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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新婚第二夜

“这倒是真的,”国王说,“可是你为什么没托人转交给我呢?”

“陛下,我昨天傍晚去过卢浮宫,当时陛下很忙,没能接见我。”

“奥里阿克先生命令我,一定要亲自交给陛下本人。他说,因为信中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议,他不敢托付给一般的信使。”

“你为什么没有交给我呢?”

“是的,”国王接过信来一边读着一边说,“信里建议我离开宫廷回贝亚恩。奥里阿克先生虽然是个天主教徒,但他是我的好朋友。身为一个省长,他已经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真见鬼!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三天前而到今天才把信交给我呢?”

“是的,陛下,他要我一到巴黎就把信交给你。”

“因为正像我对陛下说过的,虽然我作了很大的努力,但我还是直到昨天才到达巴黎。”

“啊!”亨利说,“是的,先生,王后已经把他的信交给了我。可是,你不是还带着一封朗格多克省长先生的信吗?”

“这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国王喃喃地说,“否则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可能在拉罗歇尔,也可能在某个平原上,身边还有两三千骑士。”

“陛下,”这时那年轻人接着说,“我就是陛下等待的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泰利尼先生向你推荐的那个人。可怜泰利尼先生就在我身边被人杀死了。”

“陛下,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玛格丽特低声说,“不要再花时间去指责过去,而应该去争取尽可能好的前途。”

“陛下,”玛格丽特说,“我真担心有人会闯进我住的地方来把这位绅士杀掉。他是那么忠于陛下,我现在就交给陛下来保护他。”

“处在我这种境地,夫人,你认为我还有希望吗?”亨利带着询问的目光问道。

拉莫尔突然发现纳瓦尔国王站在自己的面前,更感到意外。看到他那窘迫的神情,亨利朝玛格丽特投去了讥讽的一瞥,然而玛格丽特却十分泰然。

“当然有,在我看来这就好比是一场有三道输赢的赌博,我只输了第一道。”

门打开了。亨利看到一个男人躲在那专供发生不测事件时使用的偏房里,惊呆了。

“啊!夫人,”亨利用低低的声音说,“如果我能肯定你和我站在一边……”

王后向偏房的门走去,亨利跟着自己的妻子。

“如果我要站到你的对手一边,我想不必等到现在了。”玛格丽特回答说。

“让我们进去吧,陛下,”玛格丽特说,“我很荣幸能把一位勇敢的绅士介绍给陛下,这位绅士为了到卢浮宫来向陛下报警而在大屠杀中受了伤。”

“这是真的,”亨利说,“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现在,就像你所说的,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做起。”

“噢!噢!”亨利半带着笑容半带着伤感地说,“这是真的,我忘了今晚这出有趣的戏也许并不是预定由我来演完的。这偏房……”

“唉!陛下,”拉莫尔说,“我愿陛下在各方面都能美满如意;不过今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元帅先生。”

“轻声些,陛下,轻声些,”王后模仿着十分钟前她对母亲说过的话,拦住他的话头,“偏房里的人能听到,陛下,你知道,我还不是完全自由的,我要求你说话低声些。”

亨利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狡猾的农民所特有的微笑,只有当他后来成为法国国王时,人们才能理解他这微笑的含意。

“我情愿,玛格丽特,只是请你忘了……”

“可是,夫人。”他关心地看着拉莫尔说,“这位绅士住在这儿不可能不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也难免遭到令人不快的意外。你打算怎么办呢?”

“噢!不过,”玛格丽特妩媚地说,“我想了一下,倒也放心了。给你钥匙时,并没有记号说明是哪个房间的,完全可以认为你今晚是自己情愿到我这儿来的。”

“陛下,”玛格丽特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我们能不能把他送出宫去呢?”

亨利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这很难。”

“陛下,”她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说,“难道你忘了一个救你生命的可怜的女人此刻正在为你痛苦和悲叹吗?”接着她又低声说,“为了你,索弗夫人克服了自己的嫉妒心,把你送到我的身边,不仅如此,她还可能为你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你比谁都更清楚,我母亲发起怒来是可怕的。”

“陛下,拉莫尔先生不能在陛下的身边找一个位置吗?”

他不断地吻着她的手,接着又慢慢地把嘴唇移向少妇的手臂。

“唉!夫人!你总还当我是胡格诺派的国王,还统治着一方人民似的。你很清楚,我现在已改变了一半宗教信仰,而且我已不再有属于自己的人民了。”

“啊!夫人!啊!玛格丽特!”他喊道,“我怎样才能报答你对我的恩德呢?”

如果不是玛格丽特,而换了另一个女人,也许会急忙回答:他也是天主教徒。但王后却想要亨利自己来问出她想告诉他的话。至于拉莫尔,他看到自己的女保护人不说,同时他自己还不知道在法国宫廷这样危险的地盘上如何能立住脚跟,所以他也保持着沉默。

当卡特琳娜的脚步声消失在过道的尽头时,床帏打开了,两眼闪闪发光、呼吸急促、双手微微颤抖的亨利跪倒在玛格丽特的面前。他只穿着短裤和胸甲。看着他这副滑稽的装束,玛格丽特一面诚恳地握住他的手,一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省长先生告诉我,你母亲是天主教徒,正因为如此,他才对你那么友好,是这样吗?”亨利又读了一遍拉莫尔带给他的信说。

说罢,她大步走出了房间。

“伯爵先生,”玛格丽特说,“你好像曾经说过你立下了一个誓愿,改变宗教信仰,不过我对这一点还不大明白。拉莫尔先生,那就请你再给我解释解释吧。你所说的同国王的想法好像有什么相同之处?”

