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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死而复生的人

听到叫声,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也惊叫一声,平底锅摔在地上,手里还拿着那把木勺。

拉莫尔和科科纳发出一声惊叫。

“In nomine patris,et fiti,et spiritus sancli…[5]”那男人把勺子当成洒圣水器似的晃动着说。

拉莫尔的话刚说完,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只有柄的平底锅,锅里正在爆洋葱,他用一只木勺不断地翻动着。

“拉于里埃尔老板!”两个年轻人同声喊道。

“他曾经想杀死我,”拉莫尔说,“不过我现在已经完全原谅他了。”

“科科纳和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说。

“真见鬼,”科科纳轻声说,“看到这家本应悲悲戚戚的人家竟是如此欢畅,我怎么不难受呢!可怜的拉于里埃尔!”

“你没有死?”科科纳说。

格雷古瓦从做一般菜的第一个厨房来到了第二个厨房,那儿是拉于里埃尔师傅生前烹制他认为值得用他灵巧的手来准备名菜的地方。

“您也活着?”店主也问道。

“先生们,”老板娘回忆了一下说,“我不记得见过你们了。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去叫我的丈夫……格雷古瓦,叫你主人出来。”

“可是,我看到你倒下的;”科科纳说,“我听到子弹打碎了你什么东西。我把你放在灌木丛里,你鼻子里、嘴里,甚至眼睛里都流着血。”

“夫人,我们是和可怜的拉于里埃尔先生相识的两位绅士。我们来取放在这儿的两匹马和两只箱子。”

“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科科纳先生,可是,您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子弹打在我头盔上发出的,幸好只是把头盔打瘪了。不过,这一下也挨得不轻,这就是证据,”拉于里埃尔说着取下帽子,露出像膝盖一样光滑的脑袋。“你们看,一根头发也不剩了。”

然后他对这位新的阿尔泰米兹[4]说:

两个年轻人看到他这副怪相,不由得大笑起来。

“噢!不忠的女人!”拉莫尔说,“她一定改嫁啦!”

“啊!啊!你们笑了!”拉于里埃尔放心了一些说,“这么说,你们不是来寻事的啰?”

科科纳和拉莫尔以为拉于里埃尔的家庭里一定一片绝望,寡妇穿着丧服,小伙计佩戴着黑纱;可是使他们大为惊讶的是店铺里生意兴隆,拉于里埃尔太太容光焕发,小伙计们也现出从未有过的高兴。

“拉于里埃尔老板,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好战了吧?”

说话间,两位年轻朋友已拐进了干树街,到了丽星旅店的招牌前面。招牌还像原来一样咯吱咯吱作响,上面还是那幅招徕旅客的美味烤鸡的画面和令人垂涎的说明。

“是的,说心里话,是这样,先生,现在……”

“噢!可怜的拉于里埃尔老板嘛,”科科纳说,“他已经死了,一准死了。我看到了火枪的火苗,我听见了子弹打在他身上的响声,就像敲打圣母院的大钟似的,我让他躺在灌木丛中,他鼻子里、嘴里都流着血。就算他是个朋友,那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朋友了。”

“现在怎么样?”

“包括在丽星旅店。”拉莫尔笑着说。

“现在,我发誓除了炉膛里的火以外,我再也不愿看到别的火了。”

“我承认。”科科纳说,“可是结识卡博什师傅这样的人,我也不反感;人应该到处都有朋友。”

“太好了!”科科纳说,“这才叫聪明呢。”皮埃蒙特人又接着说,“我们有两匹马留在你的马厩里,有两只箱子,留在你的客房里。”

“说真心话!你是不是承认此刻的呼吸要比在菜市场广场轻松了?”

“见鬼!”店主搔着耳朵说。

当他们走到塔拉多瓦尔十字路口时,拉莫尔说:

“怎么啦?”

科科纳心里也很希望拉莫尔快来结束这种局面,因为依着他天生的秉性,这样下去他会越陷越深。于是他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您说两匹马?”

