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师和玛格丽特 > 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一游

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一游

“是啊,”科罗维约夫继续说,“这座屋子团结了几千个忘我奋斗的人,他们立志终生以事墨尔波墨涅、波吕许尼亚和塔利亚[6],在它的温室里可望诞生出惊人之作呢。你想想,如果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初露头角就向读者呈献一部《钦差大臣》,或者至少是一部《叶甫盖尼·奥涅金》,那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

“真不敢去想,”别格莫特同意道。

“可想而知,”别格莫特再次同意道。

“说得太对了,”科罗维约夫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表示赞同,“一想到未来的《唐·吉诃德》作者,未来的《浮士德》作者,甚至,见鬼,甚至《死农奴》的作者,他们就在这座屋子里成熟起来,真叫人感到既甜蜜又害怕!是不是?”

“是啊,”科罗维约夫又继续说,并忧虑地举起一个手指头,“但是!我要再说一遍,但是!如果这些娇嫩的温室植物受到微生物的侵害,蛀坏了根部,发生腐烂呢!这可是菠萝常有的情况!哎呀呀,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就像菠萝在温室里那样,”别格莫特道,为了更好欣赏这幢带圆柱的奶油色小楼,他站到了铁栅栏的混凝土基座上。

“哎,我问一下,”别格莫特把圆脑袋伸进栅栏的空当里说,“那些人在凉台上做什么?”

“哎呀!这不是作家之家吗!别格莫特,你知道吧,关于这幢小楼我听到过很多褒美之词。我的朋友,你仔细看看这幢楼房!想到无穷无尽的天才就在它里面蕴藏和成熟,心里真是很舒服。”

“吃饭,”科罗维约夫答道,“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那可是个价廉物美的餐厅。我跟所有的旅行者一样,在下一程开始之前,想吃点东西,喝一大杯冰镇啤酒。”

但是,我们知道,斯摩棱斯克市场事发后刚好过了一分钟,别格莫特和科罗维约夫已经来到一条林荫道边的人行道上,地点恰好在格里鲍耶陀夫姑母家的小楼旁。科罗维约夫走到栅栏边站住,说:

“我也是,”别格莫特附和道。两个坏蛋便顺着椴树下面的沥青小道径向凉台走去。餐厅的人哪儿知道,祸事就要临头了。

看门人的哨声停止了。汹汹的人群中闪现出两顶头盔,民警走过来了。狡猾的别格莫特像在澡堂里用木盆往条凳上浇热水似的,拿起汽油炉子就往糖果柜台上倾倒汽油。汽油自己着了火,火焰直冲天花板,并沿着柜台向前蔓延,烧掉了水果篮上的漂亮纸带。女售货员们尖叫着奔出柜台,紧接着亚麻布的窗帘冒出了火苗,地板上的汽油也烧了起来。顾客们拼命大叫,一窝蜂退出糖果点心部,把不再顶用的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撞倒在脚下。鱼柜上的男售货员则手执利刃鱼贯而出,朝商店的后门一溜小跑。穿雪青色大衣的公民从木桶里挣扎出来,遍体鱼糊地从那块鲑鱼肉上面爬进柜台,追随售货员而去。大门的玻璃被逃命的人群挤破,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碎落声。这时两个坏蛋,科罗维约夫和贪嘴的别格莫特早已不知去向。后来据商店起火时在场的目击者说:两个流氓飞到天花板底下,像玩具气球那样爆炸不见了。果否如此,当然值得怀疑,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只能说不知道。

绿荫覆盖的花墙下留有一个通向凉台的入口,旁边一把维也纳式椅子上坐着个脸色苍白、神情无聊的女人。她头戴系带子的小白帽,下穿白短袜,面前一张普通桌子上放着账簿似的一个厚本子,不知为何缘故将进门就餐的人逐一登记在册。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被这女人拦住了。

