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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埋葬

“您说在客西马尼。为什么您偏要到那儿找他呢?这一点我还真不明白。”

“没错。犹大不相信别人,他要把钱藏起来。”

“啊,总督,这很容易解释。谁也不会把钱藏在大路上,藏在空旷开阔的地方。犹大没有去西布伦大道和伯大尼大道,他要去一个偏僻多树的地方。这是简单的道理。而在耶路撒冷附近唯有客西马尼是这样的地方。他又不可能走远。”

“这个解释很妙。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引诱犹大出城的不是别人,而是犹大自己的一念之差。对,对,正是这样。”

“您让我心服口服。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啊不,总督,并非如此。我只有一种推测,如果错了,怕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了。”阿夫拉尼凑近总督,悄悄说:“犹大想把钱藏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隐蔽地方。”

“我们立即开始搜查在城外跟踪犹大的凶手,而我本人,正如我刚才所禀告的,应该去接受审判。”

“绝好的想法!可是谁又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到城外给他钱呢?”

“因为什么?”

“依我看,还是为了钱。”

“因为犹大昨晚离开该亚法府后,保护人员在市场那儿把他跟丢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平生还没出过这样的差错。昨晚我们谈话之后,犹大立即受到监护。没料到他在集市区绕个奇怪的弯儿溜掉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总督大声问道,带着急切的好奇凝视着阿夫拉尼的脸。

“知道了。现在我向您宣布:我认为无需将您送交法庭。您已经竭尽所能,世界上没有谁比您办事更加周到!”说到这里总督笑了笑。“您可以处分那几个跟丢了犹大的探子。不过我提醒您,千万不要处分得过严。说到底,为了关照那个坏蛋我们已经尽力了!噢,我还忘了问您,”总督擦了擦额头道,“那帮人用什么办法把钱袋扔还给该亚法的?”

“可惜您的推测错了,总督。”

“听我说,总督……这也不太难。复仇者们绕到该亚法府的后面,那儿有一条巷子居高临下正对祭司长家的后院,他们把钱包从院墙扔了进去。”

“我看您说得完全在理,阿夫拉尼,”彼拉多道,“刚才只不过是我的推测。”

“附上了那张字条?”

“绝对不是,总督。这种可能性完全排除。按照逻辑推理,什么人想要犹大的命呢?也许是些想入非非的流浪汉,也许是个什么小团伙,其中可从来没有过女人。总督,娶妻需要钱,生子需要钱,借助女人杀人则需要很多的钱,哪个流浪汉也不会有这笔钱的。总督,这桩案子跟女人无关。恕我多言,把女人扯进来只会迷失线索,妨碍侦查,搅乱思路。”

“没错,就像您原先所说的那样,总督。还有,您瞧,”阿夫拉尼扯掉小包上的封印,让彼拉多看里面的东西。

阿夫拉尼镇静而有力地回答说:

“您在做什么呀,阿夫拉尼,那可是圣殿里的封印!”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在逾越节的夜晚,一个犹太教徒不去吃节日晚餐,却莫名其妙一个人跑到城外去,被人家弄死在那里。什么人能用什么东西引诱他出城呢?难道是女人干的吗?”总督忽然灵机一动,问道。

“这个不用总督担心,”阿夫拉尼把东西包上,说。

“是啊,总督,这正是本案最棘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它。”

“难道您那儿有各种印章吗?”彼拉多大笑道。

“我不明白,怎么能引诱他出城。”

“否则不行啊,总督,”阿夫拉尼丝毫没有笑,非常严肃地回答。

“我绝不认为,犹大是在城内落入可疑分子之手的,”阿夫拉尼低声说,“不可能在大街上悄悄杀人,必须把他骗到地下室里动手,这样的话,卫队搜查下城一定会发现尸体。但我敢肯定,他不在城内。如果杀人地点离城太远,钱包又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扔进祭司长家。所以他只能在近郊被杀。他是被引诱到城外去的。”

“我能想象该亚法府里的情形。”

“您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行家里手。我不知道在罗马如何,但在外省您是无与伦比的。请解释一下,为什么?”

“是的,总督,这件事搞得人心惶惶。他们马上派人来请我了。”

“总督大人,据我推测,犹大被杀的地点既不在城内,也不会离城很远,而是在耶路撒冷的近郊。”

尽管光线昏暗,也能看见彼拉多的两眼在闪光。

“哦,哦。为什么偏要到那儿去?”