仅仅握了一下手,科科纳的脸色就微微发白了,但他嘴唇上始终挂着微笑;拉莫尔感到很不舒坦,见人群又在随着顶塔转圈,他便走近科科纳,拉了一下他的斗篷。

“是的,是拴在你的马厩里的。”

他向刽子手伸出手去,后者尽管很想坦然地同他握一握手,可是握起来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还有两只箱子?”

“这次我用握手来接受你的许诺。”科科纳说。

“是呀,是放在你的客房里的。”

“我答应你一定照办。”

“这……你们以为我死了不是吗?”

“那好,师傅!”他说,“我记着你的话,等我哪天上昂盖朗·德·马里尼[2]绞刑架或者上内穆尔[3]断头台,一定请你来执刑。”

“是的。”

可是科科纳克制住了这种使他感到羞耻的冲动。他想用一句玩笑话来向卡博什师傅告辞。

“既然你们会搞错,你们应该承认我也可能搞错的。”

科科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就像是刑具正压在他的腿上,钢丝正接触他的脖子。拉莫尔不知为什么也有同感。

“你也以为我们死了吗?你是完全可以这样想的。”

“先生,”卡博什说,“这并不需要全由我亲自干。你们老爷们有仆人来干你们不屑干的事。我也有我的助手。他们干些粗活,对付一些乡下佬。可是,如果偶尔碰上您和您伙伴这样的上等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总是十分荣幸能够亲自执行,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说从拷问到剥皮,一道也不错过。”

“啊!就是这样!因为你们没有立遗嘱就死了……”拉于里埃尔店主继续说。

“那么说,我的朋友,”科科纳好奇地看着刽子手说,“是你施肉刑,是你鞭笞犯人,是你把犯人四马分尸,砍掉他们的脑袋,砸碎他们的肋骨。啊;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那又怎样?”

“我宁愿握一下您的手,”卡博什摇着头说,“因为我不缺钱;可是肯握我的手,我却需要得很。不过,没有关系,愿上帝为您降福,先生。”

“我就认为……我现在知道我错了……”

科科纳把准备给不相识的医生的一把金币放到这刽子手的手里。

“你认为什么?说呀!”

“把手张开……张得再大些!……”

“我认为我就可以继承你们的财产。”

“在这儿了。”

“啊!”两个年轻人同声喊道。

“伸出你的手来。”

“先生们,你们还活着,我再高兴不过了!”

“真的?”

“于是你卖掉了我们的马?”科科纳说。

“不!我会和你握手的,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伸出你的手来……”

“唉!”拉于里埃尔说。

“您看,我说着了。”卡博什师傅说。

“那么我们的箱子呢?”拉莫尔接着问道。

“啊!”科科纳缩回了手。

“噢!箱子!没有……”拉于里埃尔大声说,“可是里面的东西……”

“先生,”那男人回答,“我是卡博什师傅,巴黎大法院的刽子手。”

“拉莫尔,我看这人真是个大骗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宰了他?”

“你究竟是谁?”科科纳问。

这个威胁对拉于里埃尔店主产生了很大的作用,他急忙说:

“我还不是魔鬼。”戴红帽子的男人说,“可是很多人宁愿看到魔鬼也不愿看到我。”

“不过,先生们,还能想办法。”

“说心里话,”科科纳说,“你就是魔鬼我也会感谢你的,因为没有你,我就活不到现在。”

“听着,”拉莫尔说,“我更有理由怪罪你。”

“先生,”他对科科纳说,“感谢您愿意给我这种荣幸。可是,您要是知道我是谁,也许就不会这样做了。”

“这当然,伯爵先生,因为我记得,由于一时的发疯,我危害过你。”

可是,那个人并没有伸出手来同他握手,而是直起了身子,由于直起身子,拉开了他和这两位朋友的距离,也就是增加了他刚才趴在窗口时躬着的身体所占的那段距离。

“是的,一颗子弹在离我头顶只有两公分的地方擦过。”

他向那人伸出手去。

“是这样吗?”