“没什么。”她回答说。

“唉!是的,”拉莫尔说,“不过陛下当时对我的解释反应是那么冷淡,所以我也就没敢……”

这个佛罗伦萨女人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试图探索这年轻女子的天真的外表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面对泰然自若的玛格丽特,她那微妙的目光也显得迟钝了。

“先生,那是因为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给国王解释解释吧!”

“夫人,你怎么说?”

“说吧!是什么心愿?”国王问。

玛格丽特让她母亲有足够的时间观看这幅画面。卡特琳娜就像看到了墨杜萨[1]的脸一样呆若化石。玛格丽特放下床帏,踮着脚尖回到卡特琳娜的身边,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陛下,”拉莫尔说,“当被杀人凶手们苦苦追赶时,我手无寸铁,两处伤口又痛得要命,突然我好像看到母亲手拿十字架把我引向卢浮宫,于是我立下誓愿: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改信母亲的宗教。是上帝让我母亲从坟墓里出来在这可怕的黑夜里为我引路,是上帝把我领到这儿来的。陛下,我受到了法国公主和纳瓦尔国王的双重庇护,我的命奇迹般地得救了。我必须实现我的誓愿。陛下,我准备成为天主教信徒。”

卡特琳娜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又看看亨利。在她那活跃的头脑里,她想像着这个额头苍白而又微微汗湿、眼睛围着淡淡黑圈的男子同微笑的玛格丽特在一起的形象,她含着无言的怒火,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

亨利皱了一下眉头。他是个怀疑论者。他能够理解出于利害而改变宗教信仰,但他怀疑竟能因为信念而改变宗教信仰。

“夫人,你看,”玛格丽特说,“你的情报并不确切。”

“看来国王不愿安排我保护的这个人。”玛格丽特心中暗想。

卡特琳娜脸色惨白,两眼露出惊慌的神色,身子往后一仰,好像脚下裂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她不是发出一声叫喊,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声。

这时,拉莫尔依然在两种相反的意愿之间左右为难、犹豫不定。他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的处于一种可笑的地位。终于还是玛格丽特以她女人的灵敏使他摆脱了困境。

说着,玛格丽特肉感十足地站起身来,让自己的睡衣半敞着,从那短短的衣袖里露出洁白的胳膊和一双绝美的手。她把床头的蜡烛移近了些,撩起床帏,笑眯眯地向母亲指着纳瓦尔国王那满头的黑发、骄傲的脸,只见他睡在纷乱的被褥里,半张着嘴,进入了最安适、最酣畅的梦乡。

“陛下,”她说,“我们忘了这可怜的伤号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困得很。喂!你看呀!”

“而且会叫醒我的丈夫。”

拉莫尔脸色果然越来越苍白,不过他是由于听到和自以为理解了玛格丽特的最后几句话以后才骤然变色的。

“而且什么?”

“好吧!夫人,”亨利说,“这再简单不过了。我们把拉莫尔先生留在这里休息不就行了吗?”

“噢!轻声些,夫人,我求你轻声些,”玛格丽特说,“因为你不仅搞错了,而且……”

年轻人向玛格丽特投去了哀求的目光;尽管在两位陛下面前,可是痛苦和疲劳使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是你丈夫!”她说,“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就一定是丈夫和妻子吗?神父的几句祝词就能使婚姻得到确认?他是你丈夫!噢!我的女儿,如果你是索弗夫人,倒是可以这样回答我。可是,一切都和我们对他的希望相反。你同意把称你为妻子的荣誉给了亨利·德·纳瓦尔,而他却把妻子的权利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卡特琳娜提高了嗓音接着说:“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去,这是一把能打开索弗夫人房门的钥匙,你亲自去看吧!”

玛格丽特完全能理解他目光中包含着的爱和他昏倒时表现出的绝望。

卡特琳娜做了个气愤的动作,朝玛格丽特奔过来。

“陛下,”她说,“这位年轻的绅士身负重伤,可是为了国王,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跑到卢浮宫来把元帅和泰利尼的死讯报告给陛下。我认为陛下应该给他一种将会使他终身感激的荣誉。”

“可是,夫人,”玛格丽特回答说,“你的这些看法尽管都充满着母爱,使我感到十分高兴和荣幸,但我还是要大胆地向陛下说出我的想法:纳瓦尔国王是我的丈夫。”

“夫人,怎样的荣誉?”亨利说,“请说吧,我一定照办。”

“这个伤口,”她加倍亲热地说,“我的孩子,这个伤口将由母亲的手来医治。你的母亲和哥哥决定了你这门婚事,原以为会使你幸福;可是,他们出于对你的关心,发现亨利每天晚上都走错了门;他们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小国王蔑视一个你这样美丽、高贵而又贤德的女人;他们终于认清了这个疯狂、傲慢的人一旦认为时机有利就会攻击我们的家族,把你逐出他的家门;现在,为了保证你能得到和你身份相称的前途,你的母亲和哥哥难道没有权利把你和他分开吗?”

