道。

“弗丽达!”玛格丽特尖叫了一声。

科罗维约夫把玛格丽特拉开了。

“快叫弗丽达,”科罗维约夫悄声提示她。

“我安装了浴缸,”莫加雷奇喊道,他满脸是血,牙齿打战,吓得胡言乱语起来:“我粉刷过……用了白矾……”

“您自己做吧,真是烦人,”沃兰德嘟哝道,一面转动地球仪,开始察看球上的某个细部,像是跟玛格丽特谈话的同时他还在忙别的事情。

“安装了浴缸很好,”阿扎泽洛称赞道,“他回去要洗澡的。”随即又断喝一声:“滚!”

阿扎泽洛讥诮地向玛格丽特乜斜着那只瞎眼,悄悄摇了摇红发的脑袋,嗤了一声鼻子。

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朝天地飞出了沃兰德卧室的窗口。

“我的话能灵验吗?”

大师瞠目以视,自言自语道:

“住嘴,见你鬼去!”沃兰德喝住它,接着对玛格丽特说:“像我刚才所说,本来是别的部门的事,由我去做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不做,还是您自己做吧。”

“看样子,这比伊万所讲的还要厉害!”他惊骇万状地东张西望,最后对黑猫说:

“是啊,要大得多,”黑猫忍不住又插嘴,显然为他们的能力感到自豪。

“对不起……你……您……”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对猫该称“你”还是“您”,“您就是乘坐电车的那位猫吗?”

“绝对不行,”沃兰德回答,“亲爱的女王,这里面弄得有点混乱了。每个部门都应该各司其职。我不否认,我们的能力相当巨大,比某些不太聪明的人所认为的要大得多……”

“在下正是,”黑猫得意地承认道,“很高兴听到您如此客气地称呼一只猫。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对猫都称‘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哪个人喝过交谊酒[3]。”

“您可以做这件事吗?”玛格丽特低声问道。

“我觉得,您不太像猫,”大师有些犹豫地说,又怯生生地对沃兰德道:“医院里总会发现我不在的。”

“噢,明白了,”沃兰德说。

“他们什么也不会发现!”科罗维约夫安慰大师道,他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本子和一些纸。“这是您的病历吗?”

“不,”玛格丽特使劲否认道,“我知道,跟您谈话必须开诚布公。坦率告诉您:我只是个轻率的人。我代弗丽达向您求情,只是因为我一时失言让她产生了坚定的希望。她在等待,老爷,她相信我有能力。倘若她的希望落空,我就会陷入可怕的处境,从此一生不得安宁。事已至此,有什么法子!”

“是。”

“住嘴,”沃兰德命令道。又问玛格丽特:“看样子,您是个大善人?道德高尚的人?”

科罗维约夫随手把病历扔进了壁炉。

“我还没喝咖啡呢,”黑猫答道,“干吗叫我走?老爷,难道在过节的晚上还要把吃饭的客人分成两等吗?就像那个愁眉苦脸的守财奴小吃部主任所说的,一些人是头等新鲜的,而另一些人是二等新鲜的吗?”

“证明文件没有了,人也就不存在了,”科罗维约夫满意地说,“再看这个,是不是房东的户口登记簿?”

“滚开,”沃兰德对它说。

“是……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黑猫高声说。为防万一,它侧身避开玛格丽特,并用涂成粉红色的爪子护住两只耳朵。

“登记的是谁?阿洛伊济·莫加雷奇?”科罗维约夫朝户口簿里吹了口气。“您瞧,名字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房东问起来,您就告诉他,阿洛伊济这个人是他在梦里见到的。莫加雷奇?哪个莫加雷奇?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莫加雷奇。”说话间那本用带子拴好的户口簿从科罗维约夫手中不翼而飞,他说:“这会儿户口簿已经放在房东的桌屉里了。”

“我指的是慈善心,”沃兰德解释道,两眼依旧火辣辣地盯着玛格丽特。“有时候它会突然偷偷地钻进最小的缝隙。所以我说要用破布条。”

“您说得对,没有证件就没有人,”大师道,科罗维约夫办事如此周到令他惊讶万分,“现在我没有了证件,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老爷,我完全赞成您的意见,”黑猫终于插话了,“就是该用破布条。”说罢愤愤地用爪子敲了一下桌面。

