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师和玛格丽特 > 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梦

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梦

黑色背景幕徐徐拉开,一位美少妇走上台来。她身穿舞会服装,手捧一个金色小托盘,盘中放着用彩带扎好的厚厚一沓钞票和一条红黄蓝光彩四射的钻石项链。

“请稍等!”报幕人叫住了他。“我们节目单上还有一个节目,值此临别之际,我想请您欣赏一下,”他又拍了一下巴掌。

东奇利倒退一步,脸色惨白。全场都噤住了。

东奇利沉着而庄重地转身向后台走去。

“一万八千美元和一条价值四万金币的钻石项链,”演员得意洋洋地宣告。“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把这些东西存放在哈尔科夫市他的情妇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沃尔斯的家里。我们高兴地看到,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就站在我们面前。正是在她的热心帮助下才发现了这笔极其贵重的,放在私人手里却毫无意义的财宝。非常感谢您,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

“好吧,”演员道,“您说都交了,就算都交了吧。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和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分别了,有什么法子呢!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您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剧院,”说罢他做了个非常庄严的手势。

美妇人嫣然一笑,露出闪亮的牙齿,她那毛茸茸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演员又对东奇利说:

“当时他全都交出来了,”东奇利太太慌忙回答。

“您道貌岸然,其实您是个贪婪的吸血鬼、大骗子和扯谎精。您顽固不化,连累大伙儿受了一个半月的痛苦折磨。现在您可以回家了,让您太太大闹一场好好惩罚您吧。”

“东奇利太太,打搅您了,”报幕人对女士说,“我们想问问您,您丈夫还有外币吗?”

东奇利身子一晃像要摔倒,有人关心地扶住了他。这时前幕急落,遮没了台上所有的人。

“是我妻子,”东奇利庄重地说,有些厌恶地瞥了一眼女士的长脖子。

疯狂的掌声震撼着大厅,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感到吊灯的灯光都在颤抖。前幕重又升起时,舞台上只剩下演员一个人。他止住再次爆发的掌声,向观众鞠了一躬,说:

“这位女士是谁?”节目主持人问东奇利。

“刚才大家看到,东奇利在本节目里扮演了典型的蠢驴角色。昨天我就说过,私藏外币是毫无意义的事。请你们相信,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使用这些外币。就拿这位东奇利来说,他薪水优厚,丰衣足食,有很好的住房,有老婆,还有个漂亮情妇。他本该把外币和钻石都交出来,不找麻烦,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这个自私自利的蠢家伙定要弄到当众出丑的地步,末了回到家里还得大闹一场。好了,你们谁交出外币?有要交的吗?我们的下一个节目是:诗人普希金的戏剧《吝啬的骑士》[2]中的片断。特邀著名的天才戏剧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来表演这个节目。”

演员低头想了想,拍了一下巴掌。随即有一位中年女士从幕后走上台来。她身穿无领外套,头戴小小圆帽,打扮得相当入时,但神色显得惊慌不安。东奇利望望她,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于是这个库罗列索夫立即登场。他是个大块头胖子,脸刮得精光,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结。

“钻石也没有。”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马上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眼睛瞟着桌上的金色小铃铛,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说:

“那么,钻石总是有的?”演员问。

“我像一个浪荡公子,等待幽会那狡猾的荡妇……”[3]

“很遗憾,我爱莫能助,因为我没有外币了,”东奇利泰然答道。

库罗列索夫讲了自己许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见他说,有个可怜寡妇哭着喊着冒雨跪在他面前,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梦前对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一无所知,但他很熟悉普希金这个名字,每天还免不了提到它几回,例如:“难道要普希金来付房钱吗?”“照这么说,楼梯上的电灯泡是普希金拧走了?”“那么,让普希金去买石油吗?”

“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报幕人对他说,“您坐在这儿已有一个半月,还是不肯交出您余下的外币。国家需要外币,而外币对您毫无用处,可是您死活不肯拿出来。您是有知识的人,这些道理您都懂,就是不愿跟我合作。”

现在他看了普希金的一部作品,想象那孤儿寡母跪在雨中的情景,心里倒有些难过起来,不禁在想:“库罗列索夫这家伙还真行!”