“这真有意思,有意思……”

“我准备到客西马尼橄榄园榨油坊附近去寻找。”

“恕我直言,总督,这种事真没意思,枯燥乏味,不胜其烦。我问他们:府上是否给过什么人钱?他们矢口否认说:绝无此事。”

阿夫拉尼鞠了个躬,将椅子拉到卧榻边坐下了,他的佩剑地响了一声。

“竟然如此?好啊,没给钱就没给钱吧。凶手可就更难找了。”

“请原谅,阿夫拉尼,”彼拉多说,“我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说话不当。我睡不好觉,”总督苦笑道,“老是梦见月光。您想想,岂不可笑,仿佛在一条月光上漫步。好了,我想知道您对这个案子的打算。您准备到哪儿去搜寻尸体?请坐下,秘密卫队长。”

“您说得太对了,总督。”

“总督,我在犹太任职十五年,从瓦勒留·革拉土手下就开始了。我说某人被杀不一定非得见尸,所以我向您报告,那个名叫加略人犹大的人已经在几小时前死于刀下。”

“噢,阿夫拉尼,我忽然有了个想法:他会不会是自杀?”

总督听到的回答是干巴巴的:

“啊不,总督,”阿夫拉尼惊奇得往椅背上一靠,“对不起,这完全不可思议!”

“您确实知道他被杀了吗?”

“唉,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不可思议!我敢打赌,关于犹大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总督哆嗦了一下。他在系鞋带,老是系不好,索性放下了。

阿夫拉尼向总督投去他那特有的目光,想了想,答道:

“这个我不知道,”始终戴着风帽的人镇静而自信地答道,“天亮后我们开始搜查。”

“这很有可能,总督。”

“死人在哪儿?”

尽管一切都已明朗,总督显然还放心不下加略人被杀的案子,他带着几分想象说:

阿夫拉尼默然。

“真想看到,他们是怎样杀他的。”

“不多。”

“杀手的手法非常高明,总督,”阿夫拉尼说,带些揶揄意味望了望总督。

总督冷笑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

“三十块银币。”

“请总督看看这个钱袋,”阿夫拉尼道,“我敢肯定,犹大的血是喷涌出来的。总督,我这辈子可没少见过被杀的人!”

“倒想知道有多少钱?”彼拉多凑近袋子问道。

“那么,他再也起不来了?”

“这是凶手扔到祭司长家里的一袋钱。袋子上沾着加略人犹大的血。”

“不,总督,他还能起来,”阿夫拉尼带着哲理意味笑道,“这里的人都在等待弥赛亚降临,当弥赛亚的号角在上空响起时,他就会起来。在这之前他是起不来了!”

阿夫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在盯着他,两只狗眼和两只狼眼。他从厚呢斗篷里掏出一个被血渍硬的钱袋,上面有两道封印。

“好了,阿夫拉尼!这个问题清楚了。下面说说埋葬的情况吧。”

“总督,请您把我送交法庭治罪。您说对了。我没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被人杀了。请把我革职论处。”

“死囚的尸体已经掩埋,总督。”

阿夫拉尼开口前,习惯地环顾一眼,走到暗处,确信阳台上除了班加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道:

“啊,阿夫拉尼,把您送交法庭那才是犯罪。您应该受到最高奖赏。事情的经过如何?”

“班加,不许咬,”总督小声说,摁住狗的脑袋。

阿夫拉尼开始讲述经过。他说,在他处理犹大一案的同时,他的助手带领秘密卫队的一个小队到达了秃山,当时天色已晚。小队在山顶上只找到了两具尸体。彼拉多浑身一颤,嗓音嘶哑地说:

马克刚走,戴风帽的人就来到了阳台上。

“嘿,我怎么没料到这一点!”

“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总督不必担心,”阿夫拉尼道,又接着讲:“迪斯马斯和格斯塔斯的眼睛已经被猛禽啄掉,小队将两具尸体搬起来,马上去找第三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还发现一个人……”

“叫他过来,叫他过来,”总督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一面用光脚在地上找鞋子。火光又在廊柱上掠动,中队长橐橐地踩着拼花地面,走到花园里去了。

“利未·马太,”彼拉多几乎肯定不疑地说。

“秘密卫队长要见您,”马克不动声色地报告。

“是的,总督……”

“别不高兴,中队长。我再说一遍,我的处境比您还要糟呢。有什么事吗?”

