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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夹刑

“你们藏在树林里是何动机?”法官问。

而科科纳脸上惟一的表情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惊奇。他用惊愣的目光盯着卡博什。卡博什举起胳膊,侧身转向法官,准备继续敲打。

“为了找个树阴坐。”科科纳回答。

第一个楔子打进去,科科纳一声不哼,而通常这是会使最坚强的人也发出呻吟的。

“继续打。”法官说。

木架颤动起来。

卡博什继续敲打,发出和刚才一样的声音。

卡博什举起手中沉重的槌子,使劲敲打楔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科科纳还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双眼还是用同样的表情盯着这刽子手。

“既然这样,就开始吧!”法官说,“打第一个楔子。”

法官蹙紧了双眉。

“不。”科科纳斩钉截铁地回答,尽管他感到额头上已沁出了汗珠,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真是个倔强的天主教徒!”他喃喃地说。“师傅,楔子全打进去了吗?”

“你要说什么吗?”法官问。

卡博什弯下身像是为了检查一下那楔子,可就在他弯腰时,他低声对科科纳说:“不幸的人,你要叫喊!”

准备工作做完以后,卡博什师傅把一块楔子的尖头插在两块木板之间,手里拿着槌子,跪下一条腿,然后抬头看着法官。

然后他直起身来:“先生,到头了,”他说。

可是在非常刑讯时要打进十个楔子,这就不只是伤皮肉,而且能夹碎骨头。

“下第二个,”法官冷冷地说。

一般刑讯时,在两腿中间的两块木板之间打进六个楔子。这样,被撑开的木板能夹碎皮肉。

卡博什一句话,科科纳全明白了。这位可敬的刽子手刚才给“他的朋友”帮了一个刽子手能对一个世家子弟所帮的最大的忙。

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上夹板”。

原来他在科科纳的双膝间打进的是皮楔子。这种楔子只是顶端有一块木头,而不是往常所用的橡木楔子。这样他不仅使科科纳避免了痛苦,也使他免去了招供的耻辱。此外,还使他保有充分的力量来对付断头台。

可是卡博什却连脸上的肌肉也没有动一动。他好像除了在这张三脚架上就从来没有见到过科科纳。他把两块木板放在两腿之间,把另外两块放在腿的外侧,然后用他手上的绳子把这些木板捆好。

“啊!好样的,好卡博什,”科科纳喃喃地说,“放心吧,既然你要我叫,我这就大声叫;如果你还不满意,那你就太难办了。”

科科纳脸上露出了痛苦的惊讶表情;他没有叫,也没有挣扎,而是呆住了;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已经被他遗忘而在这种时刻又突然出现的这个朋友的脸。

这中间,卡博什又在木板中间插进一个更大的楔子。

听到吩咐,始终站在木柱子旁边、手中拿着绳子的那个人慢步走近科科纳。科科纳转身来要对他做个厌恶的表示。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卡博什师傅,巴黎大法院的刽子手。

“打。”法官说。

“先生,在他们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一想。开始吧,师傅!给这位先生穿上木鞋!”

听到命令,卡博什使劲往下砸,就好像他要一槌子砸垮这座万森城堡似的。

“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见你们的鬼去吧!”

“啊!啊!喔!喔!”科科纳怪声怪调地嚷着,“天杀的!你夹碎我的骨头了,小心些!”

“你要交代吗?”法官用他那平静的语调说。

“哈!”法官笑着说,“第二个楔子才起作用;这种事过去也曾使我感到惊讶过。”

“好!你准备着吧!”科科纳吼着。“如果你把我说的全写下来,无耻的刽子手,你们就有事干了。写吧,写吧!”

科科纳像风箱一样喘着气。

“记录员,准备记录。”法官说。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法官说。

“你们这群混蛋!”科科纳吼着。他气愤到了极点,使劲摇晃着木板和支架,连那些用刑的人也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你们这群混蛋!我可以发誓,你们拷问吧,就是把我撕成块、压成泥,你们也不会知道什么的。啊!你们以为用木棍和铁块就能让我这样一个世家子弟开口吗!你们试试看吧!我向你们挑战。”

“唉!该死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去乘凉。”

科科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动手的是些什么人,就被抓住双脚和双肩,翻倒在地,然后抬去躺着绑在刑床上。

“再打。”法官说。

“该死的,”科科纳喊道,“我说这就是卑鄙;不只是卑鄙,而且是怯懦。”这位法官对受害者的愤怒已经司空见惯,而且他知道痛苦很快就会把这种愤怒化为眼泪而平息下去的,所以他只是无动于衷地做了一个手势。

“你就承认。”卡博什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目的是迫使其详细招供出他的同伙和阴谋诡计。”

“承认什么?”