东奇利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相貌文雅,但全然不修边幅。

库罗列索夫的嗓门越来越高,他还在悔不当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完全听不懂了,因为库罗列索夫对一个不在舞台上的什么人说起话来。他还代替这个人自问自答,自称“国王”、“男爵”,既当“父亲”又做“儿子”,一会儿说“您”,一会儿又称“你”。

“现在有请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东奇利上台来!”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看懂了一点:库罗列索夫喊了几声“钥匙!我的钥匙!”就不幸死去了。只见他往地上一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面小心地解开领结。

不期然参演了一场戏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失魂落魄地回到他的地板座位上。这时他梦见观众大厅已完全没入黑暗,但墙上有一行火红的大字跃入眼帘:“请交出外币!”后来大幕重又拉开。报幕人邀请一位新角:

死了的库罗列索夫又站了起来。他掸去燕尾服裤子上的灰尘,面带假笑向观众鞠了一躬,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下了台。报幕员走出来说:

“幕间休息!坏蛋们!”

“刚才我们通过萨瓦·波塔波维奇的精彩表演,听到了‘吝啬的骑士’所说的那一番话。这位骑士指望欢蹦乱跳的自然女神纷纷而至,指望发生许多类似的赏心乐事。可是你们看见,这种事情没有发生,没有什么自然女神聚集到他身边,也没有缪斯[4]女神带来贡品,他非但没能建起豪华的宫殿,反倒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守着一柜子钱币和宝石中风而死见了鬼。我警告各位,如果你们不交出外币,你们迟早也会出这种事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呢!”

然后,演员摇起那个小铃铛,大声宣布:

不知是普希金的诗剧还是报幕员的旁白达到了效果,这时观众席上有个羞怯的声音说:

“别骂他了,”报幕人口气软下来,“他会后悔的。”他用一双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请回到座位上去吧!”

“我愿意交出外币。”

“他是倒卖外币的!”观众喊道。“就是他这号人让我们背的黑锅!”

“欢迎您上台来,”报幕员望着黑魆魆的大厅,礼貌地邀请道。

大厅里响起了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嘘声。

一个浅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走上了台。看样子他有三个星期没刮脸了。

“完全正确,”主持人肯定道,“私生子、匿名信、传单、定时炸弹,多着呢,可是谁也不会偷偷给你放上四百美金,世上没有这样的白痴。”演员用责备又伤心的口气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您真让我难过!本来我是指望您的。我们这个节目只好宣告失败。”

“请问您贵姓?”报幕员道。

“私生子!”大厅里有人喊道。

“我姓卡纳夫金,名叫尼古拉,”上台的人腼腆地回答。

“本人完全赞同,”主持人坚定地说,“请问诸位:什么东西是偷偷放的呢?”

“啊!很高兴见到您,卡纳夫金公民,您怎么说?”

“我们不是倒卖外币的,”剧场里有些人叫屈道,“不过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

“我交出来,”卡纳夫金低声说。

“这话我听起来,简直就像拉封丹[1]的寓言!偷偷放了四百美金!在座的诸位都是倒卖外币的,请教诸位专家:他说的这种事情能够想象吗?”

“多少?”

观众又怒吼了。等到静下来,演员说:

“一千美金和两百金卢布[5]。”

“正是魔法变出来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说,不知是对演员,还是对黑暗中的观众,并且解释道:“是妖怪干的,一个穿格子衣服的翻译,是他偷偷放的。”

“好!这是全部吗?”

“是魔法变出来的!”黑暗大厅里有人明显地嘲弄道。

节目主持人直勾勾地盯着卡纳夫金的眼睛。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甚至觉得,主持人眼中射出两道强光,就像X射线要把卡纳夫金穿透似的。观众屏住了呼吸。

“那么,”演员说,“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家厕所里发现的四百美金是从哪儿来的?那套房子里就只住着您和您的太太呀。”

“我信!”演员终于大声说,随之熄灭了目光。“我信!他的眼睛没有撒谎。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的主要错误在于低估了人类眼睛的意义。要知道,舌头能掩盖真情,眼睛却绝对不能!别人突然向您提出问题,您能不打哆嗦马上控制住自己,您知道用什么话来掩盖真情,而且说得振振有词,连脸皮都不皱一下。可是,唉!真情已经被别人的问题触动,霎时间它从内心深处跳到了眼睛里,一切都完了。真情被发现,您也就露馅儿了!”

