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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五十号住宅的结局

“啊,长得像猫的那个?”

他们尽量安慰瓦列努哈,说不关进囚室也会保护他,这才弄明白:瓦列努哈压根儿没在围墙下面喝过什么陈年烈酒,他是挨了两个人的揍,一个长獠牙的,另一个是矮胖子……

“对对对,”院务部主任悄声道,吓得大气不敢出,不住地回头张望,终于供出了详情:他在五十号宅里待了将近两天,又做吸血鬼又当眼线,差一点让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丧了命……

“是被那帮坏蛋吓破了胆,”找伊万谈话的那个侦查员说。

这时,从列宁格勒乘火车押解到的里姆斯基被带了进来。已经很难认出,这个吓得浑身打战、精神失常的白发老人就是昔日的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非常顽固,死活不肯说实话。他一口咬定,那天夜里他在办公室窗口没看见什么格拉,也没看见瓦列努哈,他只是感到身体不舒服,昏头昏脑坐火车去了列宁格勒。不用说,病态的财务部主任作完供述时,也要求把他关进专门囚室。

“呸!真见鬼!他们怎么都要进专门囚室,”一个侦查员嘟哝道。

安努什卡是在阿尔巴特街百货商店里被捕的,当时她正把一张十美元钞票付给收款员。安努什卡交代,她在花园街大楼里看见几个人从窗口飞下去,还说她捡起那个金马掌原是想交给民警局的。侦查员仔细听取了她的供述。

尽管院务部主任答应过阿扎泽洛不再撒谎,这次他仍然一开口就撒了谎。倒也不能十分苛责他,因为阿扎泽洛只是不准他在电话里说谎话和粗话,而现在他并没有使用电话机。瓦列努哈两眼滴溜溜四下乱瞧,对侦查员说:星期四白天他独自在剧院办公室里喝醉了,走出办公室,不记得去了哪儿,然后又喝了些陈年烈酒,也不记得在哪儿喝的,然后又歪倒在围墙下面,同样不记得是哪儿的围墙。侦查员告诉他,以这种轻率愚蠢的方式阻碍重大案件的侦查,是要对此负责的。瓦列努哈听罢号啕大哭,这才回头看了看,用发颤的声音悄悄说,他撒谎是因为害怕沃兰德匪帮报复,他被他们抓去过一次了。现在他恳请,他巴不得关进一间专门的囚室。

“那真的是一只带钻石的金马掌吗?”侦查员问安努什卡。

如上所述,事情就这样拖到了星期六拂晓。这时又出现了非常有趣的新情况。一架从克里米亚飞来的六座位小客机在莫斯科机场着陆。下机的旅客中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他满脸胡茬,两三天不曾梳洗,红肿的眼睛里露出惊惶的神色,没有带行李,一身打扮相当奇特。这位年轻公民头戴高筒羊皮帽,身穿睡衣外加高加索式斗篷,脚上是一双新买的蓝色皮拖鞋。他刚离开舷梯,跟前就来了几个人。他们恭候这位公民多时了。不大工夫,令人难忘的杂耍剧院经理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利霍杰耶夫就坐在了侦查人员的面前。他又提供了一些新材料。现在弄明白了:沃兰德冒充演员混入杂耍剧院,对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施行了催眠术,然后使巧计将斯乔帕扔出莫斯科,天晓得扔到了多少公里之外。线索倒是多了一条,但工作并不因此轻松些,也许反而更困难了。事情明摆着:要想制服一个能叫利霍杰耶夫吃如许苦头的对手,真是谈何容易。根据本人请求,利霍杰耶夫被关进了安全可靠的囚室。随后接受侦讯的是瓦列努哈。他失踪了几乎两昼夜才回家,刚刚在自己的寓所被捕。

“我还不认得钻石!”安努什卡回答。

这样一直等到星期五下半夜迈格利男爵出现时。男爵身穿晚礼服,脚蹬漆皮鞋,得意洋洋来到五十号宅做客。听见开门声,有人放男爵进去了。十分钟后侦查人员不按门铃直接闯进屋去,结果他们非但没有找到主人,更奇怪的是,连迈格利男爵也不见踪影。

“您说,那个人给了您一些十卢布钞票?”

