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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总督设法救犹大

“他没有向士兵们布道吗?”

“这个他没有说,总督大人。”

“没有,总督大人,这一次他的话不多。他只说,他认为人类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怯懦。”

“不怪罪谁?”彼拉多低声问。

“他针对什么而言?”客人突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发颤。

“他说了声谢谢,还说他不怪罪处死他的人,”客人又闭上眼睛答道。

“不得而知。总之他就像平时那样,行为很古怪。”

“狂人!”彼拉多道,不知为什么脸上出现怪相,左眼下的一条青筋抽搐起来。“宁愿让太阳晒死!他为何拒绝合法得到的东西呢?他当时有怎样的表露?”

“怪在哪里?”

“对不起,总督大人!”客人大声道。“我没说吗?就是那个加利利拿撒勒人。”

“他老是要看周围一个个人的眼睛,脸上始终带着那副不知所措的笑容。”

“他是谁?”彼拉多问。

“就这些吗?”总督声音嘶哑地问。

“给了。但是他,”说到这儿客人闭上了眼睛,“他拒绝喝水。”

“就这些了。”

“告诉我……吊上木架之前给犯人喝水了吗?”

总督咚地一酒杯,自己斟上葡萄酒,一饮而尽,说:

“这一点请总督相信我。”

“问题就在于,虽然我们没有发现,至少眼下没有发现他的信徒或追随者,但不能保证这种人完全不存在。”

“很好。您亲自确认罪犯都死了吗?”

客人低下头,仔细听着。

“没有任何愤怒表现,”客人回答。

“所以,为了防止意外,”总督继续说,“请您立即把三具死囚尸体悄悄弄走,秘密掩埋,让他们永远销声匿迹。”

“民众有没有愤怒的表现?这当然是最重要的。”

“遵命,总督大人,”客人起身道。“此事复杂而且关系重大,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总督想知道哪方面的?”

“慢,请再稍坐片刻,”彼拉多做了个留客手势,“还有两件事情。先说第一件。您身居犹太总督的秘密卫队长之职,任务繁巨,屡建大功,我很高兴将这一点呈报给罗马当局。”

“现在请您通报一下死刑的情况,”总督说。

客人脸上一红,忙避席向总督鞠躬道:

“总督过奖!”

“皇命在身,恪尽职守而已!”

“这我就放心了。有您在此,我永远放心。”

“如果一旦上命升迁,我倒想请您谢迁留任,”总督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和您分开。让他们用别的方式嘉奖您吧。”

“啊,总督尽可放心,只要我在犹太,巴拉巴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监视的。”

“能在总督大人麾下效力,是我的福气。”

“不过,至少应该……”总督还有些担心地说,并举起了他那戴着黑宝石戒指的细长手指头。

“我太高兴了。好,现在说第二件事。是关于那个……他叫什么来着……加略人犹大。”

“总督看问题总是入木三分!”

客人又向总督投去那种目光,当然,只是短短一瞥。总督压低声音道:

“太出名了是不是?”彼拉多冷笑道。

“听说,他在家里殷勤招待了那个疯子哲学家,好像为此还得到了一笔钱。”

“可以认为,巴拉巴现在变得像羔羊一样,不会伤人了,”客人道,圆脸上出现了皱纹,“如今他难以造反。”

“他将要得到一笔钱,”[3]秘密卫队长小声更正道。

这时,客人将他那特别的目光投到总督的脸颊上。总督正皱着眉头,厌倦地望着脚下远远那一片暮色苍茫的城池。

“数目大吗?”

“真盼望这些节日快点结束,”彼拉多愤愤地说,“我就能回到恺撒利亚去了。说真的,希律王的这些荒唐建筑,”总督向柱廊挥了挥手,方知他指的就是这座宫殿,“简直要让我发疯。我不能在里面过夜。世界上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建筑。好了,言归正传吧。先说说,那个该死的巴拉巴还让您担心吗?”

“这个谁也不知道,总督大人。”

“是啊,这里的节庆麻烦很多,”客人同意道。

“连您也不知道?”总督作惊奇状,以此恭维对方。

“可别这样讲,”总督笑道,“不过,这儿恐怕是世上最不可救药的地方。自然环境更不必说了!我每次来都要生病。这还不算,再加上这些大小节日、魔法师、巫师、变戏法的、一群群的朝圣者……都是宗教狂,宗教狂!今年他们忽然又在等待什么弥赛亚[2],闹得不可开交!每一分钟你都可能目睹讨厌的流血事件。每时每刻都要走马灯似的调动军队,阅读告密信和诬陷材料,而其中半数都是针对你本人的!您看,这多么无聊啊。若不是皇命在身……”

“唉,连我也不知道,”客人泰然答道,“不过,我知道他将在今天晚上得到这笔钱。今天有人通知他到该亚法的宫里去。”

“总督不喜欢耶路撒冷?”客人温和地问道。

“嘿,这个贪心的加略老头儿,”总督道,“他是个老头儿吗?”

