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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死刑

他见咒骂无济于事,烈日依然暴晒,一切还是老样子,便眯缝起眼睛,把两只紧握的瘦拳头伸向天空,伸向那渐渐拉长影子沉往地中海去的斜阳,他要求上帝立刻显示奇迹,立刻赐给耶稣死亡。

他骂了好多废话,又是吼叫又是吐唾沫,甚至咒骂爹娘生了他这个蠢儿子。

他睁开眼睛,小山上仍旧没有变化,只是中队长胸前的亮光熄灭了。三名死囚都面向耶路撒冷,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背脊上。马太喊叫起来:

四个小时过去了,死刑还没有结束。马太已经痛苦到极点,已经怒不可遏。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把那偷来却用不上的刀子扔到地上,踩碎了水壶断了水,一把扯下包头布,抓住稀疏的头发,开始诅咒自己。

“上帝,我诅咒你!”

“啊,上帝……”马太呻吟一声,他知道赶不上了。他来迟了。

他声嘶力竭地抱怨上帝不公正,说他再也不信上帝了。

他跑到了城门边,在拥挤的进城的商队中间穿行,看见街左有一家开门营业的面包铺。他从滚烫的大路上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便大模大样走进了面包铺。他向当柜的老板娘问过好,要她拿货架最上边的那个大圆面包,他好像特别看中了那一个。老板娘刚转过身,马太悄悄一把抓过柜台上那件宝物——磨得像剃刀一样锋利的长面包刀,马上逃出了小铺。几分钟后他又出现在雅法的大道上。行刑队伍已不见踪影。他开始奔跑。有时他不得不倒在尘土里喘一口气,一动不动躺在路上,前往耶路撒冷的行人骑骡或徒步从他身旁经过,都觉得很是奇怪。他躺在那儿,听着咚咚的心跳,仿佛那颗心不只在胸膛里,也跳到了脑袋和耳朵里。稍稍喘过气来,他便一跃而起,继续奔跑,但速度越来越慢了。当他终于看见远方扬尘滚滚的大队人马时,队伍已经到达小山脚下。

“你是聋子!”马太吼道。“你若不是聋子,就能听见我的话,马上杀了他。”

他懊恼极了,连忙挤出人群,返身向城里跑去。他那热烘烘的脑袋中只有一个狂妄念头:无论如何马上进城搞到一把刀,再跑回来赶上大队。

马太说完就瞑目等死,任上天发雷火把自己击毙,然而此事没有发生,他索性闭着眼睛大骂老天,喊了许多恶毒和侮辱的话。他说他已经完全失望了,他说他要去信仰别的神和别的宗教了。是啊,别的神不会,绝不会让耶稣这样的人在木桩上活活晒死的。

计划是好计划。可是问题在于,马太他既没带刀子,又身无分文。

“是我看错了!”马太的嗓子已完全嘶哑。“你是邪恶的神!要不然就是教堂的香火迷住了你的双眼?除了神父的高声颂扬你的耳朵什

如果上帝再赐给瞬息的时间,他就给自己也来一刀,免得被别人处死在木桩上。不过,当过税吏的马太对这一点并不十分在乎。怎么都是死,他无所谓。他唯一的愿望是:一生与人为善的耶稣临了不该再受折磨。

么也听不见?你不是万能的神。你是凶恶的神。我诅咒你,你这强盗神,强盗的庇护者!强盗的灵魂!”

只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在耶稣的背上刺一刀,并大声对他说:“耶稣!我来解救你,和你一起去!我是你唯一的忠实信徒马太!”

这时,马太忽然觉得有风吹到他脸上,脚下发出一阵沙沙声。风又吹了一下。他睁开眼:不知是诅咒的效力还是别的原因,世界全变了样。太阳消失了,但不是消失在它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里。一片雷雨乌云凛然不可阻挡地从西天升起来,把它吞没了。云的边缘宛如白色浪花在翻卷,云团冒出黑烟,反射着黄光。云中似有嗡嗡之声,时而迸出几条火线。在去雅法的大道上,在贫瘠的吉翁谷地里,在朝圣者的帐篷上空,狂风骤起,尘柱飞旋。马太不喊了。他在想,耶路撒冷马上就要雷雨大作,不幸的耶稣会不会因此改变命运?他看见火线在撕裂乌云,就祈求闪电快快击中耶稣的十字架。他仰望乌云尚未吞没的一角晴天,见那些兀鹫躲避雷雨飞走了,心里又想,他发疯诅咒上帝,现在上帝不再听他的祈祷了。