是啊,线索已经够多了。到什么地方抓什么人也很清楚了。但问题在于,根本就没办法抓到人。还是一句老话,那套可恶至极的五十号住宅里肯定有什么人。那里面有人接电话,有时是个炒爆豆子般的嗓音,有时又齉声齉气的。那里面有时打开窗户,还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可是每次去到那儿都见不到一个人。已经去过不止一次,是在昼夜不同的时间,而且还细细搜遍了房子的各个角落。这套住宅早已处在监视之下。从门洞到院子以及后门的通道都已派人守护,连屋顶烟囱边也布了哨。是啊,五十号住宅确实不正常,但却拿它毫无办法。

“我还不认得十卢布钞票!”安努什卡回答。

侦查员走了。他从伊万那儿得到了重要情况。从事件的结果回溯到事件的开始,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所有事件的总源头。侦查员相信,一切都是从牧首塘凶杀案开始的。当然,既非伊万,也非那个穿格子花衣服的人把不幸的莫作协主席推到电车底下,也就是说,没有人在肉体上促使别尔利奥兹摔倒。但侦查员坚信,别尔利奥兹扑到(或摔到)电车下时精神上处于被催眠状态。

“那么,十卢布钞票什么时候变成了美金?”

“不会,”伊万道,眼睛没有看侦查员,而是望着远方逐渐黝暗的天穹,“我这样子永远不会好了。我写的那些诗都是坏诗,现在我才明白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美金!我可没见过什么美金!”安努什卡尖叫道。“我有合法权利!人家赏给我钱,我拿它买一点花布……”接着她就乱扯起来,说什么房管所让五楼住进了妖怪,扰得鸡犬不宁,这可不能由她负责,等等。

侦查员礼貌地笑笑说,他确信诗人只是暂时处在某种抑郁状态,很快就会好的。

大家实在厌烦她了,拿钢笔的侦查员向她摆摆手,在一张绿卡上给她开了通行证,安努什卡下楼走了,大家松了口气。

“不,”伊万轻声道,“我不再写诗了。”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人,其中包括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刚刚被捕,是因为他那吃醋的太太干了蠢事——天亮时报警说丈夫失踪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掏出那张参加撒旦舞会的滑稽证明摆在桌上,这并未使侦查人员十分惊讶。他讲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的家庭女工赤身裸体,他驮着她飞到什么鬼地方的一条河里去洗澡,讲到在这之前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也光着身子坐在窗台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话与事实略有出入。例如,他避而不谈他捡起女衬衣走进人家的卧室以及他把娜塔莎叫做维纳斯的事。按照他的说法,是娜塔莎从窗户里飞出来,跨到他的身上,把他骑出了莫斯科……

这是侦查员提出的最后几个问题。侦查员问完后站起身,向伊万伸出一只手说,祝他早日康复,并希望不久能再读到他的诗作。

“我是被强迫的,不得不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完后,请求对方切勿将此事告诉他的太太。对方答应了。

“我记得,他没有。他歪在长椅上。”

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供词可以确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及其家庭女工娜塔莎已经失踪。警方采取了搜寻措施。

“您是否清楚记得,别尔利奥兹跌倒时,他没有走近旋转门?”

星期六上午就在这争分夺秒的侦查工作中度过,而此时莫斯科市内已经流言四起。人们捕风捉影,夸大事实,传说杂耍剧院散场后,两千名观众一齐赤条条跑了出来;花园街上查获了一家专印魔术假钞的印刷厂;文化娱乐部门的五名领导人遭匪徒绑架,很快被警方找到,诸如此类,无需多说。

“不,他坐在不远的一条长椅上。”

快到吃午饭时,侦查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花园街那边报告说:该死的五十号又有动静了,发现屋里有人开窗户,传出钢琴声和歌声,还看到一只黑猫在窗台上晒太阳。

“那个穿格子花衣服的人是否就待在旋转门旁边?”

下午三点多钟,气温正高,三辆汽车停在离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楼不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了一大群穿便衣的人。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经大门和院子直奔第六单元正面入口,另一组打开了平时钉死的小门进入楼后通道,两组人分别从前后楼梯同时登向五十号宅。

“我离得很远。”

这时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正在餐厅里吃早饭,科罗维约夫是平常打扮,没穿节日燕尾服,早饭快要吃完了。沃兰德照旧待在卧室里。黑猫不知在哪儿。从厨房里传来的锅子响声,知道它准是又在那儿瞎折腾。

伊万嘴上不知为何掠过一丝漠然的冷笑,他答道:

“楼梯上脚步声是怎么回事?”科罗维约夫用小匙子搅着没加奶的咖啡,问道。

“请告诉我,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别尔利奥兹掉到电车底下时,您距离旋转栅门有多远?”

