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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示众塔

“你是来……”玛格丽特战战兢兢地说。

这是一小时以来昂利埃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她从自己的双手中抬起苍白的脸,看着刽子手。从她那绿宝石似的眼睛里放射出双倍的光芒。

“您还记得您对这两位绅士当中比较年轻的那一位许下的诺言吗?他让我把这圣物盒送还给您。夫人,您还记得吗?”

“巴黎大法院的刽子手,夫人。”

“啊!是的,是的,”王后喊道,“再慷慨的亡灵也不可能有更高尚的满足了。可是,它在哪儿?”

“对,对,我认出你了,你是卡博什师傅。”

“它和身躯一起,都在我家里。”

“夫人,我就是您那天在蒙福孔遇到的、后来用马车把两位受伤的绅士送回卢浮宫的那个人。”

“在你家里?你为什么不把它带来?”

“你是……”王后问。

“我有可能在卢浮宫边门被人拦住。人们可能命令我撩起斗篷。要是在我的斗篷里发现这颗头颅,人们会说什么呢?”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震动着地板。回声想必是不愿意重复这声音,只在天花板下隆隆作响。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那好,就存放在你家里,我明天去取。”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浑身冰冷。

“明天,夫人,”卡博什师傅说,“明天也许就太晚了。”

“哦!让他进来!”王后连忙说。

“为什么?”

吉洛纳递给玛格丽特一个项链,那正是她昨晚交给拉莫尔的。

“因为太后命令我把刚处决的两个犯人的脑袋交给她去做法术试验。”

“夫人,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噢!简直是渎圣!我们亲爱的人的头!昂利埃特!”玛格丽特奔向她的朋友喊道。后者像脚下生了弹簧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昂利埃特,我的天使,你听到这个人说的话了吗?”

吉洛纳走出去,一会儿又回来。

“我听到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脸色发白地说。

“必须现在就跟他一起去!”

“我不知道。可是他的样子很可怕。光看他一下我就浑身哆嗦。”

说罢,两个不幸的贵妇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立刻恢复了她们的活力。

“是谁?”

“啊!我刚才多么好,我几乎已经死去了。”内韦尔夫人说。

“是的,要见你。”

这中间,玛格丽特在她那袒露的肩上披上了一件丝绒斗篷。

“要见我?”

“来,来!”她说,“我们最后去见他们一次。”

“夫人,”她说,“有个人要见你。”

玛格丽特让人把所有的门关好,吩咐把轿子抬到边门,然后扶着昂利埃特从秘密通道下楼,同时做了个手势,让卡博什跟着她们。

这时,吉洛纳又走了进来。

轿子已在楼下门口。卡博什的助手拿着灯笼站在边门旁。

“我哥哥说得对,”她说,“人类真是可怜的造物!”

玛格丽特的轿夫都是最可以信赖、比牲口还可靠的人。

她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

卡博什师傅在前面带路,他的助手举着灯笼。轿子大约走了十分钟,停了下来。

年轻的姑娘只得遵命。宝石是美丽的,衣裙也很华贵。玛格丽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

刽子手打开轿门,这时那助手径自向前跑去。

“噢!她,她是很幸福的。她可以留在这儿,她可以流泪,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痛苦。她不是公主,不是国王的妻子,也不是国王的妹妹。她不是王后。帮我穿上衣裙,吉洛纳!”

玛格丽特下了轿,然后又把内韦尔夫人扶下来。尽管受到这种巨大悲痛的袭击,她们的精神都十分坚强。

“那么公爵夫人呢?”吉洛纳问。

示众塔就像是一个阴沉、畸形的巨人屹立在她们的面前。从顶楼点燃着的两盏灯里射出红色的光芒。

“是的,”玛格丽特用难以形容的痛苦的声调说,“是的,我要穿戴,我要去参加舞会。人们正在那儿等着我。赶快!只有这样这一天才算完整,上午是格莱夫广场的盛会,晚上是卢浮宫的盛会。”

那助手又出现在门口。

年轻的姑娘惊异地看着女主人。

“你们可以进去了,夫人,”卡博什说,“塔里的人都睡了。”

“吉洛纳,给我把梳妆穿戴用的东西都准备好。”玛格丽特说。

这时两盏灯的光亮也熄灭了。

侍从们退了出去,只留下吉洛纳一人。

两个女人紧紧相偎着走进尖形的小门,在黑暗中踏着潮湿而又高低不平的石板地。她们看到曲折的走廊深处有一盏灯。在这住所的可怕的主人的带领下,她们朝灯亮的地方走去。大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了。

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都放在地上。

卡博什手举烛台,把她们引进一间墙壁熏得黑黑的低矮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吃剩了的夜宵和三份餐具。这餐具显然是刽子手、他妻子和他的主要助手使用的。

国王走后,进来好几个侍从,拿来了衣箱和珠宝匣。

在墙壁的最显眼处,钉着一张盖有御玺的羊皮纸文件。那是一份行刑的特许证。

说罢,他就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在一个墙角落里悬着一把长柄的剑。那就是闪耀着司法光芒的宝剑。

“可怜的女人!”