“打死人了!快叫警察!土匪要杀我了!”明显是惊吓所致,此人蓦然之间就掌握了一种陌生的语言。

“二位证件?”女人惊讶地望望科罗维约夫的夹鼻眼镜,又望望别格莫特的破袖子和他手里的汽油炉子。

然后他从别格莫特拆毁的埃菲尔糖塔[5]下抽出大托盘,把剩下的巧克力倒掉,左手一把抓下外国佬的礼帽,右手抡起托盘,照那颗秃脑袋用力拍打下去。哐啷之声就像从卡车上扔下一张铁皮。胖子脸色惨白,仰身一屁股坐进了装刻赤鲱鱼的大木桶,盐水高溅有如喷泉。这时第二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穿雪青色大衣的外国佬在鱼桶里忽然用百分之百纯正的俄语喊叫起来:

“万分抱歉,请问什么证件?”科罗维约夫愕然问道。

“说得对啊!”

“你们是作家吗?”女人反问。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一个相貌斯文、衣着寒素但很整洁的老头儿勃然大怒,满脸通红,目射凶光,把刚买的三块杏仁点心的纸包扔到地上,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嚷道:

“当然,”科罗维约夫俨然答道。

“多谢你,忠实的朋友,你为受苦人说了公道话!”

“你们的证件?”女人又问了一次。

这一番不分场合、政治上可能有害的混账话,让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奇怪的是,从周围群众的眼神来看,它在很多人心中唤起了同情!别格莫特用又破又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悲悲切切地说:

“我亲爱的……”科罗维约夫温柔地说。

“从哪儿弄到外币?我倒请问诸位!他疲惫不堪,又饿又渴又热。这个苦命人只尝了一个橘子。一个橘子才值三戈比,他们就吹哨子,好像春天树林里的夜莺在叫,就要惊动民警,耽误人家的正事。可是瞧瞧这个人,他为什么就可以?啊?”科罗维约夫指着穿雪青色大衣的胖子问道,那胖子大惊失色。“他是什么人?啊?他从哪儿来?为什么上这儿来?没有他我们会感到寂寞吗?是我们请他来的吗?当然喽,瞧呀,”前合唱指挥嘲讽地撇撇嘴,扯开嗓子大声疾呼,“这家伙穿着讲究的雪青色大衣,让鲑鱼肉撑得滚胖溜圆,口袋里揣满了外币。可是我们的人呢?我们的人怎么样呢?啊,我多么痛苦!苦啊!苦啊!”科罗维约夫就像老式婚礼上的男傧相那样叫了起来。[4]

“我不是您亲爱的,”女人打断了他。

科罗维约夫并不因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出面而惊慌失措,他继续说:

“啊,这太遗憾了,”科罗维约夫失望道,“既然您不高兴做亲爱的,您可以不做。那么请问,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难道也要他出示证件吗?您可以看五页他的随便哪部小说,不要看任何证件,就会相信他是一位作家。而且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有什么证件!你想是不是?”他问别格莫特。

“你别来这一套!”他又急不可待地向远处挥手。门口的哨声更响了。

“我敢打赌,他没有证件,”别格莫特回答,把汽油炉子放在登记簿旁边,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的额头被烟熏得乌黑。

平时沉着冷静的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厉声喝道:

“您又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女人被科罗维约夫弄得有点糊涂了。

“公民们!”他用尖细的颤音喊道。“请问,这是干什么呀?啊?这个可怜的人,”他指指别格莫特,声音更加发颤,别格莫特就势哭丧起脸,“这个可怜的人整天修理汽油炉子,他肚子饿了……可是,他从哪儿能弄到外币呢?”

“这可难说,这可难说,”科罗维约夫道。

看门人飞快地从玻璃门跑到市场拐角处,随即响起了不祥的警哨声。人群开始包围两名歹徒。这时科罗维约夫出马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女人说,口气好像不太有把握。

“吹哨!”

“我抗议!”别格莫特激动地高呼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死的!”