“对不起,”科罗维约夫说,“这是您的幻觉在作怪,瞧,您的证件在这儿。”他把一本证件递给了大师,又闭上眼睛讨好地对玛格丽特小声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这些东西是您的财产。”说着便将一个页边烧焦的练习本,一枝干枯的玫瑰花,一张照片,尤其郑重其事地将那个存折,一并交给了玛格丽特。“这是您的一万卢布存款,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们可不要别人的东西。”

“老爷,您指的是什么?”玛格丽特惊奇道,她实在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我宁愿爪子干瘪了,也不会碰一碰别人的东西,”黑猫傲然地说,它正在踩一只皮箱,要把那部招灾惹祸的小说手稿全都塞进那只箱子里。

“您绝不可能接受那个蠢女人弗丽达的贿赂,那会有损女王的尊严。既然如此,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来只好多弄些破布条,把我这间卧室的大小缝隙全都堵上!”

“还有您的证件,”科罗维约夫也递给玛格丽特一本证件,然后恭恭敬敬地禀告沃兰德:“老爷,全都办好了!”

黑猫两眼往上一翻,大声叹了口气,但是没敢插话,它显然还记得舞会上被拧耳朵的事。沃兰德冷笑道:

“不,还没有,”沃兰德把眼睛离开地球仪说。“亲爱的夫人,如何安置您的随从呢?我个人并不需要她。”

“我要让弗丽达不再看到那块她用来闷死亲生孩子的手帕。”

这时娜塔莎从敞开的门跑了进来。她仍然赤裸着身体,两手一拍,向玛格丽特喊道:

啊,沃兰德多么巧妙而明确地点出了玛格丽特的“一件事”!玛格丽特又叹了口气,说:

“祝你们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向大师点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上他那儿去,我都知道。”

“可以要求,要求,夫人,”沃兰德会意地微笑道,“可以要求一件事!”

“家庭女工无所不知,”黑猫意味深长地扬起爪子道,“当她们都是瞎子,那可错了。”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请求您一件事?”

“你想怎么样,娜塔莎?”玛格丽特问。“你还是回到小楼去吧。”

玛格丽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正要说出那久藏心底早已想好了的话,突然脸色发白,瞪大眼睛,张口不能言。“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有个喋喋不休、苦苦哀求的声音在她耳边喊叫起来。“我叫弗丽达!”玛格丽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恳求道,并双膝跪下,“您求求他们,”她瞟了一眼沃兰德,“把我留下来当一名女巫吧。我再也不回那幢小楼了!我不嫁什么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晚在舞会上扎克先生向我求婚了。”娜塔莎松开拳头,让她看了看手里的几枚金币。

“大胆说吧!”沃兰德鼓励道。“发挥您的想象力,努力想象吧!有人目睹了不可救药的恶棍男爵当场被杀,凭这个也该得到奖赏,何况此人还是个女人。说吧!”

玛格丽特向沃兰德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点了点头。娜塔莎扑过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给她一个响吻,发出得意的尖叫,从窗口飞走了。

玛格丽特的心怦怦直跳,她深深叹了口气,开始有所考虑。

娜塔莎刚走又来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恢复了人形,但神情异常忧郁,甚至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们是在考验您,”沃兰德继续说,“您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永远不要,特别是向那些比您强大的人乞求。他们会自己向您提出来,并能给予您一切!请坐吧,高傲的女人!”沃兰德扯下玛格丽特身上那件很沉的长袍,她重又坐到了他身边的床头。“好吧,玛戈,”沃兰德的声音缓和下来,“今晚您帮我当了女主人,为此您想得到什么?您赤身裸体开完整场舞会,您要求怎样的酬劳?怎样估价您的膝盖?您所谓绞刑犯的那些客人给您造成了哪些损失?您说吧!现在可以畅所欲言,因为是我请您这样做的。”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行,”沃兰德厌恶地望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道,“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是多余的。”

“就该这样!”沃兰德的随从们回声似的跟着说。

“恳请您为我出具一份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四面张望,但语气很是固执,“证明我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对!您说得完全对!”沃兰德声若洪钟,骇人地吼道。“就该这样!”