墙上还挂着几张粗劣的圣徒受难图。

他向妹妹弯下身子,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在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的昂利埃特面前站了一会儿,说了声:

走进房里,卡博什深深鞠了一个躬。

一颗泪珠湿润了查理的眼眶,但立即又被他干枯的眼皮吸收了。

“请陛下原谅我冒昧进入卢浮宫,把你们领到这儿,”他说,“这是那位绅士崇高而又明确的意愿,我不得不……”

“好吧!陛下,”玛格丽特颤抖着说,“我去。”

“你做得对,师傅,你做得对。”玛格丽特说。“这是对你热心肠的报酬。”

“妹妹,你还记得这样一句话:抑制或者掩盖自己的痛苦,有时是对死者最好的怀念?”

卡博什忧伤地看着玛格丽特刚刚放在桌子上装满金币的钱包。

“不!我绝不去!”

“金币!又是金币!”他喃喃地说,“唉!夫人,要是我能用金币去赎回我今天不得不洒下的鲜血该有多好!”

“来日方长,玛格丽特,”查理笑着说,“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师傅,”玛格丽特痛苦地环视着周围,迟疑着说,“师傅,师傅,难道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吗?我没有看到……”

“噢!宝石,衣衫!”玛格丽特说,“现在这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夫人,不,就在这儿;不过这情形太凄惨了!你们不用去了,我可以用斗篷把你们所要的东西裹着拿给你们。”

“算了吧!穿好衣服,亲爱的玛格丽特!”国王说,“掩藏起你的悲伤,去参加舞会!我刚才已经吩咐侍从给你送来配得上你的美貌的新的宝石和饰物。”

玛格丽特和昂利埃特互相看了一眼。

“哥哥!……”玛尔戈喊着用双臂搂住查理的脖子。

“不,”玛格丽特说。她在她朋友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和她同样的决心。“不,给我们带路!我们跟你去。”

“是的,”查理顺着他的思路说,“是的,牺牲是残酷的,我的妹妹;可是谁都在做出牺牲,有人牺牲他们的荣誉,有人牺牲他们的生命。像我这样只有二十五岁,头上戴着世上最华美的王冠,我对自己就这样死去难道不遗憾吗?你看看我……我的眼睛,我的面孔,我的嘴唇,都已属于一个垂死的人了。这是真的。可是我的微笑……我的微笑不是让人们以为我还怀着希望吗?可是,一个星期以后,最多一个月以后,我的妹妹,你就要为我流泪,就像为今天死去的这个人哭泣一样。”

卡博什拿起烛台,打开了一扇橡木门。前面是一座梯子,通到地下室。这时,吹过一阵过堂风,烛火溅出了火星。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令人恶心的霉味朝公主们扑来。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玛格丽特喊道。

昂利埃特张着像大理石塑像似的嘴,紧靠在她朋友的胳膊上走下楼梯。可是,刚踏下一级,她身子就摇晃了。

“我知道,玛尔戈,你失去了一个朋友。可是,你看我,我不是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吗?况且我还失去了母亲!你,你还可以像现在一样随心所欲地流泪。而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却要强作欢笑。你痛苦,可是你看我!我,我都要死了。好啦,玛尔戈,勇敢些!我的妹妹,为了我们家族的荣誉,我要求你这样做。我们承担着自己家族的声誉,就像背着一个痛苦的十字架。让我们像主一样把它背到髑髅地[1]吧!如果像他一样我们在半路上跌倒了,那么我们也要像他一样勇敢地爬起来,忍受着。”

“噢!我受不了啦!”她说。

查理拉住她的手,坐在她的长椅上,说:

“昂利埃特,”王后说,“真正的爱情,应该爱到底,哪怕已经死了。”

“不,不,我不去!”她说。

这是一幅既可怕又动人的景象:两位年轻、美貌、穿着华贵的女人弯腰站在这白垩制的肮脏的拱门下,弱的靠在强的身上,强的靠在刽子手的胳膊上。

玛格丽特试图振作一下,可是她的头又突然倒在靠垫上。

他们终于走到了梯子的最下一级。

“你要努力克制自己!”

地窖中间有一块很大的黑布盖着两个躺着的人形。

“请原谅我,哥哥,”玛格丽特说,“你看到了,我很痛苦。”

卡博什拉开黑布的一角,把手上的烛台移近,说:

“是的,因为你同意过,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如果你不去,大家都会感到奇怪的。”

“您看吧,王后夫人!”