“是抓我们的人来了,”阿扎泽洛说,喝干了一小杯白兰地。

诗人流浪者伊万对牧首塘发生的事情不再感兴趣了。

“啊,好嘛,”科罗维约夫道。

蒙中,伊万面前出现了一个坐在安乐椅上凝然不动的人。此人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刮净的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正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树木葱茏的异国花园。伊万还看见一座没有树木的黄土小山,上面立着三副光光的十字架。

从正门进来的人已到了三楼的楼梯口。那儿有两个管道工正在修理暖气片。来人和他俩交换了眼色。

侦查员进来之前,伊万正在床上打盹。眼前浮现出一些幻象。他看见一座虚无缥缈、莫名其妙的怪城市,城中有巨块大理石和风雨剥蚀的柱廊,有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屋顶和阴森可怖的黑色安东尼塔楼;西边山冈上矗着一座宫殿,屋顶以下几乎都淹没在花园的热带碧树中,碧树之上,夕晖如火,把一尊尊青铜雕像照耀得灿然夺目。他还看见古城下有几队顶盔贯甲的罗马士兵在行进。

“全都在家,”一个管道工悄悄说,用小锤子敲了敲管道。

可是,唉,自打别尔利奥兹死了,这两天来伊万变成了另一个人。侦查员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乐于礼貌地回答,但他的目光和语调里却透出一种淡漠。别尔利奥兹的命运不再让诗人激动了。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从大衣里亮出一支乌黑的驳壳枪,他旁边的人掏出了万能钥匙。来到五十号的这些人装备相当齐全。其中两人口袋里揣着容易撒开的丝绳网,一个人手拿套索,另一个带着安瓿麻醉剂和纱布口罩。

啊,侦查员若能早些来,哪怕是星期三夜里来,伊万该多么高兴!当时他何等慷慨激昂,希望别人听他讲牧首塘的事。他要协拿外国顾问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无需四处追逐奔跑了,现在有人上门来找他,就是想听他讲述星期三晚上发生的事情。

霎时间五十号的门訇然打开,来人一齐拥进前室,同时听见厨房里有破门声:另一组人也从后门及时赶到了。

侦查员亲切地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他来找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聊聊前天在牧首塘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虽不是大获全胜,总算也有所收获。他们迅即搜查各个房间,没有找到人,但在厨房里发现了刚吃剩下的早餐,在客厅里看见壁炉搁架上的玻璃罐旁蹲着一只老大的黑猫。那猫还用前爪抱着个汽油炉子。

星期五傍晚,伊万的一一七号病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圆脸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此人举止沉着,态度和蔼,完全不像侦查人员,然而他却是莫斯科最优秀的侦查员之一。他看见床上躺着另一个年轻人,苍白而消瘦,两眼流露出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时而超然地遥望远方,时而又像在谛视自己的内心。

走进客厅的人默默盯着这只大猫,看了好久。

一名侦查员来到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他首先要看最近三天入院病人的名单。这样查到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还有那个揪掉过脑袋的不幸的报幕员。这两个人无需多费工夫。现已不难断定,他们都是神秘魔法家为首的同一匪伙的受害者。只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别兹多姆内引起了侦查员的浓厚兴趣。

“嗯……真是好家伙,”一个人悄声说。

这个复杂案子的线索犹如一件织物的线头,散乱在莫斯科四面八方,十二名侦查员要将这些该死的线头集中起来,一个个扣到织针上去。

“我可没闹着玩,没招谁惹谁,我在修理汽油炉子,”黑猫皱起眉头,不客气地说,“我还要提醒你们,猫是一种古老的、不受侵犯的

当然,这些怪事中最恶劣、最讨厌难办的要数盗头事件:已故文学家别尔利奥兹的脑袋大白天居然被人直接从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厅的棺材里偷走了。

动物。”

与此同时,警方还要处理莫斯科别的地方即杂耍剧院以外发生的事件。例如调查职工们合唱《光荣的海洋》的怪事(按:他们经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皮下注射药物,两小时后恢复了正常),调查有人用鬼知道什么东西冒充钞票支付给个人或机关的怪事,以及那些收了假钞的人自己的怪事等等。

“瞧它这一手,真漂亮,”又一个人悄声说。另一个人则大声道:

现在只剩下瓦列努哈一人下落不明。这位莫斯科家喻户晓的剧院院务部主任竟如石沉大海。

“喂,不受侵犯会说话的猫,请到这边来吧。”