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匆匆赶到出事地点。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穿白大褂,像个外科医生,口袋里插着铅笔。这时别格莫特的嘴里正咬着第三条鱼的尾巴,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显然经验老到,见状立即作出判断,一切都明白了。他不跟无赖多费口舌,径朝远处挥了挥手,命令道:

“二位公民,请出示证件,”女人又说。

“坏蛋,你干什么?!”

“对不起,这实在太可笑了,”科罗维约夫还不肯罢休,“作家不是由证件,而是由作品决定的!您怎么知道,我脑子里在酝酿着什么样的构思呢?还有他脑子里的?”他指着别格莫特的脑袋说,后者马上脱掉帽子,好让女人看得仔细些。

“帕洛瑟奇!”糖果柜后喊声又起。这时鱼柜上一个养西班牙小尖胡子的男售货员终于喝道:

“让别人过去,公民!”女人已经不耐烦了。

布匹部的顾客们闻声拥了过来。这时别格莫特已撇下糖果部的美味,把爪子伸进了标有“上等刻赤鲱鱼”[3]的大桶里。他抓出两条咸鲱鱼吃下去,吐掉了鱼尾。

两人闪开,让一位作家过去。作家身穿灰色西服,夏季白衬衫,没打领带,衬衫的大翻领盖在西服领子上,腋下夹着张报纸。他向女人客气地点点头,边走边在登记簿上签下带花体字尾的名字,进入凉台去了。

“帕洛瑟奇!帕洛瑟奇[2]!”

“唉,冰镇啤酒不是给我们,而是给他喝的,”科罗维约夫伤心地说。“我们两个流浪者,多么想喝一杯啊!我们处境悲惨,困难重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女售货员吓黄了脸,急得向全店大叫:

别格莫特痛苦地把手一摊,将鸭舌帽又戴到他那长满了猫毛般浓发的圆脑袋上。这时,女人头上响起了一个不高然而威严的声音:

鱼柜上的售货员一个个提刀木立,口不能言。穿雪青色大衣的外国佬向打劫者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别格莫特所说有误,雪青色家伙的脸上并非缺少什么,而是相反,倒像多了点什么:他双腮下垂,两眼滴溜乱转。

“让他们进来,索菲娅·帕夫洛夫娜!”

别格莫特吃完第三个橘子,又把爪子伸到搭成塔形花样的巧克力糖里,抽出下面的一块,糖塔顿时倒掉,他把糖块连同金箔包皮一并吞了下去。

管登记的女人吃了一惊:花墙的绿荫中露出一个人穿燕尾服的白色胸口和一部海盗式的楔形大胡子。说话人亲切地望着两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甚至向他们做出邀请的手势。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是威风八面的餐厅首领。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便乖乖地问科罗维约夫:

“亲爱的心肝宝贝美人儿,”科罗维约夫把身子探进柜台里,向售货员挤眉弄眼,嘶哑地说,“今天我们没带外币……有什么办法呢!我向您发誓,下次来,最迟不超过星期一,我们全部付清现金。我们的家不远,就在花园街,那儿刚才失火了。”

“您贵姓?”

“您疯了!”她尖叫道,脸蛋上的红晕消失了。“拿收款票来!收款票!”糖果夹子从她手里掉下来。

“帕纳耶夫,”科罗维约夫彬彬有礼地答道。女人写下了,又抬起眼睛询问地望着别格莫特。

售货员差点没有吓死。

“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用吱吱的嗓音回答,不知为什么指了指汽油炉子。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也写下了,然后将登记簿推到客人面前,请他俩签名。科罗维约夫在“帕纳耶夫”后面签了“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则在“斯卡比切夫斯基”后面签了“帕纳耶夫”。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更觉震惊的是,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居然一脸谄笑,亲自把人领到凉台里面最好的座位边,那儿绿荫最浓,阳光穿过花墙一隙在餐桌前欢快地闪耀着。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惊奇地眨巴着眼睛,把两位不速之客的签名琢磨了半天。