“噢!噢!”科科纳说,“这么说,是我的朋友……”

“我可以肯定。”

“我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拉莫尔说,“就是把那对你的病大有好处的清凉药汁送到卢浮宫来的人。”

“如果您能肯定,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一面举起平底锅一面故作天真地说,“我是您的仆人,当然不会否认的。”

“这是谁?”科科纳一面问,一面极力思索着,因为他好像在发烧时看到过这张脸。

“好吧!”拉莫尔说,“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

“啊?啊!是你们,先生们!”这男人脱下他那牛血色的帽子,露出了一头浓密的垂到眉毛的黑发,向他们表示欢迎。

“怎么,先生!……”

拉莫尔把科科纳一直领到示众塔脚下的小屋的窗前,窗台上趴着一个男人。

“最多只要……”

“你就会知道的。”拉莫尔回答。

“嗯?”拉于里埃尔急着问。

“那么,我们是为什么来的?”科科纳问。

“最多只要每次我来这一带时,你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准备一顿饭。”

“我们可不是为了看这个到这儿来的。”

“真的!”拉于里埃尔高兴得叫起来,“一定遵命,先生,一定遵命!”

当活动顶楼转了个方向,好让广场上的另一部分人也能看到这犯人时,人群跟着顶楼移动,科科纳也想跟着大家一起挤过去。这时,拉莫尔拉住了他轻声对他说:

“那就说定了?”

科科纳生性残忍,因此这幅景象使他很是开心;只不过不愿意大喊大叫,而是向这个竟敢向赏光前来观看他的贵胄们吐舌头的犯人投去几块石子。

“太好了……科科纳先生,您呢?”店主接着说,“您愿意成交吗?”

科科纳以为他朋友就是带他来看热闹的。他挤进那些朝着做怪相的小偷叫喊、咒骂的爱看热闹的人群中去。

“是的;像我的朋友一样,我也只提一个小小的条件。”

此时,一个人正在被示众,向过路人伸着舌头。这是一个经常在蒙福孔绞刑架周围行窃的小偷,偶然在一次偷窃中当场被捕。

“什么条件?”

这小屋就是刽子手的住房。

“你要把我托你还给拉莫尔先生的五十个埃居还给他。”

就在这示众塔脚下,像蘑菇一样,长出一间独眼、驼背、又跛又拐、屋顶上像麻风病人的皮肤那样斑斑点点的畸形小屋。

“托我!先生,什么时候?”

这座在周围独一无二的奇怪建筑就叫示众塔。

“就在你卖我的马和箱子的一刻钟以前。”

拉莫尔走过了拉斯特吕斯街、圣奥诺雷街、普鲁维尔街,很快就到了大菜市场广场。当时,就在古老的喷泉附近、现在叫菜市场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八边形的砖石建筑,上面是一个很大的木制顶塔,顶塔尖上又有一个风标随风吱嘎作响。这个木制顶塔有八个窗洞,每个窗口中间都横着一道木轮形的饰物,就像名叫“横带饰”的东西横穿过纹章圆面一样;每个木轮的中间都挖成缺口,被示众的犯人的手和头就从这些缺口里伸出来;这八个窗口每一个都可以有一名犯人示众,有时好几个窗口同时都有犯人示众。

拉于里埃尔会意了。

拉莫尔又穿上了他的鲜红的斗篷,就是他在决斗以前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一件,后来又在一张扶手椅上找到了,他真是高兴。他主动为科科纳带路。科科纳跟着他走,不但不表异议,甚至也不假思索。他知道他的朋友要带他去拜访那位不相识的医生。这医生的药,虽然没有获得许可证,却在一个晚上就治好了他的病;而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的全部药品只能慢慢地置他于死地。他把口袋里的钱,也就是他那两百个金币,分成两份,打算用一百个金币酬谢那位使他痊愈的不知名的医生。科科纳并不怕死,但是能够活下来他当然高兴;所以他想酬谢一下他的救命恩人。

“啊!我明白了。”他说。

当居民们已经准备忍受寒冬的时候,巴黎有时就突然献上这样一个好日子,让他们喜出望外。下午两点,两个朋友臂挽着臂,走出了卢浮宫。

他走到柜子前,一枚一枚地取出五十个埃居交给拉莫尔。

然而有一天,这位高明的医生承认,两位病人如果不能说已经痊愈,至少也就要完全痊愈了,于是给了他们exeat。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

