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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的同行

“这已经说好了,他只要说是香料商勒内先生派来的就行了。”

“怎么才能进到您这里来呢?”

“就是那个住在圣米歇尔桥的佛罗伦萨人吗?”

“怎么样?”

“正是他。他不论白天夜晚,随时都可以进卢浮宫。”

“可是我派来的人……”

新来者笑了。

“随你派什么人。”

“确实,”他说,“这是太后应该给他的最起码的报答了。就这么说定了,派来的人就打着香料商勒内的名义进来。既然他经常不得到许可就干我们这一行,我也就完全可以借他的名字用一次。”

“我派谁送药来呢?”

“那么,我就拜托你了。”拉莫尔说。

“我起誓。”

“没问题。”

“也是以信誉保证吗?”

“至于报酬……”

“我会把药倒得一滴不剩。”

“噢!等这位绅士病愈了,再向他要吧!”

“如果有某个医生想来骗取一点点,拿回去分析,看看这药是用哪些原料配制的……”

“你放心,我相信他会大大酬谢你的。”

“用信誉保证!”

“我也相信这一点,只是,”他露出怪笑说,“由于和我打交道的人都不习惯于知恩报恩,所以他一旦恢复健康以后,或者不屑于再想到我,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您保证办得到吗?”

“好!好!”拉莫尔也笑了笑说,“如果真发生这种事,自有我来让他头脑清醒清醒。”

“是的。”

“好吧,就这样!过两个小时,您就能拿到药。”

“您?”

“再见!”

“我。”

“您说什么?”

“可是谁帮他服这药水呢?”

“再见!”

“好。”

这个人笑了。

“噢!”他轻声说,“肌肉挛缩。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晚上,我就派人给您送一剂配好的药来,分三次服用,每小时一次,半夜十二点一次,一点一次,两点一次。”

“我的习惯总是说‘永别’,”他接着说,“永别了,拉莫尔先生!过两个小时,您就能拿到药,您听着,半夜开始吃药,分三次,每次隔一小时。”

科科纳朝拉莫尔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这鬼脸是那么可怕,检查者不禁再次摇了一下头。

说完,他就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拉莫尔和科科纳。

“先生,请把舌头伸出来!”

他们的这番长谈,科科纳全听到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懂;他听到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说话的声响、毫无意义的词句的铿锵。在整个谈话中,他只听清了两个字:“半夜”。

“不太清醒。”

他继续用冒火的目光盯着拉莫尔。拉莫尔依旧待在房间里,沉思着,踱着方步。

“啊!这倒是真的!我忘了我们是在哪儿了。我对这些夫人们说过,可是她们不愿听我的话。如果早用我的药,而不是听昂布鲁瓦兹·帕雷那头笨驴的,你们早就恢复,又可以去干冒险的活动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他还可以再狠狠给您一剑。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治治看吧。您的朋友神智清醒吗?”

那位不相识的医生很守信用,准时送来了药。拉莫尔把药放在一个小银炉上,做完这件准备以后,他自己也躺下睡觉。

“派谁?”

拉莫尔睡下使科科纳也得到了片刻的休息,他试图也闭上眼睛,可是他这种半睡眠状态仅仅是谵妄性兴奋的继续。白天跟着他的那个幽灵,夜晚又来同他纠缠了;透过干涩的眼皮,他依然能看到不断在挑衅的拉莫尔;随后便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在他耳边重复着:半夜!半夜!半夜!

“噢!当然!那就该派人来找我。”

突然,时钟像在夜半惊醒了似的,震响了十二下。科科纳睁开火辣辣的双眼;从肺里冒出来的发烫的气息,灼烧着他干裂的嘴唇;一种难以忍受的干渴使他的嗓子冒火;小小的长明灯像平时一样亮着。在科科纳恍惚的眼前,千百个幽灵在灰暗的灯光里跳着舞。

“可是我没法早些来找你。”拉莫尔说。

这时,真可怕呀!他看见拉莫尔下床了。他先在屋里转了一两圈,然后就像用目光震住小鸟的毒蛇那样,朝他走来,甚至向他亮出一只拳头。科科纳把手伸向自己的匕首,握住刀柄,准备投向敌人。

“先生,您等到今天才找我来,太晚了!”他说。

拉莫尔越来越近了。

这个奇怪的人物出现在卢浮宫,看来是一件很反常的事。他把披在身上的棕色斗篷扔在一张椅子上,贸然走到科科纳的床前,只见科科纳就像着了魔似的,始终把眼睛盯着站在较远处的拉莫尔。新来者看着病人,摇了摇头。