胖子把汽油炉子夹在腋下,从金字塔形的橘子堆上拿了顶上面的一个,三两口连皮吃进肚里,又去拿第二个。

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使服务员们吃惊的程度也不亚于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他居然亲自从餐桌下拉出椅子请科罗维约夫就座。他朝一个服务员挤挤眼,对另一个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个服务员马上围着客人张罗起来。别格莫特已将汽油炉子挨着他那褪色发红的皮鞋放在了地板上。带黄渍的旧桌布立即被撤去,浆洗得洁白的新桌布宛如飘起的阿拉伯牧人斗篷刷拉拉铺到了餐桌上。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凑到科罗维约夫耳边,非常殷勤地小声说:

“东西都这么贵,唉……”科罗维约夫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要请同伴的客:“别格莫特,你吃吧。”

“伺候您二位用点什么?我有特制的风干咸鱼脊肉……是从建筑师代表大会上弄来的……”

“三十戈比一公斤。”

“您……哎……给我们随便来点小吃吧……哎……”科罗维约夫在椅子上伸开手脚,挺随和地说。

“今天天气好热啊,”科罗维约夫对那个红脸蛋的年轻女售货员说,对方没有答理,他又问:“橘子怎么卖?”

“明白了,”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闭上眼睛,意味深长地答应道。

这时我们的两位熟人离开了外国佬和他的鲑鱼肉,来到糖果点心部的柜台边。

服务员们见餐厅主任如此巴结两位可疑的客人,遂不再多疑,转而认真伺候起来。别格莫特刚从衣兜里摸出个烟头衔进嘴里,一名服务员就划火柴递了上来。另一名服务员飞快拿来了细长的高脚酒杯和薄薄的大高脚杯,泛着绿光的玻璃在餐具间叮当作响。坐在遮阳棚下用大高脚杯喝矿泉水真乃惬意之事……提前说一句,两位客人确实在难忘的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凉台的遮阳棚下喝了一大杯纳尔赞矿泉水。

“那还用说!”售货员非常热情。

“我想请两位品尝剔骨榛鸡肉,”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唧唧哝哝地说。戴破夹鼻眼镜的客人很满意海盗船长的提议,从形同虚设的镜片后面投以赞许的目光。

“豪的要,不豪的不要,”外国佬的口气更加严厉。

这时旁边的另一张桌上,笔名“热风”的小说家彼得拉科夫和他的太太正在用餐。太太在吃一块煎猪排。彼得拉科夫以作家特有的观察力注意到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殷勤劲儿,不禁大为惊讶。作家太太也是十分可敬的女士,对海盗如此伺候科罗维约夫甚至产生了妒意。她敲了敲小勺子,想说:怎么搞的,让我们久等,该上冰激凌了!这是怎么回事?

“好的,头等的,”售货员答道,一面卖弄地用刀尖剔着鱼皮。

然而,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只向彼得拉科夫太太投以讨好的一笑,叫一名服务员前去支应,自己并不离开两位贵客。好个聪明的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他的观察力也许不亚于任何作家。他知道杂耍剧院的那场表演,知道这两天发生的许多事,听说过种种传闻,而且比别人细心,记住了“穿格子花的人”和“黑猫”。他马上猜到了两位来客是谁,自然不敢得罪。索菲娅·帕夫洛夫娜倒好,居然想阻挡他们进入凉台!不过倒也不能怪她。

“这个豪的?”雪青色顾客厉声问道。

彼得拉科夫太太傲慢地把小勺子插进黏糊糊的冰激凌里,很不高兴地望着两个奇装异服小丑的餐桌上变魔术似的摆满了美味佳肴。洗净发亮的生菜叶从盛鲜鱼子的高脚盘里翘出来……转眼间又推过来一张专用小桌子,上面有个蒙着水汽的银光闪亮的小圆桶……

雪青色的背颤抖了一下。也许纯属偶然,因为外国人听不懂他俩说的俄语。

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直到服务员端着咝咝有声的平底盖锅如飞而来,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才敢离开两位神秘的客人,他小声说:

“不,法戈特,不,”别格莫特若有所思地说,“朋友,你错了。依我看,这位穿雪青色大衣的绅士脸上似乎缺少点什么。”

“对不起!我得去一下!我要亲自看看榛鸡肉做得怎么样。”

“这地方也非常棒,”科罗维约夫激动地说,“连外国佬也讨人喜欢,”他友善地指了指雪青色大衣的背。

他离开餐桌,很快隐没在餐厅内的通道里。如果有人跟踪观察他接下去做什么,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一个方墩体形的男人站在柜台前用命令口气哞哞地说着话。他的脸刮得发青,上架一副角质眼镜,礼帽是新的(没有褶皱,帽带上也没有污渍),身穿雪青色大衣,戴着棕红色鞣革手套。为他服务的白衫蓝帽售货员,手拿一把就像马太偷窃的那种快刀,正从带着水珠的淡红色鲑鱼肥肉上剥下它那蛇皮似的银光闪闪的鱼皮。

餐厅主任并非下厨房察看榛鸡肉,而是径奔餐厅的库房而去。他用自带的钥匙打开了库门,从冰柜里取出两条沉甸甸的干鱼脊肉,他动作小心,唯恐弄脏了袖口,将鱼肉用报纸包起、细绳扎好,放在一旁。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看见自己的绸里子风衣和礼帽还在原处,这才返身出了库房,来到厨房,此时厨师正在精心烹制剔骨榛鸡肉——海盗亲自推荐给客人的那道佳肴。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没有流连美景,径直走到熟食部和糖果点心部的连接处。这里很宽敞,不像在布匹部那样,柜台边挤满了戴头巾和小圆帽的女顾客。

应该说,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行为毫不足怪,也无神秘可言,只有光看表面现象的人才会觉得奇怪。他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而顺理成章。就凭着对这两天各种事件的了解,凭着非凡敏锐的嗅觉,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餐厅主任暗暗预感到,两位怪客的这一顿华筵不会吃得太久。昔日海盗的嗅觉从未欺骗过他,这次也一样。

货架上陈列着花色繁多的数百匹印花布,后面堆积着细平布、薄棉纱布和各种西服呢。往远处是成垛的鞋盒。几位妇女正坐在小椅子上试鞋,右脚还穿着旧的,左脚已换上了闪亮的新便鞋,踩在垫子上左看右看。里边墙角有几架留声机在播放音乐。

当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举起第二杯冰镇的莫斯科醇酿伏特加碰杯时,凉台上来了一个神情激动、满头大汗的人——莫斯科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新闻编辑博巴·坎达卢普斯基。博巴马上坐到彼得拉科夫夫妇身边,把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就跟彼得拉科夫咬起耳朵来。他带来的新闻极有诱惑力,惹得彼得拉科夫太太心痒难熬,也把耳朵凑到他那油光肥厚的嘴唇下面。博巴叽咕了好半天,不时偷眼回头望望,断断续续听见他这样说:

此话虽然有理,还是引得柜台边的顾客纷纷回头惊讶地望着他。

“我以人格向您起誓!就在花园街,花园街,”博巴把声音压得更低,“子弹打不进!子弹……子弹……汽油,起火了……子弹……”

“这家商店真好!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应该查一查,造谣惑众的都是些什么人!”彼得拉科夫太太的女低音开了腔,博巴觉得她的声音太大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会调查清楚的,会收拾他们的!真是一派胡言!”

