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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光荣属于雄鸡!

瓦列努哈根本没去过普希金诺。斯乔帕也不在普希金诺。没有什么喝醉酒的电报员,没有饭馆里砸瓶子的事,没有人拿绳子捆过斯乔帕……这一切通属乌有子虚。

里姆斯基的目光越过桌子直刺到瓦列努哈的脸上。随着瓦列努哈的讲述,这目光渐渐变得阴沉了。院务主任对卑鄙行为细节的描写愈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财务主任的疑窦就愈来愈多。当瓦列努哈讲到斯乔帕无法无天,竟敢反抗前来带他回莫斯科的人时,里姆斯基彻底明白了:这位半夜归来的院务主任所讲的一切全都是谎话!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是真的!

里姆斯基断定瓦列努哈在对他撒谎,顿时感到从脚到头一阵毛骨悚然,他两次闻到了地板上飘来的那种能让人发疟子的霉烂潮湿气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列努哈。院务主任怪样地缩在沙发椅里,尽量躲在台灯的蓝影下,畏光似的用一张报纸遮着脸,叫人好生诧异。里姆斯基只是在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夤夜迟归的院务主任要在这座空寂无人的楼房里着脸对他如此撒谎?他意识到一种危险,一种不甚了然但很可怕的危险,心里暗暗苦恼起来。他装着没在意瓦列努哈的支吾搪塞和拿报纸耍花样,几乎不听他的胡说八道,而开始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他似乎有所发现,他注意到院务主任的容貌和举止都不对劲了,这比那个胡编乱扯的普希金诺故事更令他难以索解。

斯乔帕在莫斯科戏剧界小有名气,谁都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但是院务主任讲的这些事情,即使放在斯乔帕的身上也未免过甚其词。是的,过分了,太过分了……

尽管瓦列努哈把鸭舌帽拉到眼睛上,把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尽管他拿那张报纸遮来挡去,财务主任还是看到了他右脸颊上紧靠鼻子的地方有一大块青伤。平日红光满面的瓦列努哈此时脸色刷白,一副病容。不知为什么,在如此闷热的夜晚他脖子上还缠着一条条子花的旧围巾。加上他出门在外时又多了一个吸气咂嘴的坏习惯,现在他的嗓音既粗又哑,眼神贼溜溜、怯生生的……可以肯定地说,伊万·萨韦利耶维奇·瓦列努哈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瓦列努哈接着讲述。他越往下讲,斯乔帕的斑斑劣迹就逐一展现在财务主任的面前,其恶劣程度一件更甚于一件。喝醉了酒,在流浪汉手摇风琴的伴奏下,搂着电报员在普希金诺电报局门口的草地上大跳其舞!追逐女公民,吓得她们尖声大叫!在“雅尔塔”餐馆里向服务员寻衅斗殴!在“雅尔塔”餐馆地上乱撒葱头!打碎了八瓶艾丹尼尔牌干白葡萄酒!砸坏了拒载出租车司机的计价器!对试图阻止其劣行的公民以逮捕相威胁!总之一句话,实在太可怕了!

好像还有一种东西搅得财务主任心绪不宁。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得脑子都发烫了,又使劲端详瓦列努哈,还是弄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能断定:院务主任与其相当熟悉的这把椅子的结合形式是很不自然的,是前所未见的。

“嗯,现在嘛,”院务主任佯笑道,“现在当然是在醒酒所了。”

“最后,大家终于把他制服了,把他弄进了汽车,”瓦列努哈嗡嗡地说,从报纸后面窥视了几眼,用手掌遮住脸上的青伤。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情绪激动的财务主任打断了院务主任的话。

里姆斯基忽然伸出手去,指头轻轻叩击桌面,他的手掌仿佛无意间按了一下电钮。他屏息等待。

瓦列努哈开始讲述详情。他说他到了财务主任派他去的那个地方,那边的人马上接待他并认真听取了情况。不用说,谁也无法想象斯乔帕真的会到了雅尔塔。大伙同意他瓦列努哈的意见,认为斯乔帕肯定是在普希金诺的“雅尔塔”。

按说空空的大楼里会立即响起刺耳的铃声。然而随后没有听到铃声,按钮陷进了桌面不再弹回来,电钮失灵,电铃坏了。

“嗯……嗯……好哇,好哇……”里姆斯基简直像哼小调似的说。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黄光,脑海中浮现斯乔帕被撤职的可喜景象。甩掉了!财务主任苦苦等待,终于等到了甩掉利霍杰耶夫这个丧门星的一天!也许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还会落得比撤职更惨呢……里姆斯基把吸墨器往桌上一蹾,说:“讲详细点!”

财务主任的狡计没有逃过瓦列努哈的眼睛,他抽搐了一下,眼中明显地闪出怒火,问道:

“什么雅尔塔,见它的鬼!他把普希金诺的一个电报员灌醉了,两人一块搞起了恶作剧,其中就包括胡乱拍电报,还标明是从雅尔塔发出的。”

“你为什么按铃?”

“怎么在普希金诺?!就在莫斯科附近?雅尔塔电报是怎么回事?!”