利未·马太躲在秃山北坡的一个山洞里等待天黑。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的尸体就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边。卫队打着火把进入山洞时,马太摆出了恶狠狠的拼命架势。他大喊大叫说,他并不犯法,任何人根据法律和自愿都有权掩埋被处死的罪犯。马太说他不能丢下这具尸体。他非常激动,喊了些语无伦次的话,又是恳求,又是威吓和诅咒……

马克惊讶万分地望着总督。后者清醒过来。为了掩饰梦后失言,总督说:

“只好把他抓起来?”彼拉多神色黯然地问道。

“不许咬,班加,”总督的嗓音像病人,他咳嗽一声,举手挡住火光。“深更半夜的,在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诸神啊!你的差事也很糟糕,马克。你残害士兵……”

“不,总督,不,”阿夫拉尼的语气十分令人放心,“卫队向他解释说,他们是来埋葬尸体的,让那个大胆疯子安静下来。

梦境如此美好,对于总督大人,梦醒就显得尤为可怕。班加对月唔呶欲吠。光滑如脂的淡蓝色道路从他面前消失了。总督睁开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死刑已经执行。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住班加的颈圈。然后他用病恹恹的眼光寻找月亮,看见它皎洁如银,已略略西斜。这时月光忽然被搅乱了,眼前阳台上亮起了一团晃动的可厌的火光。猎鼠手中队长站在阶前,手里的火把烧得很旺,冒着黑烟子。班加准备扑上去。马克又恨又怕地瞟着这只猛犬。

“马太听说后想了想,不再叫喊了,但表示决不走开,要一起参加埋葬,即使杀了他也不走,还拿出一把自带的面包刀给士兵们。”

“是啊,你可别忘了为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祈祷平安,”彼拉多在梦中请求道。跟他并肩而行的拿撒勒乞丐点了点头。残忍成性的犹太总督在梦中高兴得又哭又笑。

“把他赶走了?”彼拉多压低嗓子问道。

“今后我俩永远不分离,”不知怎么和金矛骑士走到一起的衣衫褴褛的流浪哲学家对梦中的他说。“有我之处必有你!别人提到我,马上也会提到你!只要说起我这个不知生身父母的弃儿,就一定会说起你这个占星大王跟漂亮的磨坊主千金彼拉所生的儿子。”

“没有,总督,没有。我的助手准许他参加埋葬。”

可是,现在他愿意自毁前程。早晨他没有这样做,今夜经过再三斟酌,他宁愿如此。只要能使那个无辜的疯子幻想家和行医者免遭死刑,他可以不惜一切!

“您的哪位助手负责这件事?”彼拉多问。

“是啊,是啊,”彼拉多在梦中呻吟和哽咽道。

“托尔迈,”阿夫拉尼答道,又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他做错了?”

譬如说,我这个犹太总督,过去是军团指挥官,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当日耳曼人就要咬死巨人猎鼠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怯懦。可是,哲学家,请您宽恕我!像您这样的智者难道也会认为,一位犹太总督可能因为一个对恺撒陛下犯下罪行的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请往下说,”彼拉多道,“他没有错。倒是我有些不自在了,阿夫拉尼,我好像在跟一个从来不出错的人打交道。这个人就是您。”

时间足够充裕,傍晚才有雷雨,怯懦当然是最可怕的毛病之一。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是这样说的。不,哲学家,我要反驳你:怯懦就是第一可怕的毛病。

卫队让马太坐在运尸马车上,约两小时后到了耶路撒冷城北一处荒凉的峡谷。士兵们轮班作业,一小时后挖出一个深坑,把三名处死者全都埋在了里面。

廊柱遮月,将卧榻罩在它的影子里,然而有一道月光从台阶直铺到总督的榻前。刚刚摆脱身边现实世界的他,立刻踏上了这条光亮的道路,径向天上的明月走去。这条透明的淡蓝色道路上,一切如此美妙绝伦,令他在睡梦中发出了幸福的笑声。班加跟随在身后,和他并肩而行的则是那个流浪哲学家。他俩正在争论一个非常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谁也不能说服谁。两人各执己见,没有任何共识,因而这场争论永无休止也特别有趣。不言而喻,今天的死刑乃是天大的误会,那个臆想出人皆善良之类的荒诞言论的哲学家,不正走在我的身边吗!也就是说,他还好好活着。怎么可以处死这样的人?想一想都十分可怕。没有死刑!没有死刑!正因为如此,从这条月光阶梯向上行走才感到无比美妙。

“光着身子埋了?”

将近午夜时,可怜的总督大人总算有了睡意。他使劲打了个哈欠,脱掉斗篷,取下那条鞘子里插着阔刃钢刀的上衣皮带,把它放在榻边椅子上,脱去平底鞋,伸直了身子。班加立即跳上来卧在他身旁,将脑袋挨着他的脑袋,总督则把一只手搭在它的脖子上,这才合上了眼睛。

“不,总督,卫队特地准备了几件长袍。还给尸体戴上了指环,耶稣的指环上刻一道痕,迪斯马斯的两道,格斯塔斯的三道。填好坑,堆了些石头,做了记号,托尔迈认得。”