“这个主意很好,”总督赞许道,“后天我就让大队撤离,我自己也离开此地。我以供奉十二尊神的盛宴和拉瑞斯[1]向您发誓,我愿付出巨大代价,巴不得今天就能撤军走人。”

“总督从不说错话,这一次您可没说对,”客人讨好地说,“那个加略人是年轻人。”

“我以为可以撤走闪击军团的大队,”客人道,“最好在全城举行一次临别阅兵。”

“是这样!您能否介绍一下他的情况?他是个宗教狂吗?”

“愿诸神赐他长寿,永保天下太平,”彼拉多紧接着说。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认为现在可以撤军了吗?”

“不是,总督。”

“世界上只有一点能保证,”客人亲切地望望总督说,“那就是伟大恺撒的威力。”

“噢,还有呢?”

“能保证不再发生骚乱吗?”

“他很英俊。”

“总督,我认为耶路撒冷现在民心稳定,”客人答道。

“还有呢?他是否有什么嗜好?”

他不觉转眼向下方望去,在花园的层层露台后边,那些柱廊和屋舍平顶上还留着一抹金色残照。

“总督,偌大一个城市,很难详细了解所有的人……”

“那么,”彼拉多轻声说,“关于本城的民情您有何见告?”

“啊不,不,阿夫拉尼!您不必居功自谦!”

二人将酒喝完。非洲仆人撤去菜肴,留下了水果和酒罐。总督又挥退仆人,柱廊里便只剩下他和来客。

“他有一个嗜好,总督,”客人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爱财。”

“为我们,为你,罗马人之父、最亲爱最优秀的罗马皇帝陛下,干杯!”

“他干什么行当?”

客人一手贴胸行礼,婉谢主人的劝食,说已经吃饱了。彼拉多自斟了一杯酒,客人依样也斟满一杯。宾主往各自的肉盘中倒入些许酒,总督举杯高声说:

阿夫拉尼抬头望天,想了想,回答道:

“是三十年的‘采库巴’,”总督亲切地答道。

“在一位亲戚开的钱庄里当伙计。”

“这葡萄酒好极了,总督,是不是‘法隆’?”

“噢,是这样,是这样。”总督不语了。他环顾阳台,见没有别人,又轻声说:“是这么回事,今天我得到情报说,今夜有人要杀他。”

客人吃饱后称赞酒好:

客人不仅将目光投向总督,还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来客没有谢绝第二杯酒。他津津有味地嘬了几个牡蛎,尝了尝炖蔬菜,吃了一块肉。

“总督,您对我评价过高了。为我报功,我实在受之有愧。我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情报呢。”

来人上了卧榻,仆人给他倒了一大杯醇浓的红葡萄酒。另一名仆人俯向彼拉多肩头,把总督的杯子也斟满了。总督一摆手,二仆退下。来人吃喝时,彼拉多小口呷着酒,不时眯眼望望这位客人。来客是个中年人,圆圆的脸膛端正可人,长着一个肉鼻子,头发的颜色难以确定,擦掉雨水后显得很光亮。说不准他是哪个民族的人。此人主要的相貌特征,也许就是他脸上的那副和善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常常被他的眼睛,确切些说不是眼睛,而是被他看人的习惯方式搅乱了。他通常把一双小眼睛藏在微微张开、似乎有些浮肿的怪样的眼皮底下,使得眼缝里闪烁着一种没有恶意的狡黠的光。看上去这位客人颇有些幽默感。但有时他熄掉幽默的闪光,将眼睑完全睁开,突然逼视对方,仿佛要一眼看清楚对方鼻子上一个不易发现的小污点。瞬间之后眼皮重新垂下,形成细缝,从中又闪出和善而狡黠的智慧之光。

“您应该得到最高奖赏,”总督道,“不过,确实有这个情报。”

“先别听什么吩咐,坐下来喝杯酒吧,”彼拉多指指对面的卧榻客气道。

“敢问一句,是谁提供的情报?”