“要证明做什么用?”黑猫厉声问道。

“不,我没有,老爷,”玛格丽特骄傲地回答,“除非您还需要我做什么,我乐于奉行您的一切指示。我一点也不累,我在舞会上很快乐。如果舞会继续开下去,我愿意让几千个绞刑犯和杀人凶手再来吻我的膝盖,”玛格丽特泪眼模糊地望着沃兰德,说出这番话来。

“提交给警方和我的夫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回答。

“您且坐下,”沃兰德突然用命令的口气说。玛格丽特脸色一变,坐了下来。“临别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们一般不出具证明,”黑猫皱眉道,“好吧,这一次就为您破个例。”

“再见吧,老爷,”她说出声来,可心里在想:“从这里一出去,我就到河边投水自尽。”

没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明白过来,裸体的格拉就坐到了打字机旁。黑猫口授道:

“感谢您,老爷,”玛格丽特声音极轻,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沃兰德。后者仅回以礼貌的淡淡一笑。苦恼的阴云顿时袭上玛格丽特的心头。她觉得受骗上当了。看来谁也不打算提议对她在舞会上的辛苦给予什么奖赏,谁也无意留客。她很清楚,她现在已无处可去。再回到那幢小楼的一闪念使她绝望得五内如焚。要自己开口吗?按照阿扎泽洛在亚历山大花园出的那个诱人主意?“不,我绝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兹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昨夜系在撒旦的舞会上度过;该持证人作为运输工具前来。格拉,在‘运输工具’后面加括号!里面注明‘骟猪’。署名:别格莫特。”

“是的,该走了,”感到场面尴尬的玛格丽特又说了一遍,转身像要找件斗篷或披肩。她突然感到赤身裸体很不自在。她从桌边站了起来。沃兰德默默从床上拿起他那件破旧油污的长袍,科罗维约夫忙把它披到玛格丽特的肩上。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用尖溜溜的嗓音问。

“您忙着上哪儿去?”沃兰德客气地问道,语气有些冷淡。其余的人一声不吭,装作只顾看烟圈的样子。

“我们不写日期,带日期的文件会失效的,”黑猫答道,一挥那张纸,不知从哪儿抓到一枚印章,煞有介事地往上面哈了哈气,在纸上盖了“付讫”二字,将证明交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后者接过后立即消失了。在他站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位新的不速之客。

“也许,我该走了……不早了。”

“还有谁?”沃兰德一只手挡住烛光,厌烦地问道。

快乐的晚餐继续进行。蜡烛在烛台上流着烛泪。轻浪般的暖气从壁炉中涌出,驱散潮湿,带着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玛格丽特酒足饭饱,怡然自得,望着阿扎泽洛雪茄上的青烟袅袅飘进壁炉,黑猫在用剑尖挑那些烟圈玩。她现在哪儿也不想去,虽然算算时间已经很晚,看样子快到早晨六点钟了。玛格丽特利用一个间隙,怯生生地对沃兰德说:

瓦列努哈垂着头,叹了口气,低声说:

“这不可能,”黑猫还不嘴软,把牌迎着烛台的光看了半天。

“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那一次我跟格拉差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弄死!我没有嗜血成性。放了我吧。”

格拉和黑猫言归于好。为了表示和解,两人接了吻。枕下的纸牌被拿出来检视。除了阿扎泽洛留下的弹孔,所有的牌点都好好的。

“他在胡说些什么?”沃兰德皱起眉头问。“哪个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敢打赌,”沃兰德笑着对玛格丽特说,“它是故意这么干的。它的枪法本来不错。”

“老爷,不用您操心了,”阿扎泽洛应道,又对瓦列努哈说:“不要在电话里讲粗话。不要在电话里扯谎。明白吗?以后您不再犯了吧?”

