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
“听着,玛格丽特,这是一个很美妙的故事,并不比你的那个故事逊色或略少诗意。我把六个卫士留给你以后,就带着另外六个回到吉兹府邸。我正在观看人们抢劫和放火烧一座与我大伯子的府邸只隔一条四子街的楼房时,突然听到女人的喊声和男人的咒骂声,于是我走到了阳台上。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几乎前后左右到处闪动着的剑。我欣赏这把疯狂的剑,因为我喜欢美好的事物!……然后,我自然要尽力辨认一下那挥舞这把剑的胳膊和生出这胳膊的身躯。就在这一片喊叫声和击剑声中,我终于辨别出了一个人。我看到了……一个英雄,一个阿雅克斯、泰拉蒙[6];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斯坦托尔[7]那样洪亮的声音。我兴奋起来,心突突直跳,不论是威胁到他的每一剑,还是他刺出的每一剑,都使我浑身震颤。在这一刻钟内,我的王后,我经历了从未感受到过的、而且也认为不可能再有的那种激动。正当我气喘吁吁,提心吊胆,默默地注视着时,我的英雄突然不见了。”
“一个老妇人向他投下一块石头。这时,我像居鲁士[8]那样,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大喊道:‘快去救他,快去救他!’我的卫士都去了,找到了他,把他抬了起来,最后送到了你要求我收留你的胡格诺的那个偏房。”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说得那么轻,连我也听不见。”
“啊!我太能理解这个故事了,亲爱的昂利埃特,”玛格丽特说,“这个故事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回答你哥哥的那句话。”
“我的王后,所不同的是,我是为国王和我们的宗教效劳,我不需要把阿尼巴尔·德·科科纳先生转移出去。”
“怎么,你也救了一个人?”
“他叫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王后问罢,不禁大笑起来。
“亲爱的王后,只有一个困难,就是这鸟笼子已经有了人了。”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名字,是吗?”昂利埃特说,“可是,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名副其实。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呀!该死的!他使周围洒下了那么多的血!我的王后,放下你的面罩,我们到府邸了。”
“别开玩笑!”玛格丽特说,“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想得那么远。我只是问你,能不能想法把这可怜的孩子藏起来,能不能让我救下的这条命活下去。我可以发誓,我会非常感谢你的!你住在吉兹府邸很自由。你没有哥哥,也没有监视你、束缚你的丈夫。此外,亲爱的昂利埃特,在你房间后面有一间和我那间一般大的偏房,只有你能进去。怎么样!把那间偏房留给我的胡格诺吧!等他痊愈了,你就打开笼子,让鸟儿远走高飞。”
“为什么要放下面罩?”
“你想让我在你的小胡格诺病的这段时间里,替你看守他,条件是:等他痊愈了,再还给你,是吗?”
“因为我想让你去看看我的英雄。”
“是的,你知道:国王、阿朗松公爵、我母亲,甚至我丈夫,都随时可能进到我的房间来。”
“他漂亮吗?”
“啊!人道,我可怜的王后!我们女人往往就毁在这种美德上。”
“在他格斗时,我认为他简直是美极了。那是发生在火光照耀下的夜晚。而今天早上,在阳光下,我承认他稍稍逊色了一点。不过我相信你还是会满意的。”
“那也只是出于人道。”
“那么,你是要拒绝把我保护的人安置在吉兹府邸了?我很不高兴,因为人们最不可能来这儿搜查胡格诺了。”
“这可怜的年轻人不是引起你的关心了吗?”
“为什么不呢!我今天晚上就去把他带来,让他们一个睡在右边,一个睡在左边。”
“他已经很感激我了,这叫我很害怕……尤其是因为我并不爱他。”
“可是如果他们互相了解到一个是新教徒,一个是天主教徒,那准会打起来。”
“他长得很漂亮,很年轻,又受了伤。你把他藏在自己的偏房里,要救他。这个胡格诺如果不感激你,那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噢!不会有这种危险。科科纳先生脸上中了一剑,他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而你的胡格诺胸膛有剑伤,几乎没法动弹……再说,你可以嘱咐他不要说出自己的宗教信仰,那就万事大吉了。”
“他在我的偏房里;我把他藏着,我要救他。”
“好吧,就这样!”
“一个受伤的胡格诺。这可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不是你什么而且永远也不会是你什么的胡格诺伤员呢?”
“我们进去吧;就这样说定了。”
“他受了重伤。”
“谢谢你。”玛格丽特说着紧紧地握了一下好友的手。
“他病了?”