“我听候总督的吩咐,”来人走向桌边说。

“容我暂时不说,况且这只是偶然得到的情报,不很确切,不太可靠。但凡事我都要有预见,这是我的职责。特别要相信自己的预感,它从来不曾欺骗过我。这份情报说,加利利拿撒勒人有个秘密朋友,他对钱庄伙计卑鄙已极的叛卖行为感到愤慨,便约好几名同伙今夜将其杀死,把叛卖所得的赏钱扔还给祭司长,并附上一张字条:‘拿回你的臭钱!’”

这时,太阳又重返耶路撒冷,在沉入地中海前向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送来一片夕晖,把金黄的光线洒在阳台的台阶上。喷泉完全恢复了活力,重新放声高唱。鸽子又飞到沙地上,咕咕叫着在断枝间跳来跳去,在潮湿的沙土里啄食。地坪上一汪残红已经擦去,酒罐的碎片打扫干净,矮桌上摆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熟肉。

这时秘密卫队长不再向总督大人投去突然一瞥,而是眯着眼睛注意听下去。彼拉多接着说:

“我不要听这个,”彼拉多道,拍了一下手,几名躲着他的仆人应声而至。他命仆役伺候那人更衣,随后端上热菜。来人很快擦干了头发,换过衣鞋,打点整齐。不消一会儿,他穿着干净凉鞋,身披深红色军装斗篷,头发捋得平平的,又回到了阳台上。

“您想,祭司长在节日之夜收到这样一份礼物会高兴吗?”

来人揭下风帽,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湿发都粘在前额上,刮得光光的脸上浮着恭敬的微笑。他谢绝更衣,说这点小雨对他无妨。

“不但不会高兴,”客人笑道,“我想,总督,这件事一定会闹出大乱子的。”

“诸神啊!”彼拉多大声道。“看您全身都湿透了!风雨太大了是吧?啊?请您马上到我那儿换件衣服,请吧!”

“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请您来处理这件事,也就是采取一切措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

“愿总督健康快乐!”来人说的是拉丁语。

“遵命执行,总督大人!”阿夫拉尼道。“不过请总督大人放心,歹徒的计划很难得逞。请想想,”客人说着转过身来,“要跟踪找到一个人,把他杀死,还要弄清楚他收了多少钱,再设法把钱还给该亚法,这些事都能在一夜之间完成?在今天夜里?”

戴风帽的人不管脚下的积水,径直穿过花园平台走上阳台的拼花地坪。他举起一只手,用悦耳的嗓音高声说:

“可是今天有人会杀死他,”彼拉多执意说,“告诉您,我有预感!我的预感是从来不错的,”总督脸上痉挛了一下,他搓了搓手。

从两座大理石雄狮像之间先是露出了一颗戴风帽的脑袋,随后是这个人全身,他那件紧贴在身上的斗篷完全湿透了。此人就是宣判前和总督在王宫暗室里窃语、行刑时坐在三足凳上摆弄小树枝的那个人。

“遵命,”客人服从道,站起来,挺直身子,突然又厉声问了一句:“有人会杀死他吗,总督大人?”

总督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有人啪嗒啪嗒地顺着石阶向花园上层平台、向阳台走过来。总督伸长了脖子,炯炯发光的眼睛流露出喜悦。

“是的,”彼拉多回答。“全仗大力,幸不辱命。”

雨势完全减弱。透过小雨,总督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的军号声和几百只马蹄的声。他动了动身子,脸上有了精神。这是骑兵团从秃山回来了。听动静部队已到了曾举行宣判的广场。

客人整了整斗篷里面的沉重腰带,说:

现在耳中可以分辨出雨声和流水声了。那水顺着斜槽并直接从阶沿上漫泻下去,总督中午就是从这道台阶走向广场去宣判的。一直被淹没的喷泉声终于又清晰可闻了。周围变得明亮起来。飘向东方的灰色云幕上已经露出了几块蓝天。

“我很荣幸。愿总督大人康乐!”