就在星期五傍晚,利霍杰耶夫的踪迹也找到了。查询电报发向全国各城市后,收到雅尔塔市的回电称,利霍杰耶夫曾在该市,现已乘飞机返回莫斯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张撒开的丝网飞了过去。令众人吃惊的是,网手竟然扑了空,只套到那个玻璃罐,把它拉下来砸得粉碎。

里姆斯基在“阿斯托里亚”四一二号的大衣橱里被搜出后即被逮捕。列宁格勒警方对其进行了审讯。随后莫斯科方面接到电报说:杂耍剧院财务部主任处于无责任能力状态,不能正常回答或不愿回答问题,只是一再请求将其关入专门囚室并派武装保卫。莫斯科方面遂电令将里姆斯基押回莫斯科。星期五傍晚里姆斯基被押上火车离开了列宁格勒。

“不中罚分!乌拉!”黑猫叫起来,放下汽油炉子,从背后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飞快瞄准离它最近的那个人,但它来不及开枪,只见那个人手中火光一闪,驳壳枪先响了。黑猫应声从壁炉搁架上一头栽下来,手枪和汽油炉子都掉在了地上。

也该为领导侦查工作的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找到失踪者之一里姆斯基的速度是惊人的。他们结合“方块爱司”在电影院出租汽车站的表现,分析了事件中的几个日期,例如演出在哪天结束,里姆斯基可能何时出走等,然后迅即向列宁格勒发出查询电报。一小时后(星期五傍晚)收到了回电,内称里姆斯基的行踪业已发现,他下榻在“阿斯托里亚”饭店四楼四一二号房间,隔壁住着来该市巡演的莫斯科某剧院的剧目总监,里姆斯基所住套房据悉配有灰蓝色描金家具和豪华浴室。

“全完了,”黑猫用微弱的声音说,瘫倒在血泊里。“你们走开一会儿,让我跟大地告别吧。啊,我的朋友阿扎泽洛!你在哪儿?”它流着血呻吟道,失神的眼睛望着餐厅的门。“我寡不敌众,你却不来帮我。为了一杯白兰地,我知道那是上等白兰地,你就撇下了可怜的别格莫特!也罢,我死了叫你问心有愧。这把勃朗宁手枪就留给你吧……”

这真是咄咄怪事,信不信由你:数千名观众、杂耍剧院全体人员乃至极有教养的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都亲眼看见过魔法家和他那几个可恶助手,然而现在却到处找不到他。试问:难道他在那场可厌的表演后立刻钻进地缝里不见了吗?或者如某些人所说,他根本就没到莫斯科来?若是前者,则他在钻进地缝时必定抓走了杂耍剧院的领导班子;若系后者,则无疑是这座倒霉剧院的领导人自己干了伤天害理之事(请回忆一下办公室里的碎玻璃窗和警犬“方块爱司”的表现!),然后从莫斯科逃之夭夭了。

“撒网!撒网!”旁边的人不安地小声嚷道。鬼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张网缠在某人的口袋里,就是掏不出来。

……所以,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本人对什么沃兰德更是完全彻底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受了致命伤的猫,”黑猫说,“就是喝一口汽油……”说罢趁乱凑到汽油炉子的圆孔上喝了一大口。它的前爪顿时不流血了。黑猫重又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夹起汽油炉子蹿回到壁炉上,它抓碎墙纸,贴着墙壁,很快爬上了金属窗帘架,高居在众人上头。

交代一下:民警刚走进办公室,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这使得安娜·理查多夫娜欣喜若狂,而那个白跑了一趟的民警完全摸不着头脑。再交代一下: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重归其所、又回到他那件条纹灰西服里之后,对于他短暂离任期间该西服所作的各项批示完全认可。

几双手立即抓住窗帘,连同金属架子一起拉倒在地。阳光一下子涌入阴暗的房间,那只捣鬼伤愈的黑猫和汽油炉子却没有摔下来。只见它夹着汽油炉子凌空一跃,又蹿到了房间当中的大吊灯上。

那么,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他本人……

“快拿梯子!”下面的人叫。

演出委员会节目部负责人基泰采夫指天发誓说,已失踪的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没有向他送审过任何演出节目单,也不曾打电话告诉他来了个什么沃兰德。因此他基泰采夫全然不知道也不明白,何以斯乔帕竟容许在杂耍剧院上演那样的节目。听说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亲眼目睹了魔法家的表演,基泰采夫只好双手一摊,两眼望天。从基泰采夫的两眼就能看出和断言,他像水晶一样清白。