“让拉莫尔先生今晚睡在陛下的脚边,陛下就睡在这张躺椅上。而我呢,如果我尊敬的丈夫允许的话,”玛格丽特笑着继续说,“我就叫吉洛纳侍候我上床,因为说实在的,在我们三人中,我并不是最不需要休息的。”

玛格丽特哆嗦了一下,因为她看见床帏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幸好卡特琳娜没有发现。

亨利是很精的,甚至可说是太精了一点——后来他的朋友和敌人都责备他这一点。他明白,既然自己过去对妻子是那样冷淡,她也就有权把他逐出一个丈夫该睡的地方。再说,对他进行报复的玛格丽特是救过他的命的。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回答道:

“已有好久了,我的女儿,从你那红肿的眼睛和对索弗夫人尖刻的话语中,我看出你尽管作了很大的努力,也无法完全掩盖住你内心的创伤。”卡特琳娜继续说。

“夫人,如果拉莫尔先生能够走到我的房间去,我可以把自己的床让给他。”

玛格丽特垂下了头。

“那自然很好。”玛格丽特说,“可是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他,到你的房间去都是不安全的。为了小心起见,陛下还是在这儿住到明天吧。”

“诚然,纳瓦尔国王蔑视我们好意许配给他的妻子的爱情,公开追求我身边的一个女官,而她又崇拜他到了不顾舆论的程度,这的确是一个不幸。遇到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我们这样有权威的人是无可奈何的,而王国的任何一个绅士却可以亲自出马或让自己的后辈去把女婿叫来,加以惩罚。”

不等国王回答,她就叫来了吉洛纳,让她为国王准备床垫,然后又在国王的脚下为拉莫尔准备了睡的地方。年轻的绅士对于获得这样的荣幸感到那么高兴、那么满意,好像连伤口也不觉得痛了。

玛格丽特叹了一口气。这种默认使卡特琳娜大受鼓舞,她继续说:

玛格丽特向国王深深地施了一礼,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三面的门都锁上,躺到自己的床上。

“我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卡特琳娜说,“否则我早就来看你了。我今天晚上才知道,你丈夫远没有给你一个美丽的女子——更不用说是一个法国公主——应得的尊重。”

“现在,”玛格丽特想,“必须考虑明天给拉莫尔在卢浮宫里找个保护人。今天装聋作哑的人,明天就会后悔的。”

玛格丽特站起来,拉严了睡衣,客套地向母亲施了一个礼,表示感谢母亲的同情。

于是她向正在等待她最后吩咐的吉洛纳做了一个手势。吉洛纳走了过来。

“当然,”这个佛罗伦萨女人继续说,“让你们成婚,是我们出于统治者利益不得不这样做的一个政治行动。可是,应该承认,我可怜的孩子,我们没有想到纳瓦尔国王对你这样年轻、美貌、迷人的姑娘的反感竟会顽固到这种程度。”

“吉洛纳,”她低声说,“明天你无论找个什么理由,必须让我弟弟阿朗松公爵在早上八点以前到我这儿来。”

“她要和我说什么呢?”玛格丽特心想。

卢浮宫内已敲响了深夜两点。

熟悉卡特琳娜的人都知道,这种开场白是很可怕的。

拉莫尔和国王谈了一会儿政治。国王渐渐睡着了,不久鼾声大作,就像他睡在自己的贝亚恩的皮床上一样。

“现在是时候了,”卡特琳娜说着,就像一个正在思索或者想把自己深深掩藏起来的人所习惯的那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的女儿,现在是应该让你明白你哥哥和我是多么希望能使你幸福的时候了。”

拉莫尔本来也许可以睡得像国王一样香甜。可是玛格丽特没有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响声扰乱了这年轻人的思想和睡意。

“夫人,我在听着呢。”

“他很年轻,”难以入睡的玛格丽特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很腼腆;他也许——当然,这还要看一下——也许是很可笑的。可是他的眼睛很美……身材也很匀称,很可爱……可是,如果他不是个勇敢的人该多糟呀!……他刚才逃命……现在又要放弃宗教信仰……这很令人不快。管它呢,梦已经有了美好的序幕,让它自然发展,把它托付给疯狂的昂利埃特的三位一体的神灵吧。”

“玛格丽特,”她说,“让我们坐下,好好谈谈。”

快天亮时,玛格丽特终于进入梦乡,嘴里咕哝着:“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于是她露出了庆幸自己得计的笑容,拉过一把扶手椅来。

[1]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太后神速地巡视了一下周围。床前的天鹅绒拖鞋、散放在好几张椅子上的玛格丽特的衣服,以及她搓揉着的惺忪的睡眼,使卡特琳娜深信女儿确是刚被自己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