大希律王宫完全置身于逾越节夜晚的盛典之外。王宫朝南的配殿里驻扎着罗马大队的军官和军团副将,那儿点着灯火,还有些动静和生气,而整个前殿即正殿部分,只住着总督这一位身不由己的独客,虽有道道柱廊、座座金像,反倒黑灯瞎火,在皎洁的月光下一片黯然。深宫里黑黢黢,静悄悄。总督曾对阿夫拉尼说,他可不愿意到那里面去。他吩咐就在上午审讯、中午用餐的阳台上备寝。他躺在铺好的卧榻上,很久不能入睡。赤裸裸一轮明月高挂在澄净的天空。总督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望了好几个小时。

“唉,我怎么就没料到!”彼拉多皱眉道。“我本该见见那个利未·马太……”

城中灯火通明,一派节日气象。家家窗户里闪亮着灯烛,处处都在诵读赞美诗,吟唱之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骑者偶尔窥一眼那些临街的窗户,看见人们围坐在节日餐桌边,桌上摆着羔羊肉、酒杯和几盘苦菜[2]。他用口哨轻声吹着小曲,让马慢步小跑,穿过空荡荡的下城街道向安东尼塔楼驰去。有时他看看那燃烧在圣殿顶上的世所罕见的五烛灯,又望望那悬挂在五烛灯上更高天空的一轮明月。

“他就在这儿,总督!”

拱形城门下燃着许多火把,火光纷掠乱舞。闪击军团第二中队的几名卫兵坐在石凳上玩骨牌。看见有个骑兵过来,他们都纷纷站起,那骑兵朝他们挥了挥手,径自入城去了。

彼拉多瞪大眼睛对阿夫拉尼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说:

夜莺歌声响彻了客西马尼橄榄园。谁也不清楚杀犹大的两个人何处去了,但我们知道戴风帽的那个人的去向。他离开小路,钻进了浓密的橄榄林。他向南走到一处石块坍落的围墙缺口,那是离大门很远的一角,翻过围墙,很快到达汲伦溪畔,他下溪涉水,不久就看见远处有两匹马和一个人的黑影。马匹站在溪中,流水冲刷着马蹄。戴风帽的人跨上了一匹马,马夫骑上另一匹,二人缓辔而行,马踏溪石,然有声。后来他们离水登上耶路撒冷一侧的河岸,到了城墙下面。马夫独自催马走了,随即从视线中消失。戴风帽的人勒住马下来,站在空荡荡的大路上。他脱下斗篷,把它翻过来,从中拿出一顶没有插羽毛的浅头盔。他戴上浅盔后重又纵身上马,俨然变成了一名腰佩短剑、身穿厚呢斗篷的骑兵。他一抖缰绳,那匹烈性战马开始小跑,骑者的身子也随之颠晃起来。剩下的路不远了。不多时就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门口。

“感谢您为这件事所做的一切。请您明天让托尔迈来见我,并预先告诉他:我对他感到满意。阿夫拉尼,”总督说着从桌上腰带的兜里拿出一枚宝石戒指,把它递给秘密卫队长,“请您收下此物做个纪念。”

“动作快点!”第三个人命令道。两个杀手忙将钱连同第三个人递给他们的一张字条包在一块皮子里,并用绳子扎好。第二个人把那包东西揣进怀里。两个杀手匆匆分头离去,消失在黑暗的橄榄林中。第三个人在死者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脸。这张脸在暗影中显得粉白而有英气。少顷,山路上便不见一个活人。断了气的犹大摊开两手躺在地上,左脚伸在月光下,他那平底鞋上的每一根带子都历历可见。

阿夫拉尼躬身谢道:

这时路上出现了第三个人。此人身穿斗篷,头戴风帽。

“这是莫大的荣幸,总督。”

“妮……扎……”犹大怨恨道,他的声音很低,不是原来那高而脆的年轻人嗓门了。他不再吭声,重重摔倒在地,震得地上咚地一响。

“请您赏赐掩埋小队的人员。对跟踪犹大失手的探子予以申斥。让利未·马太立刻来见我。我需要了解耶稣一案的详情。”

前面那人一把夺过犹大手里的钱袋。同一瞬间,犹大的背后扬起了一把尖刀,闪电似的插入这偷情汉子的肩胛骨下。犹大身子向前一栽,双臂伸出,手指痉挛。前面那人就势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直至刀柄。

“遵命,总督,”阿夫拉尼答道,起身鞠躬告退。总督拍了一下手,高叫:

“三十块银币!三十块银币!我都带在身上。瞧,这是钱!拿去吧,饶我一命!”

“来人!柱廊里掌灯!”