“只要有人在旁边说话,我就无法射击!”别格莫特嚷着,将一大把揪下来的脊毛安回原处。

瓦列努哈简直乐晕了头,顿时容光焕发,不知所云地嘟囔起来:

“这女鬼疯了,快拉开她!”黑猫号叫着在格拉胯下挣扎。斗殴者被拉开了。科罗维约夫在格拉被打穿的手指头上吹了口气,伤口马上愈合了。

“我真诚地……我是说,您老……现在马上,午饭后就……”瓦列努哈双手捂胸,哀哀地望着阿扎泽洛。

阿扎泽洛对此吼了一句什么话。黑猫执意要用两支而不是一支手枪。阿扎泽洛从另一边后裤兜里又拔出一支手枪,轻蔑地撇着嘴巴,连同第一支一并递给了牛皮大王。然后有人在黑桃七上划了两处记号。黑猫转身背对枕头,准备了很长时间。玛格丽特望着壁炉架上那只打盹的猫头鹰,捂上耳朵坐待枪响。黑猫双枪齐发,格拉立刻尖叫起来,猫头鹰中弹毙命,栽下壁炉,座钟被打坏了,不走了。格拉手上流着血,大吼一声揪住了黑猫的脊毛。黑猫则抓住她的头发,互相扭作一团滚倒在地。桌上一只高脚杯掉下来砸碎了。

“好了,回家去吧,”阿扎泽洛说罢,瓦列努哈的身影立即融化了。

“我要打破黑桃七的记录。”

“现在让我单独和他俩待一会儿,”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吩咐左右道。

射击试验时愁眉苦脸坐在一旁的黑猫突然宣布: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执行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大师:

“尊敬的女王,”科罗维约夫尖嘶道,“他手里不拿枪的时候,我也不劝别人去遇见他!我以前合唱指挥和领唱人的名誉担保,谁都不会恭喜那个遇见他的人。”

“这么说,要回阿尔巴特街的地下室?谁来写作呢?还有幻想和灵感吗?”

“您手里拿枪的时候我可不想遇见您,”玛格丽特卖弄风情地瞟瞟阿扎泽洛,对他说。她向来爱慕施展绝技的人。

“我不会有任何幻想,也没有灵感了,”大师答道,“除了她,我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关心,”他又把手放在玛格丽特的头上,“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我想回地下室去。”

阿扎泽洛背朝枕头坐着,从燕尾服裤袋里掏出一支乌黑的自动手枪,把枪筒搁在肩上,不用转身就开了一枪。玛格丽特吓了一跳,但觉得好玩。他们从打穿了的枕头下抽出那张牌,在画过记号的牌点上发现了弹孔。

“那么您的小说,彼拉多呢?”

“好了!”

“我憎恨那部小说,”大师道,“它让我吃尽了苦头。”

科罗维约夫从桌屉里拿出一张黑桃七纸牌,把它递给玛格丽特,请她在任一个牌点上用指甲画出记号。玛格丽特画了右上方的一个点。格拉把牌塞到枕头底下,叫了声:

“我求你了,”玛格丽特哀哀地说,“别这样说。你干吗要折磨我?你知道我把整个性命都投进了你的这项工作。”她又对沃兰德道:“老爷,您别听他的,他受的苦太多了。”

“亲爱的,”科罗维约夫用刺耳的颤音说,“包在里面才见真功夫!这就是奥妙所在!露在外面的目标谁打不中呢!”

“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说。“要是总督大人没有什么可写了,就写那个阿洛伊济也行。”

“心房和心室都包在里面呀!”

大师一笑。

玛格丽特一下子没有听懂,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奇道:

“拉普雄尼科娃不会答应出版的,何况那种东西也没有意思。”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尊贵的玛戈女王?”科罗维约夫道。“对了,是心脏。他能打中心脏,”科罗维约夫伸出长长的手指头指向阿扎泽洛,“而且能选择打哪个心房,哪个心室。”

“你们何以为生呢?只好受穷了。”

“随您的便吧,”沃兰德说。阿扎泽洛又坐了回去。

“我情愿,我情愿,”大师答道,把玛格丽特拉到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她会醒悟过来,离开我的……”

“不!”玛格丽特叫了起来。“不,求您了,老爷,不要这样。”

“我看未必,”沃兰德嘟哝道,又说:“如此说来,一个写完了本丢·彼拉多故事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在那儿长伴孤灯,安贫乐道了?”