行刑队伍走出约半里路时,挤在士兵身边的马太忽然有了一个简单又高明的主意,他激动得连声咒骂自己,为何不早早想到这一点。士兵行进的队列并不紧密,前后都留有间隔。只要动作敏捷,看准时机,一弯腰就能从两兵之间冲进去,跳上囚车。那时耶稣将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马太把目光转向山下,凝视着骑兵团布防的地方,发现那边的情况也大变了。他从高处看得真切,士兵们在匆忙拔起长矛,披上斗篷,马夫们牵着乌骓马向大路跑去。骑兵团显然就要开拔。马太用手挡着扑面尘沙,吐着唾沫,兀自揣想,骑兵团准备撤走是什么意思?他又向高处望去,看见一个穿深红色骑兵斗篷的人正朝山顶的刑场走去。他预感到就要完事大吉了,不由得心中一阵发冷。

犯人刚押往秃山时,马太混入好奇的人群,紧跟着士兵向前跑,并想用暗号告诉耶稣:马太跟他在一起,不会在人生末路上抛弃他,并祈求他速死。但耶稣两眼正望着远处,望着他被带去的地方,所以没有发现马太。

上山的人是军团大队长,他是在犯人们受了四小时折磨后带着传令官从耶路撒冷策马而来。猎鼠手一声令下,士兵们闪出通道。马克向大队长敬礼。大队长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话。马克再次敬礼,便朝坐在木桩边石头上的刽子手们走去。大队长则走向坐在三脚凳上的人,那人起身礼迎。大队长也对他低语了几句,两人一起走向刑桩,圣殿警卫长也跟了过去。

当天傍晚马太没能去耶路撒冷。他突然患了一种可怕的病,浑身发抖,火烧火燎,牙齿打战,不住地要水喝。他哪儿也去不了,就躺倒在主人家板棚里的马被上,直到星期五的黎明,那时马太的病突然好了,就跟发病时一样突然。他很虚弱,腿在发颤,但不祥的预感使他苦恼,他辞别了主人,前往耶路撒冷。他在城里四处打听,便知自己的预感没有错,果然是大祸临头了。他挤在人群中听见了总督的宣判。

猎鼠手厌恶地瞟瞟刑桩下的一堆肮脏破烂,那是犯人们的衣服,刽子手不屑要的,命令两名刽子手道:

马太的绝望是由于耶稣和他遭到了挫折,而且据他认为,还由于他利未·马太铸成了大错。前天,耶稣和马太来到耶路撒冷郊外的伯大尼,在一个种菜人家里做客,那主人非常爱听耶稣传教。两人帮助主人在菜园里干了一上午活,打算傍晚时赶凉前往耶路撒冷。不知为什么,后来耶稣急着要走,说他在城里有急事,就在晌午时独自去了。这是他马太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他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独自走了啊?!

“跟我来!”

写完这行话,他抽噎了一声,又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胸膛。

从最近的木桩上传来一阵嘶哑的、莫名其妙的歌声。绑在上面的格斯塔斯经不住苍蝇叮太阳晒,在死刑进行到三个小时时精神就错乱了。现在他小声唱着什么葡萄呀葡萄呀的歌,缠着头巾的脑袋还在摇晃着,那些苍蝇懒洋洋地从他脸上飞起来又落了回去。

“上帝啊!你为何对他发怒?赐给他死亡吧!”

第二根木桩上的迪斯马斯受苦最甚,因为他始终神志清醒,不住地一左一右摆动脑袋,想把耳朵碰到肩膀上赶走苍蝇。

现在马太又拿起削尖的小木棍,绝望地写道:

最幸运的要算耶稣了。他从一开始就几度昏迷,后来完全不省人事。他垂着脑袋,缠头布散开了,身上落满了苍蝇和牛虻。他的脸在一层蠕动的黑虫下完全看不到了。肚子上、腹股沟和两腋下尽是肥大的牛虻,在吸吮着他那蜡黄的裸露的肉体。

“太阳已经偏西,他还没有死。”

戴风帽的人做了个手势,一名刽子手提起长矛,另一名把水桶和海绵拿到木桩前。耶稣两臂伸直绑在横木上。拿矛的刽子手用矛敲敲他的双手。他那肋骨凸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刽子手又用矛划了划他的肚子。耶稣抬起了头,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露出了受刑者的脸。这张脸已被蝇虫叮得肿胀变形,眼睛也浮肿了,完全认不出来了。

下面一行:

加利利拿撒勒人费劲地睁开眼皮,往下看了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如今已变得浑浊无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利未·马太,坐在秃山上,他还没有死!”