“好,先生,”这绅士说,“给我来一盘摊鸡蛋。这五十个埃居都赏给格雷古瓦了。”

我们说禁闭,这个词是十分得当的。因为有几次,他们实在等得不耐烦,想提前出门,可是门口的一名卫兵拦住了他们,说他们只有拿着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发的exeat[1]才能出门。

“噢!”拉于里埃尔大声说,“真的,先生们简直像王子一样慷慨,你们从今后只管吩咐我吧。”

经过两个月的疗养和禁闭,期待已久的日子到了。

“既然这样,”科科纳说,“快去把摊鸡蛋做了来,不要心疼黄油和肥肉。”

因此,这两个年轻人都无比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能够出门的那一天的到来。拉莫尔比科科纳痊愈得快,他早就可以出门了;但一种默契把他和他的朋友的命运联在一起。他们说好,头一次出门要去三个地方。首先是去拜访那个不相识的医生。正是他那甘美的药汁使科科纳燃烧的胸膛得到了如此有效的治疗。第二是要去已死去的拉于里埃尔老板的旅馆,因为他们的行李和马都留在那儿。第三要去拜访佛罗伦萨人勒内。他不只是香料商,而且还是魔法师。他不只是出售化妆品和毒药,而且还制配媚药和传达神谕。

“说实在的,你做得对,拉莫尔……”科科纳说,“我们还要等三小时。这三小时在这儿还是在别处都一样。再说,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儿离圣·米歇尔桥几乎正好还有一半路程。”

他们心里都暗暗希望着这个不知名的保护人正是他们各自所爱的女人。

两个年轻人在走廊尽头那个小房间的一张桌边坐下。1572年8月24日那个著名的夜晚,他们也是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科科纳还建议同拉莫尔拿第一个情妇来做赌注呢。

这个不知名的保护人肯定不会是小亲王,尽管他们是住在亲王的家里,可是亲王从来没有看望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派人来打听过他们的情况。

为了尊重两个年轻人的品德,必须承认,这天晚上,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不肯提出这样的建议了。

这两位受伤者始终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能够起床行动,就会在离床最近的那张扶手椅上发现一件浴衣;一旦能够穿上衣服,整套的服装已放在眼前,而且每件上衣的口袋都有一个装得满满的钱包。他们两人只得把钱包保存起来,准备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当面还给关心着他们的不知名的保护人。

[1]拉丁文:“外出许可证”。

这两位年轻人一天天好起来,他们也越来越注意修饰自己的容貌。每一个男人,哪怕是最不关心自己外貌的男人,都有对着镜子作无声交谈、做各种表情的时候,而当他离开这位知心朋友时,总是对这番交谈十分满意。我们这两位年轻人绝不是那种镜子会对他们挑鼻子挑眼的人。拉莫尔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风度翩翩,貌美出众;而科科纳则精力充沛,体格健壮,脸色红润,显示出健康美。病还给后者带来了一样好处:他瘦些了,白些了;还有,他脸上那道像彩虹一样使他无限烦恼的刀疤消失了,就像暴雨后的彩虹消失一样。这也许预示着今后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晴朗的白日和宁静的夜晚。

[2]昂盖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政治家、经济学家,后被吊死。

对这两位可怜的求爱者来说,他们所追求的对象和他们之间存在的距离几乎是难以逾越的。可是,希望是人们心中最根深蒂固的情感,尽管他们的希望有些荒唐,可是他们依然怀抱着希望。

[3]内穆尔公爵(约1437—1477):法国贵族,巴黎市政长官,因密谋反对国王路易十一而被斩首。

他们都在疯狂地爱恋着,一个爱的是公主,一个爱的是王后。

[4]阿尔泰米兹:古代小亚细亚地区的一个王后。

在一段时间里,这两个年轻人都把各自的秘密藏在心里。可是,有一天,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尽情地吐露衷肠。经受了这最后一次考验,两人的友谊更加深厚了,而如果没有这个考验就没有友谊,因为没有完全的信任。

[5]拉丁文:“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