“坐着吧你,”阿扎泽洛嘟哝道,也站了起来,“我自己马上去一趟……”

玛格丽特脱开大师的搂抱,非常热切地说:

“老爷,请让我去吧,”黑猫跳起来高兴地嚷道。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把最吸引人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可是他拒绝了。”

“您何必亲自动手呢?”

“我知道您对他说了什么,”沃兰德道,“那不是最吸引人的。我来告诉您,”他笑着对大师说:“您的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

“老爷,他毁了一位大师,”玛格丽特解释道。

“那就太糟了,”大师道。

“竟然如此!为什么?”

“不,不,不会那样,”沃兰德道,“再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他是个批评家。今晚我把他家里全砸了。”

“瞧您说的,啊,哪儿的话,老爷!”

阿扎泽洛、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玛格丽特红着脸答道:

“这东西给您做个纪念,收下吧,”沃兰德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块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这个批评家拉通斯基是什么人?”沃兰德眯眼望着玛格丽特问道。

“不,不,这是从何说起!”

“打中心脏!”玛格丽特惊叫起来,不知为什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打中心脏!”她哑声又说了一次。

“您想跟我吵架吗?”沃兰德笑道。

“那要看情况,”阿扎泽洛在行地回答,“用锤子砸批评家拉通斯基的玻璃窗是一回事,打中他的心脏可完全是另一回事。”

披风上没有口袋,玛格丽特只好把马掌金包扎在一块餐巾里。这时她觉得周围有些奇怪,回头望望窗外,依然一轮皓月当空,便问:

“多少步开外?”玛格丽特的问题不很明确。

“我弄不明白……怎么老是在半夜里,按说天早该亮了?”

“还行,”阿扎泽洛答道。

“节日的午夜延长一点好,”沃兰德道。“好了,祝你们幸福。”

“唉,那个男爵倒下去,可把我吓坏了,”玛格丽特平生第一次目睹杀人场面,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您的枪法一定很好吧?”

玛格丽特像祈祷那样朝沃兰德伸出双手,但没敢走近他,只是轻声呼喊道:

“一定会有人来,迷人的女王,一定会来的!”科罗维约夫说。“我心里有预感,他们会来,当然,不是现在,到时候就肯定会来。不过我想,也搞不出什么名堂的。”

“告别了!告别了!”

“要是有人来逮捕你们,又会怎么样?”玛格丽特问。

“再见,”沃兰德说。

“没错,没错!”科罗维约夫高声道,“您说得不错,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证实了我的怀疑。是的,他在监视这所住宅。起先我还当他是个心不在焉的编外副教授[2],或者在楼梯上苦苦等待的恋人。都不对,都不对!我心里就在犯嘀咕!啊!原来他是在监视住宅!单元门口那个人也是!还有大门过道里的家伙,都是干这个的!”

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身穿医院长袍,两人离开卧室,来到珠宝商遗孀住宅的过道里。这里有烛光照明,沃兰德的随从人员在等候他们。走出过道时,格拉提着那只装有小说手稿和玛格丽特的小小家私的皮箱,黑猫在旁相助。到了门口,科罗维约夫鞠躬告辞,随即不见了。其余人员继续送客下楼。楼梯上空无一人,经过三楼楼梯口时听见有物坠地之声,不甚响亮,大家没有在意。及至六单元出口处,阿扎泽洛朝天上吹了口气。一行人刚走进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人,即穿皮靴戴鸭舌帽的那个人,看样子睡得很熟。大门边停着一辆熄掉前灯的黑色大汽车,驾驶室的玻璃上模糊显出白嘴鸦司机的侧影。

“可不是嘛……那个人就待在楼梯上……我和阿扎泽洛来的时候……单元门口还有一个……我想,他在监视你们这所房子……”

刚要上车,玛格丽特忽然小声惊叫起来:

“绝对听不见,女王,”科罗维约夫向她解释,“必须做到让外面听不见,这种事得布置得很周密。”

“天哪,我把马掌金丢了!”

“我还有一事不明,”玛格丽特道,两眼闪烁着金星,那是水晶杯上的反光,“这地方奏起音乐来,舞会的动静又那样大,难道外面就听不见吗?”