“我!”玛格丽特嚷道。

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并肩躺着。多么可怕的死亡的对称!他们的头微斜着,紧合在脖子上,好像只有一个红圈把它们和身子分开。死亡并没有使他们两人分离。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刽子手的好心安排,拉莫尔的右手正好放在科科纳的左手里。

“你答应过我要去参加今晚的舞会。”查理说。

在拉莫尔的眼皮底下还保留着爱情的目光,而在科科纳的眼皮下则露出蔑视一切的微笑。

纳瓦尔王后点了一下头,表示她听着。

玛格丽特跪在情人的身边,用她那双戴着闪闪发光的宝石的双手轻轻捧起这颗她曾经如此热恋过的头颅。

“是的,我理解你,”查理说;“可是你听我说……”

至于内韦尔公爵夫人,她的身子紧靠在墙上,两眼再也不能离开那张曾多少次给她带来欢乐和爱情的苍白的脸。

玛格丽特抬眼望着上面。

“拉莫尔!亲爱的拉莫尔!”玛格丽特喃喃地说。

“妹妹,你要勇敢些!”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内韦尔公爵夫人喊道,“你是多么漂亮,多么骄傲,多么勇敢;你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陛下!”她说。

泪水如潮涌一样从她眼睛里流出。

少妇打了个寒战,坐起身子。

这是一个傲慢、大胆、不顾一切的女子。她的怀疑主义已发展到怀疑上帝,她的激情已发展到了残忍的地步。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

“玛尔戈!我的妹妹!”

玛格丽特为她做出了榜样。

于是,国王走到玛格丽特跟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用令人难以相信的柔和声调说:

她把拉莫尔的头装进一个饰有珍珠、散发出香味的口袋里。由于丝绒和金子的衬托,拉莫尔的头显得更美了;用当时宫里的防腐香料特殊处理以后,将会永远保持它的美丽。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她站起来,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昂利埃特也走上前去,用她斗篷的下摆包住科科纳的头。

两个女人谁都没有感觉到他进来。只有正在抢救昂利埃特的吉洛纳,跪起一条腿,惶恐地望着国王。

她们两人与其说是由于东西沉重还不如说是由于痛苦而直不起腰来。上楼梯时,她们对留在这阴暗的罪犯陈尸厅里的躯体又投了最后的一瞥,它们将留给刽子手,任他处理了。

查理让南希留在走廊里,自己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别担心,夫人!”卡博什说。他明白了她们目光的含意。“我向你们发誓,两位绅士将用圣洁的方式入土。”

在遭遇了如此重大的不幸之后,人们像珍惜财宝一样珍惜自己的痛苦;谁要想稍稍宽解一点她们的痛苦,都会被视同仇敌的。

“你用这个为他们祈祷,”昂利埃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珍贵的钻石项链,交给刽子手。

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昂利埃特·内韦尔,这个大胆的女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地板上。像玛格丽特一样,她从格莱夫广场回来时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可怜的吉洛纳从这位夫人身边走到那位夫人身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敢对她们说。

她们像刚才离开时一样回到了卢浮宫。边门的卫士都认得王后。她下了楼梯,进了自己住处,把那凄惨的纪念物放在卧室的偏房里。从此这间偏房就成了祈祷室。她让昂利埃特留守在房里。十点钟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和美丽的玛格丽特走进了舞会大厅。这就是我们在故事的第一章里描写的那个大厅,说来时间已过了两年半了。

半死不活的玛格丽特躺在一张长椅上,头倚着靠垫。她没有流泪,也不在祈祷。自从回来以后,她一直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嘶哑地喘息着。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带着骄傲的、几乎是欢快的神情经受着人们的目光。

尽管他已经料到会见到一副悲哀的景象,有了精神准备;可是他所见到的却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凄惨千万倍。

因为她虔诚地实现了朋友的最后心愿。

可是对查理来说没有什么不让进的门。他由南希先生搀扶着,来到纳瓦尔王后的住处,从秘密通道的那扇门突然走了进去。

查理见她进来,就摇摇晃晃地穿过珠光宝气的人群,走到她身边。

8点钟的时候,他向人询问妹妹的情况,问是否有人见到过她,她在干什么。可是谁也无法回答他,因为王后自从上午十一点钟回家以后就紧闭房门,不让任何人进去。

“妹妹,”他大声说,“我感谢你。”

这一天,查理九世国王又一次表现出他那也许任何人都达不到的坚强意志:这位卧床十五天不起、像垂危的病人一样脆弱、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国王,居然在这天下午5点钟就起了床,穿上了他最豪华的服装。在梳妆过程中,他昏过去三次。

然后又轻声说:

可是,自从小教堂发生的事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以后,自从她在一生中最伟大最深沉的爱情的冲动之下去观看了死刑以后,她发誓,无论是恳求还是威胁,都不能让她在格莱夫广场目睹了如此凄惨的场面的当天去参加卢浮宫的欢乐的庆典。

“注意!胳膊上有一点血迹……”

纳瓦尔王后前一天晚上就接到要她出席舞会的御旨。当时她以为拉莫尔和科科纳夜里就能得救,因为她确信一切都安排得很可靠,于是她回答哥哥:她将遵守他的旨意。

“啊!没有关系,陛下,”玛格丽特说,“只要我嘴角上挂着笑容!”

然而,同整个城市的寂静和哀伤适成对照,卢浮宫内却是喧喧嚷嚷、喜气洋洋、灯火辉煌。宫廷正在举行盛大的庆典。这是按照查理九世的命令举行的。他在决定上午执行死刑的同时,就指定当晚举行盛大的舞会。

[1]髑髅地:《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酷刑引起的骚动尚未平息,夜幕却已降临到城市。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些细节,冲淡了每个家庭餐桌上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