科科纳喃喃地说: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又矮,又胖,又结实,黑黑的头发一直垂到齐眉,黑黑的胡子盖住了整个下巴,这很不合当时的潮流,不过,这位新来者好像也不太讲究时髦。他穿着一件沾满了污斑的齐膝紧身皮外衣,一件牛血色的紧身长裤,一件红色的内衣,一双高及踝骨以上的大皮鞋,头戴一顶和他的裤子一样颜色的帽子,腰间系着一根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套着鞘的刀。

“啊!是你,又是你,总是你!来吧!啊!你在威胁我,向我伸出拳头,你还在笑!来吧!来吧!啊!你继续朝我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地;来吧!来吧!看我杀死你。”

其实,这个同来的人倒是很值得他看一眼的。

果然,科科纳不但口头上发出了低沉的威胁,而且加上动作,当拉莫尔向他弯下身去的时候,他从被子底下亮出了刀子;可是抬起身的动作已经把皮埃蒙特人弄得筋疲力尽,伸向拉莫尔的手停住了;匕首从虚弱的手中掉了下来,这面无人色的人又倒在了枕头上。

拉莫尔的归来对科科纳来说,真像是给刀扎了一下一样。尽管拉莫尔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可是科科纳连一眼也没看与他同来的那个人。

“别这样,别这样,”拉莫尔小声说着,轻轻扶起他的头,把一个杯子凑到他的嘴边,“喝下去,我可怜的伙伴,你在发烧。”

科科纳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总算摆脱了这个幽灵。在这两三个小时中,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那样清爽,流动得那样平静,是那场决斗以来从未有过的。拉莫尔如果一天不在,就能使科科纳恢复清醒的神智;一月不在,他的伤也许就不治而愈了。不幸的是,拉莫尔两小时以后就回来了。

原来刚才是拉莫尔拿着杯子朝科科纳走来,而后者却把它当作是威胁他的拳头,于是这伤员的衰竭的头脑便愤慨了。

拉莫尔的影子看来一天比一天更有精神,而他呢,由于一心惦着那可怕的幻觉,他把精力都消耗在一个又一个干掉拉莫尔的计划上。就在他拿到武器的第二天,出现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行动越来越灵活的拉莫尔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转了两三圈,然后,穿上斗篷,佩好剑,戴一顶宽边的毡帽,打开门,走了出去。

可是,当甘美的液体润湿了他的嘴唇、清凉了他发烧的胸膛时,科科纳一下子恢复了他的理智——或者不如说是他的天性。他浑身感到从未享受过的舒适;他睁开眼睛凝视着把他抱在怀里、对他微笑着的拉莫尔,一滴透明的泪水从他那不久前还含着愤恨的眼睛里流到发烫的脸颊上,他贪婪地吞了下去。

于是在他那也许比身体还要病得厉害的头脑里,燃起了无名的复仇烈火。科科纳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怎样找到一件武器,好把这个武器投向那残酷折磨着他的拉莫尔的身体或影子。他的衣服原来是放在一张椅子上的,后来被拿走了,因为衣服上全是血,人们认为最好还是把它从伤员身边拿走。可是他的匕首还留在那张椅子上,大约是人们以为他短时间里是不会用它的。此刻科科纳看到了那把匕首;整整三个夜晚,他乘拉莫尔在睡觉,便想伸手去取,每次都因为精疲力竭而晕了过去。第四个晚上,他终于摸到了那件武器,用痉挛的手指把它握住,虽然痛得呻吟了一声,还是把武器藏到了枕头底下。

“该死的!”科科纳重新躺到枕头上去的时候喃喃地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拉莫尔先生,让我们做朋友吧!”

眼前这一切,在发着高烧的皮埃蒙特人的脑海中造成了一种幻觉和真实相交杂的印象。他认为拉莫尔已经死了,甚至已经死了两次。可是他又认出了躺在同自己一样的床上的拉莫尔的身影。后来,就像我们已经说过的,他又看到这身影站了起来;再后来,这身影走路了,更可怕的是正朝着他的床走来。这个他宁愿钻进地狱也要躲开的影子,直向他走来,站在他床头,看着他;那影子的脸上露出温柔、怜悯的表情,科科纳却把它看成是最恶毒的嘲弄。

“你会活下来的,我的伙伴,”拉莫尔说,“只要你喝下三杯我刚才给你喝的这种药水,你就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一直处于谵妄状态的科科纳,眼看着同伴逐渐康复,他的目光有时迟钝,有时充满愤怒,但始终含有挑衅意味。

一小时以后,严格遵守那位不相识的医生的嘱咐,护士拉莫尔第二次起身,把第二剂药倒进杯子里,端给科科纳。这一次皮埃蒙特人不是握着匕首等待他,而是张开双臂欢迎他,他津津有味地喝完了药水,然后安静地入睡了——这还是受伤后的第一次。