“您先上车等我,”阿扎泽洛说,“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来。”说罢又进了单元楼道。

“我差一点就歇斯底里大发作了,”黑猫附和道,一面舔着勺子上的鱼子。

事有凑巧:玛格丽特一行人出门前不久,从四十八号宅,即珠宝商遗孀家楼下的那一家走出来一个拿着手提包和白铁盖桶的瘦女人。她就是星期三在公园旋转门口洒了葵花子油而致别尔利奥兹死命的那个安努什卡。

“岂能不吓一跳?我两条腿直打哆嗦呢!砰的一枪,男爵就倒下了!”

谁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和靠什么生活。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人们每天都看到她拿着白铁盖桶或者手提包,或者两样都拿,出没于煤油铺、菜市场、大楼的门口或楼梯上,当然,最常见到她的地方还是四十八号宅的厨房间,因为她就住在那所房子里。此外,人们尤其清楚的是:只要安努什卡在哪儿或一到哪儿,那地方顿时就要出乱子,所以她的绰号叫做“瘟神”。

“一点也不突然,”阿扎泽洛辩解道。科罗维约夫在一边叫起苦来: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努什卡平时起得特别早。今天她鬼使神差的,天不亮地不亮,不过十二点钟就起了床。她拿钥匙开了门,先把鼻子伸出去,然后才探出整个身体。她带上门正打算上哪儿去,忽听得五楼楼梯边一声门响,有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那人直滚到她身上,她被撞到一旁,后脑勺咚地碰在墙上。

“当时我吓了一跳!”玛格丽特大声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活见鬼,你穿着内裤往哪儿乱窜?”安努什卡捂住后脑勺尖叫起来。那个穿内裤戴便帽提皮箱的人闭着眼睛,阴阳怪气、没睡醒似的对她说:

“当然,”阿扎泽洛答道,“怎么能不毙了他呢?他是一定该枪毙的。”

“热水器!白矾!刷一次白得多少钱啊!”又哭喊了一声:“滚蛋!”自己拔腿就跑,不是向楼下,反而向楼上,跑到上次被经济学家踢掉了玻璃的那个窗口,两脚朝天向院子里倒栽下去。安努什卡忘记了后脑勺痛,惊呼一声直奔窗口,趴在平台上伸出脑袋,想在路灯下的沥青铺的院子里看到那个摔死了的拿皮箱的人。然而沥青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请告诉我,”伏特加让玛戈女王长了精神,她问阿扎泽洛道,“您开枪打死了那个过去的男爵吗?”

安努什卡只好设想那个睡眼惺忪的怪人像鸟儿飞出大楼不见了。她画了个十字,心想:“五十号果然如此!怪不得别人都在议论它!这一户可真行啊!”

“啊,怎么?我撒谎?”黑猫提高了嗓门,大伙以为它要反驳,不想它只小声说了一句:“历史自有公论。”

刚想到这儿,楼上的房门又一响,又有人跑了下来。安努什卡忙把身子贴在墙上。她看见一个相当体面的大胡子男人,只是脸长得有点像小猪,从她身边窜过去,也跟第一个人那样脑袋朝下飞出了大楼的窗口,他也不怕摔死在沥青地上。安努什卡忘记了该出门办事的茬儿,只顾站在楼梯上画十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这谎言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沃兰德说。

过了不大工夫,第三个人跑下来了。这是个圆脸汉子,没留大胡子,脸刮得挺干净,身穿托翁衫,也从那窗口飘了出去。

“撒谎!”

安努什卡这个人不简单,她好奇心重,决定再等等看,也许还会发生什么奇异之事。上面的房门又打开了。这次是一帮人下楼,他们没有奔跑,而是像平常人那样走下来。安努什卡忙离开窗户,跑回楼下自家的门口,很快打开门躲了进去,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门缝和门缝里一只被好奇心煎熬得热辣辣闪光的眼睛。

“您这样认为吗?请听我讲,”黑猫得意地眯起眼睛,讲起它有一次在沙漠上流浪了十九天,吃的全是他打死的老虎的肉。大伙津津有味地听了这个动人故事,黑猫刚一讲完,就异口同声地嚷道:

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件长袍,头戴小黑帽,怪里怪气像个病人,又不很像,在一位年轻太太的小心搀扶下蹒跚着走下楼来。昏暗中安努什卡觉得那女的身披黑色教袍,脚上像是没穿鞋子,又像穿着一双透明的碎瓣儿鞋,显然是进口货。呸!什么碎瓣儿鞋!那女人压根儿就没穿衣服!教袍就披在光身子上。“这一户可真行啊!”安努什卡想到明天要把这些怪事告诉左邻右舍,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老虎肉不能吃,”格拉说。

跟在奇装太太身后的也是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手提一只小皮箱,一头肥大的黑猫在皮箱前后窜来窜去。安努什卡揉揉眼睛,差点尖叫起来。

“一句笑谈,”黑猫忙恭顺地说,“至于那些老虎,我叫人把它们烤了吧。”

走在最后面的是个矮个子独眼跛腿外国人,他没穿上装,只穿着白色燕尾服坎肩,打着领结。一行人经过安努什卡的门口下楼去了。这时听见楼梯口有什么东西咚地掉在地上。安努什卡等脚步声远了,像条蛇似的从门后爬出来。她把盖桶靠墙放好,趴到楼梯口伸手去摸。她抓到了一个餐巾包裹的重物件,打开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安努什卡把宝物凑到眼前细瞧,两眼像狼那样闪出火花,脑袋里顿时翻腾起来:“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找我侄儿去?要不就把它锯成小块……钻石可以抠出来……论颗卖:到彼得罗夫卡卖一颗,斯摩棱斯克市场卖一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你仔细着!”沃兰德说。

安努什卡把捡到的东西揣进怀里,拿起盖桶准备溜回家而不去逛街了。这时她面前突然出现了那个没穿上装只穿白坎肩的人,鬼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人悄声说:

“是,老爷,”黑猫说,“既然您认为不气派,我这就改持您的观点。”

“把马掌金和餐巾给我。”

“我看一点也不美,也不气派,”沃兰德说,“那些傻乎乎的狗熊,还有酒吧里的老虎,吼叫起来简直要让我发作偏头痛。”

“什么餐巾马掌金的?”安努什卡问道,装得像极了。“我不知道什么餐巾。您怎么了,公民,喝醉了吗?”

“不,法戈特,”黑猫道,“舞会那才叫美,才叫气派。”

穿白坎肩的人不再多说,伸出像公共汽车把手那样硬而冷的手指,一把掐住安努什卡的喉咙,完全断绝了她胸腔的气路。盖桶脱手锵地掉在地上。没穿上装的外国人让安努什卡憋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脖子。安努什卡大吸了一口气,忙赔笑脸道:

“啊,像这样无拘无束的晚餐,坐在壁炉边,跟自己人在一起,多么惬意……”科罗维约夫用刺耳的颤音说。

“嗐,您说那个马掌啊,这就给您!这东西原来是您的?我看它用餐巾包着……就特意捡起来,免得被人家拿走了,否则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请您别教训我,”别格莫特道,“我吃过筵席,您放心,吃过!”

外国人拿到了马掌金和餐巾,便向安努什卡一次次并足鞠躬,和她紧紧握手,带着浓重的外国腔向她表示热烈的感谢:

“加上葡萄更好,”格拉小声说,在黑猫的肋上捅了一下。

“夫人,我向您深致谢意。这个马掌是我的珍贵纪念品。多亏您保存了它,为此请允许我送给您二百卢布。”他马上从坎肩兜里掏出钱来给了她。

玛格丽特也喝了第二杯。她觉得枝形烛台上的蜡烛更亮,壁炉里的火焰更旺了。她没有一点醉意,用洁白的牙齿嚼着肉块,咂着鲜美的肉汁,同时看到别格莫特怎样往牡蛎上抹芥末。

安努什卡拼命做出笑脸,连声喊道:

别格莫特切下一片菠萝,洒了点盐和胡椒面,吃下去后又耍威风一口喝干了第二杯酒精,大伙鼓起掌来。

“哎呀呀,太谢谢您啦!梅尔西!梅尔西!”