法官无需乎回答科科纳,因为判决书的下文回答了科科纳的问题。他只是继续往下念:

“随便你承认什么,但总得承认点。”

真的,这次刑讯使科科纳完全失去了希望;他必须受完了刑才被带到教堂去,而人们经常在受刑过程中就死去了。越是勇敢、坚强的人越容易死,因为这样的人认为认罪是懦弱的表现,而越不认罪,就越要用刑,甚至加倍用刑。

他又使劲地捶了一下。

“为什么要这样?”他喊道。除了用这句天真的问话,他找不到别的语言来表达涌现到他脑子里的种种思想。

科科纳拼命大叫起来。“噢!哎呀!哎呀!”他说,“先生,你想知道什么呢?是想知道我是受谁的命令到树林里去的吗?”

科科纳跳了起来,用冒火的眼睛瞪着法官。

“是的,先生。”

“此外,在处决之前,科科纳还要受十个楔子的非常刑讯。”

“是受了阿朗松先生的命令。”

他接着说:

“写下来。”法官说。

“不,先生,”法官说,“是在杀头之前……”

“如果这样做是犯下了陷害纳瓦尔国王的罪行,”科科纳继续说,“那我只是一件工具,先生,我是受主人之命。”

“什么!”科科纳打断他的话说,“难道杀头以后还要对我搞什么名堂?噢!噢!我看这太过分了!”

记录员开始写起来。

“肃静!”法官说罢,又念下去:“此外,……”

“噢!你倒先告发了我,你这死人脸,”科科纳喃喃地说,“你等着吧,等着吧。”

“我的头,你们可以砍掉,”科科纳说,“因为它在法国,而且正经历着巨大的风险。可是,至于我的树林和我的别墅,我敢说你们调动这个基督教王国的全部锯子和斧子都啃不动。”

他叙述了弗朗索瓦如何去拜访纳瓦尔国王,德穆伊和阿朗松先生之间的谈话,以及红斗篷的故事。他一边模模糊糊地回忆着,一边大声嚷叫着,招来一下下重重的木槌。

法官继续念道:“为此,本法庭宣判:将玛尔克-阿尼巴尔·德·科科纳从监狱押往格莱夫的圣约翰广场斩首;没收其全部财产,将其家大树在根以上六法尺处砍断,将其府邸全部摧毁,并在空地上立一柱,以铜牌记载其罪行以及对他的惩罚。”

总之,他提供了很多可怕的材料来揭露阿朗松公爵先生;这些材料既精确,又真实,又无可辩驳。而且他装作完全是经受不住痛苦才说出真情的,装得非常之像:时而做出怪相,时而大声吼叫,时而用各种语调非常自然地埋怨着。最后,连法官也害怕起来,因为他们发现竟记下那么多有损一个法兰西王子的情节。

每列举一条罪名,科科纳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小学生似的摇一下头。

“好,好极了!”卡博什心想,“真是个一点就开窍的绅士。他对记录员十分慷慨。上帝!如果这楔子不是皮的,而是木头的,那会怎样呢!”

那声音念道:“今证实玛尔克-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犯有亵渎君主罪,放毒罪,以巫术、妖术加害国王罪,阴谋危害国家安全罪和唆使一位王族叛逆罪……”

于是科科纳被免除了受最后一个楔子的痛苦。可是,他已经受了九个楔子,这足以使他的腿上到处布满伤口了。

可是,他正想发作,两个大汉上来把手压在他的肩上;这一着来得那么突然,分量又那么大,按得他双腿跪倒在石板地上。

法官不免自夸了一番他对肯于招供的科科纳表现的这点温情,然后便退席而去。

对这样的命令阿尼巴尔本能地要做出反抗。

只留下受刑的人和卡博什了。

“跪下,玛尔克-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绅士闻声抬起头来,“跪下听法庭对你们的判决!”

“怎么样!”卡博什问道,“我的绅士,还行吗?”

“噢!”科科纳喃喃地说,“刑房都准备好了。看来就等人来受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啊!朋友!我的好朋友,我亲爱的卡博什!”科科纳说,“请相信我会一辈子感谢你刚才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就像他倚着的那根柱子一样是石头做的。在石凳后面的墙上,一个个铁环之间挂着链条和闪闪发亮的刀。

“哟!先生,你说得对,要是有人知道我为你做的一切,那我就得躺在你这个位置上了,而别人对我可不会像我对你那样客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木制三脚架,上面拴着绳子、滑轮和其他刑具。稍远一点是一个燃烧着的炭炉,火苗把周围的东西都照得通红,那就使科科纳和炉火之间的人的影子显得更加阴暗了。在一根撑着屋顶的支柱旁边,站着一个像塑像一般一动不动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可是,你怎会想到……”

科科纳发出这恐怖的叫声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景象的确是太阴森了。在开庭审讯时,被挂帘遮住的那一部分现在亮出来了,它简直就像是地狱的门厅。

“是这样的,”卡博什一面说一面给科科纳的双腿缠上血淋淋的绷带,“我知道你被捕了,知道在审讯你,也知道了卡特琳娜太后想害死你。我猜想人们会对你用刑,所以作了准备。”

通过撩起的挂帘,可以看到这房间里面的一些情况。屋子的深处是一片漆黑,可是在有亮光的那一部分,却是一片可怕的情景,使科科纳感到两腿发颤,不禁喊道:“噢!我的上帝!”