“夫人,到了这儿,你又要变成陛下了,”内韦尔公爵夫人说,“那就允许我像接待一位王后那样在吉兹府邸接待你。”
“可怜的孩子!别拿他开玩笑了,昂利埃特,他现在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呢!”
于是公爵夫人先下了轿,几乎是跪在地上扶着玛格丽特下了轿,然后向她指着由两名拿火枪的哨兵看守的府邸大门。王后威严地走在前面,公爵夫人相距几步远跟在后面,保持着她在人前通常所持的那种谦卑的态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公爵夫人关上了门,唤来她的侍女,一个最机敏的西西里人。
“噢!……你事前并没有召见他吧?”
“米卡,”她用意大利语说,“伯爵怎么样?”
“他的情况越来越好了。”侍女回答。
“可是到底他怎么样了?这总不影响你告诉我他的情况吧?你知道我多么好奇。”
“他在做什么?”
“我并没有选他。这个年轻人并不是我的什么,也许永远不会是我的什么。”
“夫人,我想他这时正在吃东西。”
“我们那个胡格诺怎么样?”
“好!”玛格丽特说,“胃口来了,就是好兆头。”
“好啊!好啊!我明白了。”
“啊!真的!我都忘了你是昂布瓦斯·帕雷的学生了。你去吧,米卡!”
“该死的!”公爵夫人说。
“你让她出去了?”
“啊!这么说这次你选的是一个天主教徒啰?”
“是的,让她给我们警戒。”
“这么说,你选了个胡格诺。”昂利埃特大声说,“好吧!你放心好了!为了让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一有机会我也选一个胡格诺。”
米卡走了出去。
“如果我查理哥哥说的那石头确有其事,我就不说了。”王后笑着说。
“现在,”公爵夫人说,“是你进去看他,还是让他出来?”
“怎么样?”
“都不要,我只想看他而不让他看到我。”
“这……这……”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有面罩吗?”
“太好了!这样我也就有更多的新鲜事可以告诉你了。可是玛格丽特,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他从我的头发、我的手和首饰上也许就能认出我来。”
“没有,你说得太轻了!”
“噢!我美丽的王后,自从你做了新娘以后,变得多么谨小慎微呀!”
“玛格丽特,你哥哥查理打猎成癖,他只知道成天吹号角,所以使他变得很瘦弱……我连他的祝贺也不屑于接受。再说,我当时回答了你的查理哥哥……你没有听到我怎么回答的吗?”
玛格丽特嫣然一笑。
“庸人!……可是我记得这是我哥哥查理这样祝贺你的。”
“好吧!不过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公爵夫人说。
“别这样,让我们好好说……啊!玛格丽特,最美好的思想,最伟大的行动,到了那辈庸人的嘴里,也就被丑化得不成样子了!”
“什么办法?”
“不过,你祈祷起来却是特别的煞有介事;你还往胡格诺的头上扔石头。”
“那就是从锁眼看他。”
“好吧,你带我去!”
“实际上是一个,是吗?”
公爵夫人拉着玛格丽特的手,把她领到一扇挂着门帘的门前。她跪下一条腿,把眼睛靠在锁眼上。
“亲爱的朋友,我们女人,都不是不信神的人,说到宗教,我们都能接受,说到神,我们推崇好几个。”
“正好,”她说,“他在吃饭,脸正好冲着我们这边。来!”
“可是在爱情上呢?”
玛格丽特王后走到她朋友的位子上,把眼睛挨近锁眼,正像公爵夫人刚才说的,科科纳坐在一张摆着丰盛菜肴的桌子前;他的伤势并没有妨碍他狼吞虎咽。
“那当然。”
“啊!我的上帝!”玛格丽特后退一步,叫出声来。
“是的。”
“怎么啦?”公爵夫人惊讶地问。
“政治方面?”
“不可能!不!是!噢!真的,就是他!”
“宗教。你认为胡格诺和天主教徒很不同吗?”
“谁,谁是他?”
“什么顾虑?”
“嘘!”玛格丽特站起来拉住公爵夫人的手说,“就是要杀死我的胡格诺的那个人。他追到我的房间里,而且就在他躺在我的怀抱里时刺了他一剑。噢!昂利埃特!幸好他没有看见我!”
“昂利埃特,我有一个顾虑。”
“好吧,那么,既然你已经看到过他了,你觉得他漂亮吗?”
“我希望你只是对你丈夫这样。”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只看着他追的那个人。”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想转。”
“他追的那个人叫什么?”
“那么,你就转吧!可是你能肯定他也会回心转意吗?”