“我要和你们决斗!”黑猫在众人头上晃荡着喊道。它把汽油炉子架在吊灯上,爪子里又拿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它像钟摆似的荡来荡去,瞄准下面的人开了枪。一时枪声大作,震动屋瓦。吊灯的玻璃碎片纷纷溅落,壁炉上的破镜子里金星乱迸,墙壁的灰泥四散飞舞,弹壳在地板上滚跳,玻璃窗全打碎了,汽油从打穿的炉子里直往外喷。现在谈不上抓活的了。下面的人用驳壳枪对准黑猫的腹部、胸部和背部好一阵猛打。此时楼下铺沥青的院子里的人听到枪声也乱了营。

这个魔法家来时没在任何部门登记,没向任何人出示过护照或合同契约之类文件,谁也没有听说过他!

不多久枪声渐渐停息下来。奇怪的是,枪战对于黑猫和来人都未造成伤害。没有人被打死甚至被打伤,双方都毫发无损。有个人想验证一下,便朝那该死畜生的脑袋又连开了五枪,黑猫也立即回敬了一梭子,结果双方依然无恙。黑猫在吊灯上来回摆动,幅度越来越小,不知为什么往枪筒里吹吹气,又朝爪子里吐口唾沫。站在下面的人都默然无声,满脸困惑。这种刀枪不入的现象不说它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当然,可以认为黑猫的勃朗宁是玩具手枪,但来人手里的驳壳枪可是真家伙。毫无疑问,黑猫先前的受伤只不过是一种魔术和下流做作,喝汽油也一样。

于是人们去了五十号住宅,去了不止一次。不但仔细检查了旮旮旯旯,甚至敲打墙壁,察看壁炉烟道,寻找密室。所有这些措施都毫无结果。种种迹象表明五十号确有人住,但每次上门搜查都不见人影。而且,对于外国演员来到莫斯科一事理当知情的各方人士均矢口否认此事,说莫斯科从未来过什么叫沃兰德的魔法家,也不可能来。

人们再次试图抓住黑猫,向它抛出套索,却挂住了一个灯座,大吊灯整个儿被拉下来,轰隆的巨响震动了整幢大楼。这也无济于事。吊灯的碎片雨点般溅到人们身上,黑猫却凌空飞越到壁炉上的金色镜框上,高居在天花板下面。它毫无逃走的意思,反倒安然坐在那里,又发起议论来: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是有修养的知识分子,精明能干,熟悉业务。作为那场荒唐表演的目击证人,他出色地描绘了戴面具的神秘魔法家及其两名歹徒助手,甚至清楚记得魔法家名叫沃兰德,不言而喻,他的证词把侦查工作大大推进了一步。再将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证词与其他人的证词,其中包括看演出受害的女士(如穿紫色内衣令里姆斯基大吃一惊的女士,唉,还有许多人!)的证词,乃至曾被派往花园街五十号住宅的通信员卡尔波夫的证词一一加以比较,就能立即认定一个地点,应该上那儿去寻找一连串意外事件的罪魁祸首。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对我如此无礼究竟是何缘故……”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在进行侦查的大楼的楼层里待了一个晚上。谈话内容是极不愉快和令人难堪的,因为他要绝对坦白地讲述那场下流表演和包厢打人事件,顺便还必须提到叶洛霍夫大街的米利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季科、萨拉托夫来的侄女儿以及许多别的事情,弄得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实在苦不堪言。

它的议论刚刚开头,就被一个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

“是是是,当然,我明白……我马上就来。”

“屋里出了什么事?妨碍我工作。”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对妻子摇摇光脚丫,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面接电话:

另一个难听的齉鼻儿答道:

“穿上鞋子,鞋子……脚要着凉的。”

“一定又是别格莫特,见他的鬼!”

此刻,主席夫人忘记了她那倒霉夫君被当众揭穿的可耻不忠行为,惊慌失色地把头探进过道里,摇着一只拖鞋轻声说:

第三个刺耳发颤的声音说:

“喂,是我,请讲,请讲……”

“老爷!今天是星期六,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该走了。”

准确地说,不是一秒钟,也不是一分钟,而是十五秒钟后,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只穿件内衣,左脚趿着一只鞋跑到了电话机边,听见他嘟哝道:

“对不起各位,不能再跟你们谈了,我们该走了,”黑猫在镜子上说,把勃朗宁一扔,砸掉了窗上的两块玻璃,然后向下面泼洒汽油,那汽油呼地自燃起来,火焰一下子冲到了天花板。