“加利利拿撒勒人!”刽子手叫道。

他垂头不语了。然后从木水壶里喝了几口温热水,又提起精神,把手伸进长袍,摸摸藏在怀里的刀子,又摸摸面前石头上的那块羊皮纸。石头上还放着小木棍和一小瓶墨水。羊皮纸上已有如下的记录:

犯人动了动肿胀的嘴唇,用强盗那样的沙哑嗓音说:

“啊,我这蠢才!”他在石头上摇晃着身子喃喃道,一面痛心疾首地用指甲抠着黝黑的胸膛。“我是个蠢才,无知娘儿们,胆小鬼!我是死尸,不是人!”

“你要干什么?为什么到我跟前来?”

他痛苦已极,竟不时地自言自语起来。

“喝水吧!”刽子手道,把蘸了水的海绵戳在矛尖上举到他的嘴边。耶稣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忙凑到海绵上,贪婪地吸吮起来。旁边木桩上传来了迪斯马斯的声音:

这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由于日晒和失眠两眼已经脓肿的人,这会儿正坐在石头上发愁。他时而唉声叹气,敞开那件在流浪生涯中由浅蓝变成灰黑的破旧长袍,露出被矛柄击伤的污汗淋漓的胸膛,时而悲痛万分地仰望苍天,盯着三只早早在高空兜着大圈子、知道很快就能享受盛宴的白毛兀鹫,时而又把绝望的目光垂向脚下黄土,看那些蜥蜴在一块破碎的狗颅骨边钻来钻去。

“这不公平!我也是强盗,跟他一样的。”

于是他来到了山崖的罅隙里,这地方背静些,没有人来打搅他。

迪斯马斯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他的胳膊三处被绳子捆在横木上。他收缩腹部,手指抠紧横木两端,脑袋扭向耶稣的木桩,眼睛里冒出怒火。

他捂着胸口,连咳带喘,急忙绕到小山的北面,想从北坡设法乘隙而入,但为时已晚:警戒圈完全封死了。他愁眉苦脸,非常伤心,只得放弃冲向囚车的企图。这时行刑的木桩已经卸下马车。他知道,他的企图只会造成他当场被捕,而这种结果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当儿,突然飞来了一大片尘沙,刑场上顿时天昏地暗。等到飞尘散去,中队长喝道:

此人当初露面时,行刑队伍才通过步兵警戒线登上山顶。他像是行色匆忙的迟到者,一路气喘吁吁、推推搡搡地奔上山来,那时入口已经封闭,他和众人都被隔在了警戒圈外。他幼稚地装作听不懂士兵们的怒喝,试图从他们中间冲进刑场。这当儿三名死囚已被押下马车。他被矛杆重重地捅在胸口,倒退了几步,他喊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绝望。他用混浊的眼睛、漠视一切的眼光望望那个打他的士兵,像是一个对皮肉之苦感觉迟钝的人。

“第二个木桩上的人,住口!”

然而三个多小时前,当死刑的程序刚刚开始,这个人的表现却完全不同,他险些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也许正是因此,他随后才改变了做法,独自隐蔽起来。

迪斯马斯不吭声了。耶稣把嘴离开海绵,尽量想用温和恳切的声音说话,但他做不到,只好嘶哑着嗓子请求刽子手:

这唯一不参与行刑的观刑者,就待在这棵毫无荫蔽的无花果树下,从一开始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坐了三个多小时。诚然,从观刑的角度,他选择的位置不是最好,而是最差。但他总算能看到那些十字木桩,甚至看到警戒线内马克中队长胸前的两团亮光,这对于一个不想被别人注意和打搅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给他喝一点吧!”