“正是,我没有,”他答道。

演员热情洋溢地说了一通令人信服的话,又和颜悦色地问卡纳夫金:

“我明白您的意思,”节目主持人道,“您想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您没有外币,是吧?”说罢用关切的眼光看了看他。

“钱藏在哪儿?”

没等他说完,全场就爆发出愤怒的叫喊声。他一慌,不敢往下说了。

“在我姨妈那儿,她姓波罗霍夫尼科娃,住在普列奇斯坚卡……”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啊!您是说……等一等……您是说克拉夫季娅·伊利尼奇娜,藏在她那儿?”

剧场里静了下来。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低声说:

“是的。”

“来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们做个榜样,”年轻演员诚恳地说,“把外币交出来吧。”

“哦对了,对对对!一幢小别墅?对面有个小花园?知道,我当然知道!您把钱藏在什么地点?”

彩色灯光从下面和前面直射到他的眼睛里,大厅和观众顿时沉入黑暗中。

“地窖里,糖果盒子里……”

演员说罢,观众一齐鼓起掌来。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瞪大眼睛,莫名其妙。报幕人用手挡着脚灯的光,在满地的观众中看到了他,亲切地勾勾手指,请他上台。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记得他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台上。

演员把两手一拍。

“现在我们进行下面的节目。表演者是房产委员会主任兼营养食堂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有请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

“你们见过这种事吗?”他伤心地嚷道。“钱放在那儿要受潮发霉的!把外币交给这种人真是不可思议!啊?简直就是小孩子,真的!”

接着他声腔一变,乐呵呵地大声宣布:

卡纳夫金自己也明白说的是蠢话,干的是错事,就垂下了他那长发蓬乱的脑袋。

“嗯……”演员沉吟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也不腻得慌?别人都像个人样,这会儿在逛大街,享受春天的阳光和温暖,你们却一个个戳在这闷热大厅的地板上!这里的节目真有那么好看吗?不过话说回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他以一句哲理的话作为结束。

“钱应该存入国家银行,”演员继续说,“放进干燥又非常保险的专用库房,而绝不能塞在姨妈的地窖里,让耗子什么的咬坏了!您真不害臊,卡纳夫金!您可是个成年人啊。”

“坐着呢,坐着呢,”场内的粗细嗓门儿一齐回答。

卡纳夫金无地自容,他的手指不住地揪扯衣襟。

“大家还在这儿坐着?”他用柔和的男中音问道,对观众一笑。

“得了,”演员的口气软下来,“老账就不要算了……”他冷不丁把话锋一转:“顺便……干脆一次解决问题,免得一趟趟坐车跑了……您姨妈自己不是也有那个吗?啊?”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演员从后台走出来。他梳着分头,脸刮得精光,年纪轻轻,相貌可人。观众活跃起来,都朝台上望去。演员走到提词小室跟前,搓了搓手。

卡纳夫金万万没料到这样的急转弯,不禁打了个寒战。台下鸦雀无声。

这时响起了一阵柔和的铃声。场内灯光熄灭。大幕开处,露出明亮的舞台,台上有一把圈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个金色小铃铛。舞台背景是一片严实的黑色天鹅绒幔。

“唉,卡纳夫金,”报幕员温和地责备道,“我还夸奖过您!瞧,怎么一下子又邪门儿啦!真荒唐,卡纳夫金!刚才我还讲到眼睛。看样子,姨妈自己也有。您干吗这么折腾我们呢?”