沃兰德默默地和玛格丽特碰了一下杯。玛格丽特遵命一饮而尽,心想这酒精会要了她的命。然而事情并不那样糟糕。她觉得腹中涌起了一股暖流,有个软东西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她就像大睡方起,神清气爽,精力恢复,而且饿得跟一头狼似的。想到昨天早晨起就没吃过东西,她更是饥火中烧,便开始大嚼鱼子。

慷慨的外国人一步就滑下了一层楼梯,在离开大楼前,他从底下完全不带外国腔地向楼上喊道:

“太惊人了!大家都神魂颠倒,情意绵绵,五体投地!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得心应手!太迷人,太有魅力了!”科罗维约夫炒爆豆子般说了一通。

“你这老刁婆!下次捡到别人东西要交给民警局,别往自己怀里揣!”

玛格丽特笑笑,想推开酒杯。

安努什卡被楼梯上发生的事弄得满脑子乱糟糟和嗡嗡叫,她还在下意识地可劲儿喊着:“梅尔西!梅尔西!梅尔西!”而外国人早已无影无踪了。

“瞧您说的,女王,”它嘶哑地说,“难道我会给女士斟伏特加吗?这可是纯酒精!”

院子里也看不到那辆汽车。阿扎泽洛把沃兰德的礼物交还给玛格丽特,问她坐得是否舒服,并跟她道别。格拉和玛格丽特接了响吻。黑猫亲了她的手。送行的人向呆坐在角落里的大师挥手致意,也向白嘴鸦挥了挥手。他们回去嫌爬楼梯麻烦,转眼便在空气中融化了。鸦司机开亮前灯,从昏睡在门洞里的那个人身边驶出了大门。花园街上仍是不眠之夜,黑色大汽车的灯光消失在闹市的灯火中。

黑猫委屈得在椅子上蹿了一下。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阿尔巴特街旁的胡同内那座楼房的地下室里。外间的一切如故,还是去年那可怕的秋夜的样子。桌上仍旧铺着天鹅绒台布,罩灯旁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束铃兰。玛格丽特坐在灯下低声哭泣,她的内心受到了震撼也充满了幸福。她面前桌上放着那本烧坏的练习簿,旁边是高高一摞完好无缺的手稿本。整座房子悄然无声。大师躺在里间的小沙发上,盖着医院的长袍酣然睡去。他的呼吸很平稳,听不到一点声音。

“这是伏特加吗?”玛格丽特有气无力地问。

玛格丽特哭罢,开始翻阅那些完好如初的稿本,找到了她在克里姆林宫墙下跟阿扎泽洛见面前反复阅读的那一节。她没有睡意,深情地摩挲着手稿,仿佛在爱抚一只猫,将那稿本反复把玩,瞧瞧扉页又翻翻末页。她蓦地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一切都是魔法,文稿会从眼前消失,她将重回那独幢小楼的卧室,一觉醒来后只有去投河自尽。然而这不过是最后的可怕一念,不过是她长期来所受苦难的余音回响罢了。什么也不会消失。万能的沃兰德是真正万能的。玛格丽特地翻着那些纸页,不住地察看它,亲吻它,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它。她没完没了地这样做,哪怕直到天亮。她又重温起那一段文字来:

“诺布列斯奥布利什[1],”黑猫说着就用细高脚杯给玛格丽特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是啊,黑暗……”

“噢不,老爷,”玛格丽特答道,声音轻极了。

[1] 法国谚语Noblesse oblige的俄语音译,意为: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怎么样,把您累坏了吧?”沃兰德问道。

[2] 旧俄及某些西欧国家高等学校的编外教师的职称。

沃兰德的卧室里还是舞会前的老样子。他仍旧穿着衬衣坐在床上。只是格拉不再帮他揉腿了,而是在那张棋桌上安排晚餐。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已脱掉燕尾服坐在餐桌边。黑猫不用说跟他俩挨在一起,它的领结完全变成了一块脏抹布,它就是舍不得摘下来。玛格丽特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把身子靠在上面。沃兰德像先前那样招手让她过去坐到他身旁。

[3] 喝交谊酒指彼此饮酒接吻,从此以“你”相称,不再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