犹大心里闪过一线希望,拼命喊道:

阿夫拉尼刚走进花园,彼拉多背后已有灯火闪亮。仆人擎来了三盏油灯放在总督面前。月光和夜色顿时隐入花园,仿佛被阿夫拉尼带走了。随后巨人中队长和一个干瘦矮小的陌生男子来到阳台上。总督以目示意中队长,后者立即退去,消失在花园里。

“你刚才得了多少钱?想活命就快说!”

总督用贪婪的,甚至有些惊骇的眼光端详着来人。对于一个非常耳熟、意欲一见而终于见到了的人,你就会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他。

前面的那人问道:

来人约四十岁年纪,黝黑的皮肤,破衣烂衫上干结着许多泥污,他蹙额看人的样子就像一头狼。总之,此人的外表十分不堪,简直就跟圣殿台阶上和肮脏喧闹的下城集市上那班城市乞丐相去无几。

又有一个人从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两人久久不说话。这沉默被来人的一个奇怪举动打破了。只见他脸色发白,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忙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住了桌边。

“啊呀!”

“你怎么了?”彼拉多问他。

犹大往后一退,微弱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马太答道,做了一个类似吞咽的动作,他那细而脏的光脖子鼓胀起来又瘪了下去。

没有人答应。突然,一个矮壮男人的身影从一棵粗大橄榄树边跳到了路上,那影子手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你怎么回事,回答我,”彼拉多再次问道。

“妮扎!”

“我累了,”马太回答,愁眉苦脸地望望地下。

于是他放慢脚步,轻轻唤了声:

“坐下,”彼拉多指着椅子说。

目的地不远了。犹大知道,到了右前方黑暗处,就能听见山洞里耳语似的滴水声。果然,他听见了滴水声。他感觉到凉气了。

马太不大相信地望望总督,走向椅子,惊骇地瞟了一眼镀金的扶手,遂在椅子旁边的地上坐下来。

园门无人看守。门内也不见一个人影。几分钟后犹大已到了一片高大繁茂的油橄榄树的神秘浓荫下。他顺路上山,喘着粗气,时而穿出黑暗,踏上月影斑驳的土地,就像踩着一块月光花纹地毯,跟妮扎那个吃醋丈夫铺子里卖的一样。不多时,左边空地上闪现出油坊的沉重石轮及一堆木桶。人们都在日落时收工回家了。空寂的园中只有无数夜莺在犹大的头顶上合唱喧鸣。

“说说,为什么不坐在椅子上?”彼拉多问。

走出闷热的城区,闻到春夜熏人欲醉的气息,使他感到一阵惊喜。香桃木和金合欢的花香越过橄榄园的围墙,从客西马尼林边草地上波浪似的向他涌来。

“身上脏,会弄脏的,”马太望着地上说。

人马过完了。急不可待的犹大来到了城外。他看见左首一个小墓地边搭着些朝圣者的花条布帐篷。他穿过了洒满月光的尘埃大道,急忙去涉渡汲伦溪。溪水在脚下淙淙流淌。他踩着一块块石头跳过去,到了客西马尼这边的岸上。犹大高兴地看到,橄榄园山路上空无一人。残破的园门就在眼前。

“马上给你拿吃的来。”

犹大改变了路线,不再急于回下城,而是返身朝该亚法府那边走去。现在他已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城中的节庆已经开始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传来了诵读赞美诗的声音。最后一批迟归的人犹在催赶毛驴,扬鞭鮫喝。犹大仍似身不由己,两腿疾行如飞。不经意间他就走过了长满苔藓的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他听不见那古堡里小号的吼声,也不看一眼罗马人的骑兵巡逻队,而正是骑兵火把的摇曳火光为他照亮了道路。过了塔楼,犹大一回头,发现圣殿的绝高处燃起了两座巨大的五烛灯。他看得不很真切,只觉得耶路撒冷上空点亮了十盏硕大无朋的神灯,要和另一盏正从城头冉冉升起的神灯——月亮的光明分庭抗礼。现在犹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赶到客西马尼门,快些出城去。他时不时觉得,在他前面来去的路人中间,有一个舞步轻盈的身影在引领着他。这只是幻象,犹大清楚,妮扎早已走远了。他跑过了几家钱庄,终于到达客西马尼门。心急如焚的他还是被堵在了城门边。因为正赶上骆驼队进城,随后又是一支叙利亚骑兵巡逻队,犹大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我不想吃,”马太道。

犹大独自站了一会儿,想把搅乱了的思想集中起来。他还得想出个理由,为他缺席节日晚餐对家人作出解释。他站在那里编造谎话,由于心情激动,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没等他想好,两条腿就不由自主把他带出了门斗。

“为什么撒谎?”彼拉多小声说。“你一天没吃饭了,也许一直就没吃过东西。好吧,不吃也罢。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身上那把刀子。”

“你从油坊旁边上山,然后拐到山洞。我就在那儿。不准现在就跟着我,耐心点,等我走远了。”妮扎说罢出了门斗,好像根本没和犹大谈过话。

“带我进来的时候,士兵们把刀拿走了,”马太答道,又闷闷不乐地说:“把它还给我吧,我得物归原主,刀是偷来的。”

“知道,知道……”

“为什么要偷刀?”