刚才说到,军团步兵警戒线外已空无一人,其实不确。还有一个人并不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他待在北面的山坡上,较之留有上山通道及便于观刑的那一侧,这里陡峭崎岖,难以登越,到处是塌坡和裂沟,只有一棵病恹恹的无花果树,抓住一块老天不要的旱土,在崖缝中苟延残喘。

四周越来越暗了。乌云遮去了半边天,黑压压、湿漉漉,挟着雷电之火向耶路撒冷扑去。几团白云在它前面奔涌着,好像在空中沸腾。小山顶上电光一闪,打了一声雷。刽子手从矛尖上取下了海绵。

戴风帽的人坐在离木桩不远处的一个三脚凳上,他镇静自若,一动不动,只是由于无聊偶尔用小树枝剜剜地上的沙子。

“赞美仁慈的总督大人吧!”刽子手庄重地小声道,把矛尖轻轻刺进了耶稣的心脏。耶稣浑身一颤,小声说:

猎鼠手的丑脸上没有一点疲倦和不满的表情。仿佛这位巨人中队长能够这样踱上一整天,一整夜,再加一天,总之,要踱多久都行。他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踱步,两手按在缀满铜片的沉重腰带上,不时用严厉的目光看看木桩上的死囚,又望望警戒线上的士兵,漫不经心地用毛茸茸的皮靴尖踢开脚边的枯白人骨或小燧石。

“总督大人……”

担任上层警戒的罗马步兵比山下骑兵更加辛苦。中队长猎鼠手只准士兵取下头盔,用湿布包头,但必须持矛站立。他自己的包头布是没有浸过水的干布。他在离刽子手不远的地方踱来踱去,仍然穿着嵌银狮头护心甲,也不解下护腿和刀剑。直射的阳光丝毫不能伤害他。狮头的白银闪出刺眼强光,像是被太阳煮沸的银水,令人不敢正视。

鲜血流到他的肚子上,他的下颌急剧地抖了几下,脑袋垂了下来。

无论在满城兵勇的耶路撒冷,还是在严密封锁的秃山上,都没有人试图闹法场劫犯人。大家都回城去了,因为这种死刑实在没有什么好看,而城里已经在准备迎接今晚开始的伟大逾越节。

第二声雷响时,刽子手让迪斯马斯也喝了水,同样对他说:

士兵们疲惫了,他们咒骂三个强盗,都在情理之中。总督担心行刑时在他痛恨的耶路撒冷城中可能发生骚乱,所幸他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死刑程序已进行了三个小时以上,出乎意料的是,山下山上两道骑、步兵封锁线之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烈日炙烤人群,把他们都赶回了耶路撒冷。谁家的两条狗不知为什么跑上山来,钻过了两个罗马中队的散兵线。狗也热坏了,躺到地上,伸出舌头直喘粗气,全然不在意那些绿背蜥蜴——唯一不怕太阳晒的生物——在滚烫的石头和带长刺的爬蔓植物中间钻来钻去。

“赞美总督大人吧!”也把他刺死了。

把守上山路口的小个子骑兵团长,额上汗涔涔的,白衬衣背上都汗透发黑了。他不时走到第一排的皮水桶前,捧一口水喝,湿一湿包头布。这样松快一下,又回到通往山顶的大路,在飞扬的尘土中踱来踱去,他那长长的佩剑老是在绑带子的皮靴上磕磕碰碰。团长想给骑兵们做出吃苦耐劳的榜样,但又爱惜士卒,他准许他们将长矛插在地上,搭上白色斗篷,让他的叙利亚兵在这角椎形窝棚里暂避一下炙人的骄阳。水桶很快就喝空了。各排轮流派人下山沟取水。山沟里长着些半死不活的桑树,稀疏的树影下,有一条在可怕的暑热中行将干涸的浑浊小溪。马夫们在溪边寻找阴凉,百无聊赖地牵着几匹老实下来的战马。

精神错乱的格斯塔斯见刽子手走到跟前,吓得尖叫起来。海绵递到他嘴边时,他唔呶了几声,紧紧咬住了它。不一会儿他的身体也坠在木桩的绳子上。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一行人马才全部到了山上。这时秃山上空太阳已经西斜,但依旧酷热难当,两道封锁线上的士兵们苦不堪言,加上无聊的等待,都在心里诅咒三个强盗,愿他们快快死掉。