新来乍到这样的大场合,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有些腼腆。他踌躇了一会儿,便入乡随俗,也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到镶木地板上,夹在一个红头发大胡子壮汉和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公民之间。地上的众人谁也没有在意这位新来的看客。

“她有!”卡纳夫金毅然决然地喊道。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讶地看到,场内观众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而且都留着大胡子。这还不算,剧场里居然没有座椅,观众就坐在打磨得十分漂亮光滑的地板上。

“好!”报幕员高喊道。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一座剧场。观众大厅的饰金天棚下亮着一盏盏水晶吊灯,墙上还装有壁灯。剧场规模不大,但富丽堂皇,应有尽有。舞台上拉上了深红色天鹅绒大幕,幕上缀满了放大的十卢布金币图案,犹如满天的繁星。台口有提词小室。台下甚至还有观众。

“好!”观众怒吼道。

他万分惊诧,发现头顶上挂着一个黑色扩音器。

喊声平息后,报幕员跟卡纳夫金握手道贺,并提议派车送他回城,同时吩咐幕后的什么人随车去请他的姨妈,欢迎她到妇女剧场观看表演。

“欢迎光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把外币交出来!”

“那么请问,姨妈没说她把钱藏在哪儿吗?”报幕员殷勤地递给卡纳夫金一支烟,并划燃了火柴。卡纳夫金点着烟,苦笑了一下。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起梦来。这个梦自然是基于他当天的心情感受。起先他梦见一些人拿着金闪闪的喇叭,非常隆重地把他送到两扇油漆大门边。他们在那儿为他吹奏了迎宾曲,然后他听见一个洪亮的男低音在天上对他说:

“我信,我信,”演员叹了口气说,“那个老财迷决不会告诉外甥,对魔鬼她也不会说的。好吧,让我们去唤醒她的人性,她那唯利是图的灵魂也许还没有完全腐朽。您走好,卡纳夫金!”

后来他逐渐安眠,不再辗转呻吟,呼吸变得轻松而均匀了,这才被独自留在病房里。

幸运的卡纳夫金坐车走了。演员又问台下,还有谁愿意交出外币。回答是沉默。

那天晚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被送进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住院后他很是烦躁不安,医生只好按斯特拉文斯基的处方给他打了针,直到下半夜他才在一百十九号病房里入睡,但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真是些怪人!”演员耸耸肩膀说。这时大幕落下,将他遮没了。

花园街那边自有人去作调查,五十号住宅当然也去了。他们没有找到什么科罗维约夫,大楼居民谁也不曾见过这个科罗维约夫。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和已去雅尔塔的利霍杰耶夫的合住房里空无一人。吊在书房橱柜上的封漆依然完好无损。调查员一无所获,离开了花园街。跟他们一起离去的还有惊慌失措、垂头丧气的房管处秘书普罗列日涅夫。

灯光熄灭,一时间场内漆黑一片。听见远处有个神经质的男高音在唱:

事情明摆着,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无法进行谈话。他被带了出去,独置于一室,情绪稍稍稳定,犹自祷告和抽泣不已。

“那儿的黄金堆成山,统统都是我的财产!”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在空中连连画着十字,他冲到门口又奔回来,一面哼起了什么祈祷词,最后完全胡说八道起来。

什么地方传来两次闷雷般的鼓掌声。

“他在那儿!就在橱子后面!瞧他在笑呢!瞧他的夹鼻眼镜……抓住他!快把屋子洒上圣水!”

“是哪位小娘子在妇女剧院交出外币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红胡子邻座忽然开口说,接着叹了口气:“唉,要不是我的那些鹅!告诉你,亲爱的,我在利阿诺佐沃养了一些斗鹅。我担心,我不在家它们会死的。鹅是淘气又温顺的家禽,需要好好照料……唉,要不是那些鹅!我可不稀罕什么普希金的戏。”说罢又唉声叹气。

这时,放有沙发的这个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狂叫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时灯光突然亮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许多头戴白帽手拿汤勺的厨师,从大门小门纷纷进入剧场。打下手的徒弟搬来了一桶菜汤和一大盘切好的黑面包。观众顿时活跃起来。快乐的厨师们在满地的戏迷中间穿梭往返,给每个人发面包,往汤盆里舀汤。

凡事忍耐都有个限度。坐在桌边的人提高了嗓门,示意他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也该说人话了。

“爷们儿们,吃午饭啦,”厨师们喊道,“快把钱交出来吧!你们何苦坐在这儿,喝这种稀糊菜汤?交了钱就能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该有多好!”