“我先走,”妮扎接着说,“你别紧跟着,要离我远些。我走了……你过河之后……知道山洞在哪儿吗?”

“用它割断绳子,”马太回答。

“你到橄榄园去,”妮扎悄悄道。这时恰好有个提桶的人走进门斗里来,妮扎把头巾拉到眼睛上,并扭转身子,等那人过去,她又说:“到客西马尼,要过汲伦溪[1],明白吗?”

“马克!”总督唤道。中队长立刻来到廊柱下。“把他的刀拿给我。”

两人马上离开市场,走进一家院子的门斗里窃语起来。

中队长从腰带上一个皮套里抽出那把脏兮兮的面包刀,呈给总督后即离去。

“等一等……咱俩先到那个院子里商量一下,我怕给熟人看见,明儿又该说我跟情人逛大街了。”

“从谁那儿拿的刀?”

“上哪儿,上哪儿?”

“从西布伦门的一家面包铺,就是一进城门靠左边的那家。”

“那好吧,”妮扎终于软下来,“咱们走。”

彼拉多看了一眼宽宽的刀刃,不知为何还用手指头试了试,对马太说:

“你不会让我觉得无聊吧?”妮扎突然问了一句,停住了脚。这时犹大已完全昏了头。

“刀子的事不用担心,一定替你还给那家铺子。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要看看你带在身上记录耶稣言语的那张羊皮纸。”

“你干吗不说话呀,妮扎?”犹大可怜巴巴地说,忙跟上她的步子。

马太恨恨地盯了彼拉多一眼,露出凶险的笑容,他的脸因此变得十分难看。

妮扎不答,加快了脚步。

“你们全都要拿走?连我最后一样东西也不放过吗?”他问。

“让我陪你去吧,”犹大喘吁吁地求道。他心乱如麻,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只顾哀哀看着妮扎那双淡蓝的、现在像是变成漆黑的大眼睛。

“我没说‘给我’,我只说‘看看’,”彼拉多回答。

“当然是一个人,”妮扎道。

马太从怀里掏出羊皮纸卷。彼拉多接过后展铺在两灯之间,眯起眼睛,开始琢磨那些难认的墨水字。歪歪扭扭的字行间的意思也颇费解。彼拉多皱着眉头,凑在羊皮纸上,用手指头点着一行行往下看。他终于弄明白了,羊皮纸上记载的都是些不连贯的格言及年月日期、生活杂事、诗歌片断。有的字句彼拉多还能串读出来:“死亡没有到来……昨天我们吃了甜春饼……”

“到城外去?”犹大一听更慌了。“你一个人?”

彼拉多脸部抽搐,眯着眼睛费劲地念道:“我们将看到生命水的净河……人类将透过水晶观看太阳……”

“唉,不行,不行,”她说着,任性地噘出下嘴唇。犹大觉得他平生所见最美丽的脸蛋现在变得更美了。妮扎道:“我感到无聊。你们犹太人都在过节。我能干什么呢?坐在屋里听你在露台上唉声叹气吗?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女佣人把这事告诉我丈夫?不行,不行。我决定到城外去听夜莺唱歌。”

彼拉多打了个寒战。在羊皮纸上最后几行里他看到了:“……更大的毛病……怯懦。”

“怎么是这样?……我俩不是约好了吗。我想上你那儿,你说整晚上都在家的……”

彼拉多卷起羊皮纸,用力一伸手,将它还给马太。

犹大慌了,声音里透出小孩子口气,低语道:

“拿去吧,”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干吗穿得像叫花子,孤孤单单无处栖身。我在恺撒利亚有个大图书馆,我很有钱,想给你找个差事。你就帮我去整理和保管那些古老文献,吃穿不愁了。”

“你问这个干吗?”妮扎并不放慢步子,傲慢地看看犹大。

马太站起来回答道:

“你,上哪儿去,妮扎?”

“不,我不愿意。”

犹大激动万分,心跳得像包在头巾里的小鸟,他怕路人听见他的话,便断断续续地悄声问:

“为什么?”总督沉下脸问。“你讨厌我,怕我?”