“啊,稍等一秒钟……马上……稍等一分钟……”平时非常傲慢的主席夫人嘟囔道,箭一般冲进卧室,把主席从床上叫起来。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正躺在床上万分痛苦地回忆昨晚的演出和昨夜的吵闹——结果他的萨拉托夫侄女儿竟被扫地出门而去。

这场火烧得迅猛异常,即便是烧汽油也不致如此。墙纸开始冒烟,扯到地上的窗帘烧着了,打掉玻璃的窗框也点燃了。黑猫将身一矬,喵呜叫了一声,从镜框上纵到窗台上,夹着汽油炉子窜出窗外不见了。窗外立即响起了枪声。一架消防铁梯可达珠宝商遗孀家窗口的高度,梯子上的人忙向黑猫射击,此刻它正从一家窗台跳到另一家窗台,朝“П”形大楼拐角的下水檐管飞去,然后又顺着檐管爬上了屋顶。

星期五午饭后,他在石桥边大楼的寓所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一个男人嗓音要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接电话。主席夫人不高兴地说: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身体不适,已经就寝,不能起来接电话。对方说,必须叫他本人。夫人询问对方何处。电话里的回答极为简短。

守候在屋顶烟囱边的人也徒然地开了一阵枪。黑猫在城中一片苍烟落照里悄然遁去。

第一个来到这座灯火彻夜通明的楼里的,是莫斯科剧场声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谢姆普列亚罗夫。

这时在五十号宅内,脚下的地板也起火了。就在黑猫假装受伤摔倒的地方,渐渐显露出一具男尸,下巴上翘,两眼呆滞无神,那正是昔日的男爵迈格利。已经无法把他从火中拖出来。人们在滚烫的方格地板上蹦跳,不住拍打着冒烟的肩膀和胸口,从客厅撤退到书房和前室。餐厅和卧室里的人都从过道跑了出来。厨房里的人也纷纷奔入前室。整个客厅烟火弥漫。忙乱中有人给消防队打电话,只对话筒里喊了几个字:

这桩奇案涉及明目张胆的装神弄鬼,其中还混有催眠术及公然的刑事犯罪,现在侦查人员必须把发生在莫斯科不同地点的错综复杂事件糅合到一起来考虑。

“花园街,三〇二乙幢!”

由于杂耍剧院领导人失踪以及前晚那场出了名的魔法表演时发生的桩桩怪事情,剧院在星期五即昨天被迫关闭,其实案子自此已经有了眉目。然而问题在于,总有一个又一个新情况源源不断地报告到这忙了一整宿的楼层上来。

火焰窜进前室,呼吸已很困难,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层楼的人都在忙于沃兰德一案的侦查。十间办公室里电灯彻夜通明。

这所魔宅的破窗户里刚刚冒出浓烟,楼下院子里的人就拼命大叫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亦即星期六的清晨,莫斯科某机关大楼整整一层楼的工作人员却通宵未眠。那里灯火辉煌,强烈的灯光冲淡了窗外初现的晨曦。窗下沥青大广场上,几部专用清洁车正缓缓行驶,嗡嗡地用刷子清扫着地面。

“失火啦,失火啦!我们失火啦!”

玛格丽特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这才感到腰酸背痛,想睡一觉。有意思的是,她精神正常,方寸未乱,并不因为在超自然状态下度过了一个夜晚而受到惊吓。她平静地回忆起这一夜的经历:她参加了撒旦的晚会,大师奇迹般回到了她身边,小说从灰烬中璧还,诽谤者阿洛伊济·莫加雷奇被赶走,胡同地下室里又恢复了原状。总之,结识沃兰德并没有对她心理上造成任何损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走进隔壁房间,见大师静静酣睡,遂关掉多余的台灯,自己躺到对面靠墙那张铺着破旧床单的沙发上,挺直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个早晨她没有做梦。地下室房间里阒无声息。房东的整幢小楼笼罩在岑寂中。那条偏僻的胡同里也静悄悄的。

大楼里面的住户纷纷打电话呼叫:

小院里的白柳和椴树枝上,麻雀正在进行它们欢快热闹的晨间谈话。

“花园街!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玛格丽特读完这一章时,天已经大亮了。

当长长的红色救火车从市区各处飞驰而来、花园街上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消防钟声时,在院子里乱跑的人们看见:从五楼一个窗口随着浓烟飞出来四条黑影,好像是三个男人和一个裸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