“你别在他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纳瓦尔国王有了情人,他并不爱我。我并没有情人,可我也不爱他。但是,我们俩人都必须回心转意,至少从现在到明天要做出回心转意的样子。”
“我保证不说。”
“你老问我,现在该是你说话的时候。你说完了,我再告诉你。”
“勒拉克·德·拉莫尔。”
“这个人是谁?”
“现在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的。”
“拉莫尔先生?”
“该死的!——就像我认识的那个人常说的那样。这是很令人难过的事。”“你认识了一个人,他常说:该死的?”玛格丽特笑着问。
“不,科科纳先生。”
“绝对必要。”
“说心里话,”玛格丽特说,“我承认我觉得他……”
“啊!真的!可怜的朋友!有必要这样做吗?”
她欲言又止。
“明天”
“说下去!”公爵夫人说,“我看得出,你怨恨他刺伤了你的胡格诺。”
“什么时候?”
“看来我的胡格诺对他也不含糊,”玛格丽特笑着说,“他在他眼睛上留下了刀伤……”
“昂利埃特,这让你放心却让我害怕啊。公爵夫人,我必须结婚。”
“那么说,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可以使他们和解。把你的伤员送来吧!”
“啊!你这就让我放心了。”
“不,现在还不行,再过些时候。”
“和谁?”玛格丽特笑着说。
“等到什么时候?”
“噢!我说的是爱情,不是政治。等我们到了你母亲卡特琳娜的年龄,再去谈政治吧!而我们现在只有二十岁,我美丽的王后,还是让我们谈些别的吧!让我们说说,你想真的结婚吗?”
“等你把另一个房间借给你的伤员。”
“这两天来不是一切都很新鲜吗?”
“哪一个房间?”
公爵夫人用她热切而又好奇的目光盯着玛格丽特,问道,“有什么新鲜事?”
玛格丽特看着她的朋友。后者沉吟了片刻,然后瞪了她一眼,笑起来。
这两张迷人的脸,一张苍白而又充满了忧郁,一张红润而又洋溢着欢乐,亲热地靠拢了,她们的嘴唇像她们的思想一样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好吧,就这样吧!”公爵夫人说,“这样一来,我们的联盟不是比以往更牢不可破了吗?”
“对,我的公爵夫人!正是这样。为了重申我们的协定,亲吻我一下!”
“永远真诚的友谊。”王后回答。
“没有王族之间的争夺倾轧,也没有爱情引起的勾心斗角,而是结成一个最完美最坦率的攻守同盟。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寻找和得到人们称为幸福的那昙花一现的时刻。”
“当我们互相需要时,我们的口令和暗号是什么?”
“是的,是的。”王后笑着说。
“三个神的名字: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没有,在人前我是你虔诚的仆人。单独在一起时我们是最知心的朋友。是吗?玛格丽特,是这样吗?”
两个女人再一次亲吻,第二十次握手,然后就分手了。
“又是陛下,看来我们今天非吵架不可,昂利埃特,你忘了我们的协定了吗?”
[1]厄洛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陛下刚才答应要跟我说些知心话的。”
[2]丘比特:古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你愿去就去,你愿来就来,你指挥一切!这就够了吗?自由的用处仅仅如此吗?我看你是只要自由就很高兴了。”
[3]阿莫尔:通俗神话中的爱神。
“噢!不在!”公爵夫人高兴地大声说。快乐使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像绿宝石似的闪闪发光,“不在,我大伯子不在,我丈夫也不在,什么人也没有!我是自由的,自由得像空气,像小鸟,像浮云……我的王后,听到了吗?自由。你能理解自由这两个字包含的幸福吗?……我愿去就去,我愿来就来,我指挥一切!啊!可怜的王后!你没有自由!所以你老是叹息!……”
[4]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金饰匠和作家。
“不!不!昂利埃特!去你那儿吧!吉兹公爵不在你那儿,你丈夫也不在吧?”
[5]尼苏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亚英雄。
“到吉兹府邸,如果你不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的话。”
[6]泰拉蒙: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特洛亚战争中的希腊英雄。
“首先,我求你忘掉陛下这个称呼……你要领我到……”
[7]斯坦托尔: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人物,以声音洪亮著称。
“我想请陛下……”
[8]居鲁士(约公元前600—前529):古波斯帝国君主。
“先说说,我们到哪儿去?”玛格丽特问,“我想总不是去啄木鸟桥吧?……我可怜的昂利埃特,从昨天以来,这种屠杀我已经看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