“啊,这不是犹大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这倒是好兆头,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认不出来的人会发财……”

马太的脸又笑得很难看,他说:

女人转过身来,眯起眼睛,脸上一副冷淡扫兴的样子,用希腊语干巴巴地说:

“不,因为你会怕我。你杀害了他以后就不大敢正视我的脸了。”

“妮扎!”

“住嘴,”彼拉多说,“你拿些钱去吧。”

年轻人不仅注意到,而且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他浑身一颤,停住脚步,困惑地望望她的背影,旋即拔腿追了上去。他差些撞倒了一个拿罐子的行人,赶上那女人后,激动得气喘吁吁,喊了声:

马太摇摇头。总督继续道:

该亚法府里灯光火把亮如白昼,正是一片节日忙碌景象。年轻人打那儿出来后,显得更加神气和欢喜,他匆匆地赶回下城去。刚走到拐进市场的街口时,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从拥挤的人群里跳舞似的赶到了他的前头。经过美男子身边时,那女人把遮到眼睛的黑头巾向上一撩,飞了他一眼,并不放慢脚步,反而走得更快,像是要躲开她赶上的这个人。

“我知道,你自认为是耶稣的弟子。可是我要告诉你,他对你的教导你完全没有领会。如果你领会了,就一定愿意收下我的东西。你要知道,他在临死前说过,他不怪罪任何人。”彼拉多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头,而他的脸却在抽搐。“连他自己也会收下一点东西的。你心狠,而他的心不狠。你还打算上哪儿去?”

不多久,这个年轻人走进了该亚法府的院门。又不多久,他从那儿出来了。

马太突然走到桌边,两手撑在上面,用火辣辣的眼光望着总督,低声说:

下城区有一条胡同,曲折向下通往城中的池塘。胡同里有一幢不起眼的小屋,背面朝街,窗户都开在院子里。就在妮扎离家的时候,从这幢小屋的篱笆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此人长着鹰钩鼻子,一部胡须修剪得很整齐,洁白的头巾搭到肩上,身穿带穗边的浅蓝色节日新长袍,脚上是一双走起来吱吱响的崭新平底系带鞋。这个一身过大节打扮的美男子精神饱满地出了家门。他望着纷纷亮起灯的家家窗户,加快了脚步,把那些赶回家吃节日晚宴的行人一个个拉在了后面。年轻人从市场边的一条大路向圣殿山下走去,祭司长该亚法的官邸就在那里。

“你听着,总督大人,我要在耶路撒冷杀一个人。我告诉你就是叫你知道,还会有人流血的。”

“好了,好了,别叨叨了,”妮扎应道,随即像影子一样溜出了小屋。她的系带子平底鞋啪啪踩过院子的石板路。女佣嘟囔着关上了朝露台的门。妮扎走出了家。

“我也知道还会流血,”彼拉多道,“你这话并不让我吃惊。你一定是要杀我吧?”

“又要上埃南塔家?这个埃南塔也真是的!你丈夫不准你到她家去!你那个埃南塔是个拉皮条的!我要告诉你丈夫……”

“我可杀不了你,”马太龇牙笑笑说,“我还没有蠢到要杀你。但我一定要杀死加略人犹大,我愿为此付出我的残生。”

老女佣在黑暗中唠叨起来:

此时总督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他勾勾手指头要马太再凑近些,说:

“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到埃南塔家做客去了。”

“这件事你办不到,也不必费心了。犹大已经在今天夜里被人杀了。”

阿夫拉尼刚走,被他称作妮扎的那个女人便开始换装,她显得十分匆忙。屋子里很黑,不容易找到所需要的东西,但她没有点灯,也不叫女佣人。她换好了衣服,包上了黑头巾,才在小屋里说起话来。

马太噌地从桌边跳开,骇怪地看看四周,喊叫起来:

阿夫拉尼在女人家里略待了一会儿,不过五分钟光景。他又离开了那屋子和露台,把风帽拉到眼睛上,走上了大街。这时家家户户都点起灯来。节日前夕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阿夫拉尼骑骡子的身影消失在行人和骑者的洪流中。后来他又去了什么地方,无人知晓。

“这是谁干的?”

“一个人,”露台上的女子悄悄说,“我丈夫早晨到恺撒利亚去了,”女子回头望了望家门,“还有女佣人在家。”说罢做了个“进来”的手势。阿夫拉尼回头看了看,登上石台阶,跟那女人一同进了小屋。

“你不必忌妒,”彼拉多龇着牙说,并搓了搓手,“恐怕除了你之外,他还有别的信徒。”

“你一个人在家?”阿夫拉尼用希腊语小声问道。

“是谁干的呢?”马太又小声问了一次。

屋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露台上走出来一个没戴头巾的年轻女人。她俯在栏杆上不安地朝下张望,不知道什么人来了。认出来人后,她露出亲切的微笑,向他点头又招手。

彼拉多回答他:

“妮扎!”