两人首先把商店扫视一周,然后科罗维约夫声震四方地赞叹道:

“怎么是一派胡言,安东尼达·波尔菲里耶夫娜!”博巴高声道,作家太太如此不信很叫他扫兴,随后他又叽咕起来:“您听我说,子弹打不进去……现在是一片火海……那两个人从空中……从空中,”博巴声音咝咝的说,他哪里知道,他所说的两个人正坐在他旁边欣赏他叽叽咕咕说话的样子呢。不过很快欣赏就告一段落。从餐厅内门突然跑出来三个腰间紧扎皮带,裹皮绑腿,握左轮手枪的男人。领头的那个人可怕地叫了一声:

“我这汽油炉子没准儿就装满了外币!”猫脸胖子气冲冲插进来说,硬要闯进店里去。后面的顾客挤在门口都急了。看门人怀疑地、仇恨地望着这一对怪客,只好让开了入口,于是我们的熟人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便走进了商店。

“不许动!”随即三支枪对准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一同开了火。枪击之处,二人顿时在空气中融化了。那个汽油炉子突然冒出一股火焰,蹿到帆布篷上。篷顶被烧出一个大洞,就像一张边缘焦黑的大嘴,不断向四面扩展。火焰从大嘴里喷出,直达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屋顶。二楼编辑部窗台上的文件夹烧着了,随后窗帘也烧起来,那火焰仿佛被人扇风鼓动,呼呼地向姑母小楼的内部烧去。

“亲爱的,”瘦长男子喋喋刺耳地说,一只眼睛在夹鼻镜的碎片后面闪着光,“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币?您只重衣衫不重人?最亲爱的门卫,永远不要这样做!您会出错的,而且会大错特错。您起码要再读一遍大名鼎鼎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1]的故事。不过现在暂且不谈历史故事,我只想告诉您,我要向经理告您一状,把您的一切事情对他讲,希望您不致因此丢掉了看大门的差事。”

人们马上从沥青小路奔向林荫道的铁栅栏边,就是星期三傍晚第一个报告灾祸而不为人理解的伊万翻越进来的那个地方。没吃完饭的作家们、餐厅服务员、索菲娅·帕夫洛夫娜、博巴、彼得拉科娃和彼得拉科夫都向那里疾奔而去。

“我们店里只用外币,”他沙哑地说,从两道仿佛被虫蛀过的灰茸茸的眉毛下愤然地望着他俩。

只有一个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他就是事先从侧门溜出来的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他不逃走,也不慌忙,就像船长必须最后离开起火的舰船那样,穿着他的绸里子风衣,腋下夹着两条风干咸鱼脊肉。

这位厌恶人类的看门人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两个顾客特别不顺眼。

[1] 哈里发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领袖的称号。哈伦·赖世德是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786—809年在位),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他曾微服出行,被人认错,《一千零一夜》中对其宫廷生活有相当真实的描写。

看门人愕然瞪大了眼睛:男子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猫,倒是从他身后又冒出来一个戴破鸭舌帽的胖子,长得确实有些像猫,抱着个汽油炉子,也要往店里钻。

[2] 帕维尔·约瑟福维奇的快读。

“对不起,”瘦长男子用刺耳的颤音说,并举起一只青筋暴出的手拢住耳朵,像是有些耳背,“您是说不许带猫吗?您看见哪儿有猫呀?”

[3] 刻赤是乌克兰克里米亚港口城市,临刻赤海峡,渔业发达。

“不许带猫进去!”

[4] 俄罗斯旧俗:婚礼上客人要求新婚夫妇接吻,便喊“苦啊!”

那男子敏捷地绕过行人,推开了商店的大门。干瘦矮小、毫不客气的看门人连忙上前拦住他,恼火地说:

[5] 指搭成埃菲尔铁塔状的糖。埃菲尔铁塔为巴黎著名建筑,建于1889年,是19世纪世界技术成就的标志。

真的是几条人影吗?还是花园街那幢倒霉大楼的居民吓坏了产生的幻觉?这可谁也说不准。如果是真的,他们飞到哪儿去了?这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哪儿分手的?我们同样说不清楚。然而我们知道,花园街起火十五分钟之后,在斯摩棱斯克市场的全苏外宾商品供应联合公司的玻璃大门前出现了一位身穿格子花西服的瘦长男公民,身边跟着一只肥大的黑猫。

[6] 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统称缪斯)中的三位:墨尔波墨涅司悲剧,波吕许尼亚司舞蹈哑剧,塔利亚司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