过了些时候,总督眼前的雨幔变得稀薄了,肆虐的飓风开始减弱,树枝不再断落,电闪雷鸣也逐渐稀疏。飘浮在耶路撒冷上空的不再是镶着白边的紫色大幕,而只是一片普通的灰色云尾。雷雨已朝死海方向移去。

“噢,对了,”彼拉多小声叫起来,“我都忘了!我还欠您的钱呢!……”客人诧异了。

如果没有雨水喧嚣,没有这似乎要击穿殿顶的雷声,没有冰雹敲打阳台的台阶,就能听见总督此刻正在喃喃自语。如果闪电能够持久照亮,细心的观察者就会发现总督的双眼由于近日失眠和饮酒而红肿了。总督脸上的表情显得急躁不安,他望望浸在地上红色残酒里的两朵白玫瑰花,又不住回头去看花园里的雨雾和飞沙,他显然在等什么人,而且是急不可耐。

“总督,您不欠我什么钱。”

在雷雨的昏暗中,总督倚在卧榻上自斟自饮。他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时而掰几小块面包细嚼慢咽,嘬几个牡蛎,吃一片柠檬,再喝一口酒。

“怎么不欠!还记得吧,我进耶路撒冷的时候,一群乞丐……我想扔钱给他们,可是身上没带,就拿了您的。”

现在飓风大作,男仆躲在一座裸体垂头白女人雕像的壁龛下。他害怕总督看他不顺眼,又担心总督叫他时听不见。

“啊,总督,些许小事!”

非洲男仆脸色发灰,眼中露出死亡般的恐惧,他瑟瑟发抖,险些又砸了一只酒罐。幸好总督的震怒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仆连忙上前收拾碎片和擦地上的酒,总督向他摆摆手,黑奴退去,地上便留下了那汪酒。

“小事也不该忘记。”

“上酒为什么不看我的脸?难道你偷了东西不成?”

彼拉多转过身,掀起搭在背后安乐椅上的斗篷,拿出皮钱袋,把它递给客人。客人鞠躬接过,放进自己的斗篷里。

总督没坐安乐椅,而是躺在卧榻上。旁边的矮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和几大罐葡萄酒。矮桌的另一边空着另一张卧榻。总督脚边有一汪血红的酒浆和酒罐的碎片。男仆在雷雨前给总督上餐时,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慌了手脚,以为什么地方伺候不周。总督大怒,将酒罐摔碎在拼花地坪上,呵斥道:

“今天夜里我就等您报告埋葬情况,还有加略人犹大的事。听着,阿夫拉尼,是今天。我命令卫兵,您一到就叫醒我。我等着您!”

这时廊柱下面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总督。

“我很荣幸,”秘密卫队长说罢转身出了阳台。他嚓嚓地走过了平台的湿沙地,又靴声橐橐地走到雄狮像之间的大理石路上,随后看见他的双腿仿佛被台阶截断,身体逐渐缩短,最后连风帽也消失了。

大雨突然瓢泼而下。雷雨又变成一场飓风。这时,在王宫花园的大理石长椅边,就在近午时总督和祭司长谈话的地方,随着一声炮轰般的巨响,一棵柏树像芦苇似的被折断了。水雾和冰雹夹着刮断的玫瑰花、玉兰叶、小树枝和沙石一齐飞到阳台的廊柱下。飓风在肆意蹂躏着花园。

总督这时才发觉,太阳早就沉没,天色已经昏黑了。

同时在另一个地方,摇曳不定的闪光把圣殿对面西冈上的大希律王宫从无边的黑暗中显露出来。那些可怕的盲眼饰金雕像似乎一齐高举着双手飞向漆黑的天空。天上的火光又熄灭了,随着几声沉闷的雷鸣,金色神像重又被驱入黑暗之中。

[1] 拉瑞斯为古罗马人敬奉的家神,不只在家里,而且在旅途、农事、战争中都保护户主。公共的拉端斯则作为城市和国家的保护神。

黑压压的乌云飘到秃山上,刽子手们便匆忙刺杀了死刑犯。它飘到耶路撒冷圣殿的上面,又像滚滚浓烟泻下山冈,淹没了整个下城。它流入居民的小窗,从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将人们赶回家中。它不急于释放水分而是发出闪光。当火光撕破黑糊糊的烟雾,那金鳞灿烂的宏伟圣殿便仿佛从一片乌黑中冲天飞起。在火光熄灭的刹那间,它重又沉入黑暗的深渊。它一次次飞起又坠落,每一次坠落都伴随着天崩地裂般的隆隆巨响。

[2] 弥赛亚即犹太教和基督教信奉的“救世主”。基督教称,耶稣就是弥赛亚(希腊语作基督),凡信(救世)主的人灵魂可得救。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黑暗吞噬了一切,使耶路撒冷城内外所有的生灵都惶悚不安。新春尼散月十四日薄暮时分,从海上飘来了一片奇异的乌云。

[3] 据圣经:犹大向祭司长告发耶稣时已得了30块银币,耶稣被定死罪后,犹大懊悔,将钱掷还祭司长,出门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