“是我干的。”

熟悉下城的客人不费劲就找到了他要去的那条街。这条“希腊街”因几家希腊人开的店铺而得名,其中一家是卖地毯的。客人就在地毯店旁下了骡子,把牲口拴在大门口的铁环上。店门已关。客人从边门走进一个三面都是板棚的方形小院子,转入一角,便到了一户人家爬满常春藤的石台阶下。他朝四下望了望。小屋和板棚里都黑洞洞的没有掌灯。客人轻轻唤了一声:

马太张口结舌,骇怪地望望总督,后者继续说:

一队车马刚走,总督的客人也骑马离开了王宫。他已换上了一件深色旧长袍。客人并不出城,而是向城内走去。不多时他到了城北离圣殿很近的安东尼堡。他在堡内也没有久待,又出现在下城七弯八扭的街道上。这时他的坐骑换成了一头骡子。

“做这点事当然还不够,但毕竟是我做的。”又问:“现在你愿意要一点东西吗?”

与此同时,总督的那位客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他离开了阳台和花园上层平台,拾级而下,到了下一层平台,然后向右径奔王宫兵营而去。兵营里驻扎着节前随总督开进耶路撒冷的两个中队以及阿夫拉尼的秘密卫队。客人在兵营中逗留了很短时间,不到十分钟,随后即有三辆马车驶出了院子。车上放着些挖掘工具和一桶水,并有十五名穿灰色斗篷的骑者随行。一行人马出了王宫后门,取道向西,过城门,经小路,上伯利恒大道,北行至西布伦门交叉路口,转向白天行刑队伍经过的雅法大道而去。这时天已全黑,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马太想了想,终于软下来,说:

那狗人立起来,将前爪搭在主人肩上,差点将他扑倒,它舔了舔主人的脸。总督坐到安乐椅上。班加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卧在主人的腿边。狗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因为世界上唯一使这只猛犬畏惧的大雷雨已经过去,因为它又来到了它所敬爱的人、它视为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万众主宰者的身旁,这个人使它觉得自己是一只享有特权而与众不同的上等狗。班加卧倒后,望着夜色渐浓的花园,它甚至没看主人一眼就明白了:主人有难。它改变姿势站了起来,绕到另一边,将前爪和脑袋放到总督的膝盖上。主人斗篷的下摆被它蹭上了些湿沙子。也许班加是想这样来安慰主人并与他有难同当。它斜眼望着主人,警觉地竖起耳朵,试图表示出这个意思。他们两个,一对惺惺相惜的狗和人,就这样在阳台上迎来了节日之夜。

“叫人给我拿一块干净的羊皮纸吧。”

“班加,班加,”总督有气无力地喊道。

一小时过去了。马太已不在宫中。只有花园里哨兵轻轻的脚步声扰破黎明时的寂静。月亮迅速黯淡了。另一边天际还挂着一颗苍白的晨星。油灯早已熄灭。总督躺在卧榻上,一只手垫在腮下,呼吸很平静,他睡着了。班加睡在他旁边。

他在转弯的地方突然停住,吹了一声口哨。昏暗中随即传来了低沉的犬吠声。一条灰毛尖耳朵大狗,颈圈上挂着镀金的小牌子,从花园里蹿到阳台上来。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

一天来他再度感到苦恼。他揉揉太阳穴,早晨剧烈的偏头痛只是在那里留下了隐隐扰人的回忆,为什么内心还这样痛苦,他始终想找到其中的原因。他很快就明白了是为什么,但仍然想哄骗自己。他很清楚,今天白天他无可挽回地错过了某种机会,现在要设法弥补过失,而他所采取的行动都微不足道,主要是为时已晚。总督每每自欺地相信,他今晚的行动和上午的宣判同样意义重大。然而他终不能这样自欺欺人。

[1] 客西马尼和汲伦溪均在耶路撒冷城东郊,橄榄山西侧。

也许是天黑的缘故,总督的外表变化很大。他弓腰曲背,见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惴惴不安。他回头望望那把空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斗篷,不知为什么他打了个哆嗦。节日之夜临近了。总督身体疲倦,神思恍惚,纷掠的夜影使他觉得那空椅子上仿佛坐着一个人。他有些发憷,摸了摸斗篷又放下了,便在阳台上疾走起来。他搓搓手,又跑到桌边抓起酒杯,忽又站住不动,茫然望着脚下的拼花地坪,像是要读懂那上面的什么古老文字。

[2] 据《圣经》:犹太教逾越节晚餐食物规定为羔羊肉、无酵饼和苦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