戴风帽的人跟在刽子手和中队长身后,他后面是圣殿警卫长。他站在第一根木桩前,端详着遍体鲜血的耶稣,用白皙的手碰了碰耶稣的脚,对旁边的人说:

骑兵团准许所有的人走上山腰。那里的第二大队则只放行与行刑有关的人,并很快将人群分散在四周山坡上,置于山下骑兵和山上步兵的双重封锁之间,而人群也可通过并不密集的散兵线,观看到山顶行刑的情况。

“他死了。”

随行的宣令官还在重复彼拉多上午所说的那些话,在他们的尖声叫喊中,大队人马渐渐走到了秃山脚下。

他在第二根木桩前也这样做,如是者三。

好奇者队伍里现在又加入了许多好奇的朝圣者,他们都是从城中尾随而来,沿途并未受到阻拦。

事毕后,大队长向中队长打了个手势,转身带着圣殿警卫长和戴风帽的人向山下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昏冥。闪电不时划破漆黑的天空。空中突然迸出一道火光,隆隆的雷声淹没了马克中队长发令的吼叫。随着他的一声“撤岗!”幸福的士兵们边戴头盔边向山下奔去。这时耶路撒冷城已完全没入黑暗中。

最后抵达秃山的是猎鼠手马克的中队。他们夹道成散兵线行进,秘密卫队押解的囚车走在大路当中。犯人们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白牌子,用阿拉美亚语和希腊语写着:“乱党强盗”。囚车后面还有几辆马车,载着三副刚刚做好的木十字架以及绳、锹、桶、斧之类,六名刽子手同车而行。随后骑马行进的是中队长马克、耶路撒冷圣殿警卫长,还有那个在王宫暗室里跟彼拉多短暂密商的戴风帽的人。整个队伍由一队步兵殿后。步兵后面便是约两千之众不畏酷热、一心要亲临有趣场面的好奇者大军。

步兵中队还在山坡半道,大雨就劈头浇了下来。雨势非常猛烈,士兵们将到山下时,滔滔的浊流也飞泻而至。他们在泥淖中不时滑倒,急急奔向平坦的大路。透过稠密的雨幕,隐约看见淋成落汤鸡的骑兵团正从大路返回耶路撒冷。几分钟后,雷霆水火闹成一片的昏暗小山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拿着那把总算没有白偷的刀子,向山顶的十字木桩跑去。他在泥滑的山坡上跌跌撞撞,随手抓住身旁的东西,有时跪倒在地上,他的身影忽而被闪电照亮,忽而消失在黑暗中。

不多时,第二大队也开到了小山,步兵随即在半山坡上设下了铁箍似的第二道封锁线。

他终于跑到十字架跟前,站在及踝深的雨水里,连忙脱掉湿透变沉的长袍,只穿一件衬衣扑倒在耶稣的脚边。他先割断死者小腿上的绳子,然后站在下端横木上抱住耶稣,把他的双臂也解脱下来。耶稣湿裸的身体倒在马太身上,把他压翻在地。马太本想扛起尸体,忽然又有了一个主意。他让它仰面摊手摊脚躺在泥水里,自己从泥淖中高一脚低一脚跑到另外两个木桩跟前,把两处的绳索全都割断,让那两具尸体也倒在地上。

近午时分从总督面前穿越的那个骑兵团,正快步驰向耶路撒冷城的西布伦门。通道已清理好了。卡帕多基亚人大队的步兵把拥挤的人群、骡马、骆驼统统拦在了路边。骑兵团掀起冲天白色尘柱,纵马疾奔,很快到了南往伯利恒、西北往雅法去的岔路口。团队朝西北方向驰去。卡帕多基亚人沿大道两侧散开,及时轰走了那些赶往耶路撒冷过节的商队。士兵们身后站着许多围观的朝圣者,他们是从临时搭在草地上的花条布帐篷里走出来的。骑兵团约在一公里外赶过了闪击军团第二大队的队伍,又驱行一公里,就率先到达了秃山脚下。团长令士兵下马,各排沿山脚散开,把那座不高的小山团团围住,只在雅法大路方向留下了一条上山通道。

又过了几分钟,小山顶上只剩下两具尸体和三副空十字架。尸体被雨水冲刷着,在浊流中翻转着。

秃山上空太阳已经偏西,山上山下布置了两道封锁线。

此时山顶上既不见马太,也没有了耶稣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