“我是无意的,”财务主任低声说,把手缩了回去,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就像我说的那样,”院务主任答道,牙痛似的咂了一下嘴,“在普希金诺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他。”

“汽车颠簸,撞到门把手上了,”瓦列努哈回答,眼睛不看对方。

“为什么你不打电话来?雅尔塔的那些胡闹是怎么回事?”

“撒谎!”财务主任在心里大声说。这时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很圆,吓傻了似的死死盯住对方沙发椅的椅背。他看见椅背后面的地板上有一浓一淡两个交叉的黑影。瓦列努哈坐椅的椅背和尖细椅腿清晰地投影在地上,然而椅背的影子上没有瓦列努哈的头,椅腿的影子下不见他的脚。

这一疑点财务主任没有多想。现在他顾不上这个了。

“啊,他没有影子!”里姆斯基浑身发抖,在心里绝望地喊道。

瓦列努哈的答话有些奇怪,财务主任马上觉察到了,这位主任的感觉灵敏度堪与世界一流地震观测站的地震仪一较高低。首先,瓦列努哈既然认为财务主任不在,为什么要进他的办公室?瓦列努哈有自己的办公室呀。其次,不管瓦列努哈从哪个门走进剧院,必定会遇到值夜班的人,而所有夜班人员都知道,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有事还要在办公室里耽搁一会儿。

瓦列努哈顺着里姆斯基吓傻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椅子背后,明白自己被识破了。

瓦列努哈也不脱掉帽子,直接走到办公桌外侧的沙发椅边,坐了下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财务主任也站了起来),从桌边退后一步,手里紧紧抱住那个皮包。

“请原谅,”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说,一面关上门,“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让你猜出来了,你这该死的!果然机灵过人,”瓦列努哈冲着里姆斯基的脸恨恨地冷笑道,突然从椅子边窜到门口,把英国锁的栓钮往下一按。里姆斯基骇极,回头望望,忙向靠花园的窗户退过去。窗口月光如水,他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伸进气窗里,在拔窗户下面的插销,上面的已经打开了。

“来,快说说!来,来!”里姆斯基嗄声道,他要抓住这一点头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里姆斯基觉得台灯在渐渐熄灭,写字台在慢慢倾斜。一股冰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好歹坚持住没有倒下来。他拼足最后的力气,声如游丝地叫喊了一声:

这样突如其来确实吓死人,不过倒也令人高兴。乱糟糟的事情里总算露出了一点头绪。

“救命……”

“天哪,你吓死我了!”

瓦列努哈守在门边,在那儿蹦蹦跳跳,又把身体长久悬在空中,左摇右晃。他向里姆斯基挥着弯曲的指爪,不住地咂嘴和发出咝咝声,跟窗外的裸女挤眉弄眼。

终于,房门被人用力打开了,只见瓦列努哈不声不响走进办公室来。里姆斯基两腿一软,瘫坐在沙发椅上。他长吸一口气,讨好似的笑了笑,小声说:

那女人发了急,把赤发的脑袋也探进气窗里,尽量伸长手臂,用指甲抠挠插销,一边摇动窗框。她的胳膊犹如拉长的橡皮,上面布满尸绿。终于,那女鬼的绿手指抓住了销头,只一扭,窗户就打开了。里姆斯基发出衰弱的尖叫,靠到墙上,把皮包盾牌似的伸在前面。他明白,他的死期到了。

这时他觉得,有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从办公室门底下透了进来。他背上又掠过一阵寒战。偏巧这当儿时钟突然敲响,当当报了午夜十二下,这钟声冷不丁也吓得他骨软筋麻。随后他又听见门上的英国锁里有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简直彻底慌了神。他用汗津津的双手死死抓住皮包,心想,锁眼里的声音再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要失声大叫了。

窗户敞开了。涌进室内的不是夜晚的凉气和椴树的清香,而是一股地窖里的霉味儿。女鬼跨上了窗台。里姆斯基清楚地看见了她胸脯上的烂斑。

他侧耳一听,整座剧院已寂然无声。他明白,整个二层楼上早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禁不住一阵孩子般的恐惧攫住了他,想到马上要独自经过空荡荡的走廊,走下楼梯,真叫他心惊胆战。他慌忙从桌上抓起那些十卢布魔钞,放进皮包里,想咳嗽一声给自己壮壮胆,结果却咳得沙哑而无力。

恰巧在这时,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欢快的鸡鸣。在小靶场后边有一间矮屋,里面饲养着一些表演节目的禽鸟,鸡鸣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这只训练有素的大嗓门雄鸡引吭高啼,宣告黎明从东方降临到莫斯科。

最后,财务主任硬是让视线离开月光下的窗口,站起身来。打电话是绝对不行了,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赶快从剧院走人。

女子勃然大怒,扭歪了脸,嘶哑地骂了一句。门口的瓦列努哈则尖叫一声,从空中摔到了地上。

说完后话筒里就无声无息。财务主任感到背上起了一阵寒栗,他搁下话筒,不知为什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窗户。透过才泛新绿的槭树的疏枝,他看见月亮在一片透明云彩中迅速穿行。又不知为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树枝,越看心里越害怕。