“不顾可能发生的一切危险?”

卡特琳娜有时用书信、有时是亲口再三嘱咐如何审讯的那个人,正是这位检察长。

“先生,”卡博什说,“你是惟一肯和我握手的上等人,而我是有记忆、有心肝的,尽管我是一个刽子手,也许倒正因为我是一个刽子手呢。明天,你可以看到我会干得很利索的。”

走进审问室,这时法官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男人站在那儿。科科纳认出他就是检察长。这位检察长已经多次在法庭上提问,而且总是怀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明天?”科科纳说。

“噢!噢!”他喃喃地说,“我没看到那位好心的看守;我承认我很希望能见到他。”

“是的,明天。”

尽管科科纳一上来表示很满意,但一路上他还是向左右前后投去忧虑的目光。

“干什么?”卡博什惊讶地看着科科纳。

他跟着执达吏。后者跨着刻板的步子,手里拿着黑棍。

“怎么?干什么?你难道忘了对你的判决了。”

“噢!我可松了一口气了。走吧!”他说。

“啊!对了,真的,对我的判决,”科科纳说,“我真把它忘了。”

“是的,先生。”

事实上并不是科科纳真把它忘了,而是没有去想它。

“好,”科科纳说着放下了铁环。“要我去听判决,是吗?”

他想的是去小教堂,桌布下面的刀子,昂利埃特和王后,圣器室的边门,等在树林里的两匹马;他想的是自由,在广阔的天地里奔驰,安全地直达法国边界。

“来,先生,”又是那个很沉浊的声音说。这声音今天早些时候已经使科科纳感到特别的不愉快,现在从三层楼下面一直传到他的耳边,看来也并没有获得它所缺少的美感。“快来,先生,法庭在等着你。”

“现在,”卡博什说,“他们要直接把你从木架上抬到驮轿上去。别忘了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我的助手面前,都要装出你的腿已经断了,每一个动作你都要发出呻吟。”

可是突然门打开了,两支烛光照亮了囚房。

“哎哟!”见两个助手已抬着轿子来到他身边,科科纳便喊了一声。

科科纳站起来,抓住铁环,刚猛摇了一下那铁环就晃动了,显然,再这样摇两下,就能把它拔下来。

“去吧!去吧;勇敢些,”卡博什说,“你现在已经喊痛了,等一会儿怎么办?”

“啊!这铁环,”他喊道,“我要把它拔下来。谁敢接近我,我就砸死他!”

“我亲爱的卡博什,”科科纳说,“我求求你,别让你的助手们碰我,他们的手也许没有你的那样灵巧。”

“噢!他们把他杀了!”他喃喃地说,“真可恶!可是在这儿又没法自卫……一件武器也没有。”他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着。

“把轿子放在支架旁边。”卡博什师傅说。

可是他撞在这堵自己没有去细想的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倒在一条石凳上。这就是他行动的全部结果。

两名助手这样做了,卡博什把科科纳像孩子似的抱起来,放到驮轿上,可是尽管这样小心,科科纳还是大叫起来。

听到这喊声,皮埃蒙特人忘了在他们中间随着两道门、三重铁栅和一堵十二法尺厚的墙壁;他用全身的重量向这堵厚墙冲过去,好像要把它推倒,飞去救那受害者,一面高喊着“这儿在杀人吗?”

那位好心的狱卒举着灯笼出现了。

科科纳不由得一阵战栗,尽管他是个非常勇敢、天性犹如猛兽般的男子汉。科科纳一动不动地呆在他听到呻吟的地方,他难以相信人嘴里能发出这样的呻吟,还以为是树林里的风声,或者是夜间从天堂落下、从地狱升到人世的那千百种声响中的一种。正在这时,又一声更痛苦、更深沉、更令人心碎的呻吟传到科科纳的耳中。这一次,他不仅清楚地辨别出这是人发出的痛苦的呐喊,而且还听出这是拉莫尔的声音。

“去教堂。”他说。

他轻声说完这番话以后,就陷入了沉默。突然,一阵低沉、压抑、简直不像是人发出的叫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这叫声似乎把厚厚的墙壁都刺穿了,连他窗上的窗棂都在震颤。

科科纳第二次紧握了一下卡博什的手,轿子就上路了。

“看来事情正向最坏的方面转化,”他自言自语道,“是去小教堂的时候了。我对判处死刑是有所提防的,因为毫无疑问此刻人们正在忙于定我们死刑。我特别要提防在某个城堡里,当着这些丑恶的人的面,秘密宣判我们死刑。有人当真要砍掉我们的脑袋,嗯!嗯……我还是这么说,是去小教堂的时候了。”

对皮埃蒙特人来说,他那第一次握手的好处太大了,因此他绝不会再摆架子的。

直到人家把他带进一间新的囚室,把门锁上以后,被人丢下的科科纳才停止了他对法官的斗争和对勒内的愤慨,开始忧心忡忡地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