科科纳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一定是在梦中见到了自以为已经杀死了两次的敌人。只是这个梦总也没个完。他先看到拉莫尔像自己一样躺在床上,也像自己一样由外科医生包扎;接着他看到拉莫尔从床上坐了起来,而他自己却被高烧、虚弱、伤痛折磨得动弹不得;后来,拉莫尔下床了,先是由医生搀扶着行走,后来靠着拐杖,最后能独自走路了。

第三杯的效果并不次于前两杯,病人的肺部已经开始正常呼吸了,虽然还有些急促。他僵硬的四肢放松了,发烫的皮肤表面变得微微湿润。第二天,当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来看病人时,得意地微笑着说:

尽管他们两人被放在同一个房间里,可是拉莫尔恢复知觉以后并没有看到他的伙伴,或者说没有任何表示说明他看到了科科纳。科科纳则完全相反,他一睁开眼就紧盯着拉莫尔,那种表情足以说明这个皮埃蒙特人虽然流了很多血,但他的火性子并没有减弱。

“从现在起,我可以为科科纳先生的生命担保了。这将是我最成功的一次治疗。”

虽然是同一个医生给他们治疗,但由于他们的伤势有轻有重,所以他们康复的速度也不一样。拉莫尔的伤轻一些,先恢复了知觉。而科科纳却发着高烧,只是通过最可怕的谵妄发作时的种种迹象,人们才知道他复生了。

考虑到科科纳那粗野的习俗,这个半戏剧性、半滑稽的场面,倒也不乏动人的诗意。由此开始,这两位绅士在丽星旅店结下的、由于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事件而突然中断的友谊,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而且超过了俄瑞斯忒斯[1]和皮拉得斯[2]的友谊,因为他们两人身上都中了五剑一枪。

为了掩盖他们受伤的原因,玛格丽特把两个年轻人都送到她兄弟那儿,何况拉莫尔早已住在那儿了。她只说这两位绅士是在途中落马受的伤。可是目击这场格斗的卫队长把真情泄露了出去。卢浮宫内来了两名雅士的消息很快就传扬开去。

无论是旧伤,新伤,重的,轻的,都终于逐渐痊愈了。忠于护理职务的拉莫尔,在科科纳彻底痊愈以前,一步也不愿离开房间。科科纳感到虚弱时,他把他抱回床上。科科纳能够勉强支撑时,他扶着他走路。在生性温柔多情的拉莫尔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也靠着皮埃蒙特人本身的生命力,科科纳的身体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康复着。

内韦尔夫人是那样悲伤绝望,正是她因为相信皮埃蒙特人的力量、剑法和勇气定能取胜,所以没让玛格丽特去制止这场格斗。她本想把科科纳弄到吉兹府邸,再像前次那样细心照料他;可是她丈夫随时可能从罗马回来,要是他看到妻子的房间里安置着这样一个外来者,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可是有一个同样的念头一直在苦恼着这两位年轻人。当他们还在高烧的时候,在昏迷中他们好像都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来到自己的床边。可是自从他们恢复知觉以后,无论是玛格丽特还是内韦尔夫人都没有进过他们的房间。这是可以解释的:她们,一个是纳瓦尔国王的妻子,一个是吉兹公爵的弟媳,怎能公开地对这两个普通的绅士表示出特殊的关心呢?当然不能。拉莫尔和科科纳肯定会这样回答自己。可是这种长时期的沉默也可能是由于完全把他们忘了,所以他们还是感到痛苦。

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说,他不能担保科科纳的生命。

不错,那天看到他们决斗的那个卫队长不时地来看望他们,而且以他自己的名义询问着两位伤员的近况。不错,吉洛纳也常以她自己的名义来问长问短。可是拉莫尔从来不敢和吉洛纳谈起玛格丽特,科科纳也不敢在这队长面前提到内韦尔夫人。

拉莫尔的伤势轻一些,剑尖刺进右腋窝的下面,但没有伤及任何要害部位;而科科纳呢,肺被刺透了,从伤口出来的气能把一支烛光吹得摇摇晃晃的。

[1]俄瑞斯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帕雷来到时,两个伤员都还没有恢复知觉。

[2]皮拉得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俄瑞斯忒斯的好友。

载着科科纳和拉莫尔的那辆大车跟在为它领路的这群人后面,又走上了回巴黎的路。车在卢浮宫前停下,赶车人得到了一份优厚的报酬。有人把这两名伤员送到了阿朗松公爵的住处,然后又派人去找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