雄鸡叫了第二次。那女子咬牙切齿,咯咯有声,棕红色的头发直竖起来。三声鸡鸣后,她一转身飞走了。瓦列努哈紧跟着从地上跃起,在空中展平身体,宛如飞翔的爱神丘比特,越过写字台,缓缓飘出了窗口。

“里姆斯基呀,别打什么电话了,会倒霉的。”

不久前的那个里姆斯基,现在变成了满头霜雪没有一丝黑发的老者。他跑到门边,打开锁钮,开了门,一头冲进黑暗的走廊里。他怕极了,痛苦地呻吟着,在楼梯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楼梯照亮了,浑身发抖的老头儿却摔倒了,因为这时他觉得瓦列努哈软绵绵地压到了他的身上。

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他有责任收拾这副烂摊子。电话机已在第三套节目上演时修好,现在可以打电话向有关方面通报情况,请求帮助,摆脱干系,把一切责任推给利霍杰耶夫,为自己洗刷辩解等等。真是活见鬼!方寸已乱的财务主任两次想拿起话筒,却两次缩回了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突然,那电话机冲着他自己响了起来。里姆斯基打了个哆嗦,身子都凉了。“是我的神经严重紊乱,”他这样想,抓起了话筒,随即吓得往后一闪,面色惨白如纸。一个浪声浪气、娇滴滴的女人在话筒里悄悄对他说:

里姆斯基奔下楼,看见值班员在大厅售票处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潜过去,溜出了剧院大门。来到大街上他稍感轻松,神志有所恢复,他摸摸头,还能想起来把帽子忘在办公室里了。

他坐在桌边,听了一会街上的动静。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后来渐渐停息下来。不想一场胡闹如此之快就告解决,里姆斯基都有些惊奇了。

不用说,他没有回去拿帽子,而是喘吁吁地跑过宽阔的马路,直奔对面电影院的拐角处,他看见那边有一点暗红的灯光。他很快跑到那儿,没有让人抢先把车要走。

里姆斯基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啐了一口,从窗边走开了。

“火车站,赶列宁格勒特快,我给小费,”老头儿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一个精瘦的小胡子马车夫,驱车赶到第一位光身女士的身边,一把勒住疲惫不堪的瘦马,脸上露出乐呵呵的笑容。

“我要回车库了,”司机恨恨地说,转过脸去。

这时从另一个地方——左边大门外也传来了喊叫和哄笑声。里姆斯基回过头,看见又一位女士穿着粉红色的内衣,从马路中跳到人行道上,试图躲进大门,却被人流挡住了去路。这位一念之差迷恋靓装的可怜牺牲品,上了卑鄙骗子法戈特时装公司的当,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位民警吹着尖厉的警笛,向倒霉的女人跑过去,他身边跟着一帮乐坏了的年轻人,正是这班戴鸭舌帽的家伙在哈哈大笑和戏弄起哄。

里姆斯基打开皮包,抽出五十卢布,从打开着的前窗递给司机。

女士十分惊慌,时而蹲下身子,时而试图奔逃,周围是乱哄哄的人群,笑声正从那儿传来,这笑声令财务主任背上阵阵发冷。女士身边的男公民急得团团转,连忙脱下自己的风衣,慌乱中把胳膊搅在了袖管里,怎么也脱不出来。

转眼工夫,那辆出租车就抖动着车身,旋风似的飞驰在花园环行路上。里姆斯基在座位上颠簸着。他从挂在司机前面的反光镜里,不时看见司机那双喜气的和自己那双傻气的眼睛。

借着街灯耀眼的强光,他看见窗下人行道上站着一位女士,上身只穿一件内衣,下面是紫色的衬裤。不过她头上依然戴着帽子,手里提把阳伞。

到了火车站,里姆斯基赶快下车,随便叫住一个系白围裙、戴号牌的人:

“我就知道会这样!”

“帮我买一张头等车票,给你三十卢布,”他掏出几张十卢布票子,“没有头等的二等也行,都没有就买硬座。”

他朝窗外花园街上瞥了一眼,顿时气歪了脸,嘴里不是喃喃地说,而是狠狠地嘟哝道:

戴号牌的人回头望望发光的大钟,一把抓过里姆斯基手里的钱。

常言道:神经受不了。所以里姆斯基没等做完现场情况记录,就跑回了办公室。财务部主任坐在办公桌边,两只红肿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沓魔钞,脑子里直发懵。外面传来嗡嗡的嘈杂声,观众正潮水般从杂耍剧院涌到街上。听觉过敏的财务主任突然听见了一阵清脆的警笛声。警笛一响,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那笛声再次响起时,又加进来另一个更威严、吹得更长的笛声,接着就分明听见有人在哈哈大笑,戏弄起哄,财务主任马上明白了,街上又出了丢人现眼的事。这种事情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它必定是跟魔法师一伙的可恶的表演密切相关。敏感的财务主任一点也没有猜错。

五分钟后,一列特别快车从火车站的玻璃圆顶下开走了。它完全消失在黑暗中。里姆斯基也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