“叫我吃泥巴都行,我真的没收过外币!科罗维约夫他是个鬼。”

“就说你这位老爷子吧,干吗老待在这儿呀?”一个红脖子胖厨师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并把一盆只看到一片菜叶的清汤寡水递给他。

对方请他别装傻,讲一讲美金是怎样到了通风管里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摇摇晃晃,张着大嘴,好像要啃一块镶木地板,他闷声闷气地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瘆人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明白吗,我没有!”

“真理的上帝啊,万能的上帝啊,你明察秋毫!”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叫起屈来。“我手里从来就没拿过,心里从来就没想过什么外币!让上帝来惩罚我的罪过,”他激动地说,把衬衫解开又扣上,又画十字。“我是收过!收过,可我收的是咱们苏联的钞票!给人办户口收钱,我不否认,有过这事。我们那位秘书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含糊!直说了吧,房管处的人个个都是贼。但是我没收过外币!”

“没有?!”厨师嗓音低沉而威严地喝问道。“没有?”他又用温柔的女声说。“没有就没有吧,”他喃喃地安慰道,忽然变成了女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

“外币你是从哪儿弄到的?”对方语气恳切地问道。

她正在摇晃着梦中呻吟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厨师不见了。剧场和大幕坍塌、消失了。泪眼模糊的他,终于认出了自己在医院住的病房,看见房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不是刚才硬要别人交钱的无礼厨师,而是一位男医生和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汤盆,而是盖着纱布的小盘子,上面放着一支注射器。

“科罗维约夫!”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喊道。“他占据了我们楼的五十号住房!你们记下来,他叫:科罗维约夫。要赶快抓住他!你们记下来:六单元。他就在那儿。”

“这是干什么!”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打针时痛苦地说。“我没有,就是没有!叫他们找普希金去要外币吧。我没有!”

“您说的是谁?”对方问。

“好了,没有就没有吧,”好心的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安慰他,“既然没有,就不能怪罪您。”

“我是这个意思,”他回答,“如果我是主任,我就该马上断定他是妖怪!不然怎么会弄成了那样?夹鼻眼镜是破碎的……一身衣服是破烂的……他哪是外国人的翻译!”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打过针好多了。他睡着了,没有再做梦。

“您是什么意思?”对方眯眼望着他,问道。

但是他的喊叫声惊动了一百二十号病房,那个病人一醒来就到处寻找自己的脑袋。一百十八号也受到了惊扰,隐姓埋名的大师开始坐立不安,他扭着双手,仰望月亮,回忆他生活中最后那个痛苦的秋夜,想起了地下室门下的亮光和那一绺散开的秀发。

“我是尼卡诺尔,我当然是尼卡诺尔!可是,我他妈算哪门子的主任!”

一百十八号的不安从阳台上传给了伊万,诗人惊醒后又啼哭起来。

对于这个问题,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发出可怕的笑声,答复如下:

医生很快使所有头脑有病受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又渐渐入睡。伊万睡得最晚,直到河上曙色微明,他才迷糊起来。药力已传遍全身,恬适的感觉像波浪一样覆盖了他。身体变得轻松了,脑中拂来一阵暖洋洋的睡意。他睡着了,入睡时他最后听到的,是黎明前林鸟的啁啾声。鸟声很快沉寂,他做起梦来,梦见秃山上空太阳已经偏西,山上山下布置了两道封锁线……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您是花园街三百零二号乙幢楼的住房委员会主任吗?”

[1] 拉封丹(1621—1695),法国讽刺作家,著有诗体《寓言》、童话故事及喜剧。他被认为是俄国寓言家克雷洛夫的先驱。

他们向他提出第一个问题:

[2] 普希金所作诗体悲喜剧,其中描写守财奴男爵为财产欲与纨儿子决斗,最后活活气死。

那里的人找他谈话。当时他气血上涌,心中激动,眼前一片模糊。结果谈了些奇怪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确切些说,没有谈出任何名堂来。

[3] 剧中男爵的独白,描写他要去地下室察看藏金柜时的心情。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对那个地方记忆不多,现在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张写字台、一个橱、一张沙发。

[4] 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统称。

不过,他是在另一个地方先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送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这儿来的。

[5] 金卢布为俄国货币单位,1897年始用,含纯金0.77克,至1922年仍用作计算单位。

不难猜到,住进一百十九号病房的红脸胖子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