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不知道?”庭长说。
法官们露出不信任的微笑互相看了一眼。
“是的,先生,我为此深感遗憾。尽管法国国王并不是我的国王,但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
“至于这一点,我因不在国王身边,所以没什么说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受到什么病痛的折磨。”
“真的?”
“那时国王也在打猎,他就是在这次打猎中第一次感受到直到现在还在折磨他的病痛的。”
“我可以起誓!他不像他的弟弟阿朗松公爵,这个人,我承认……”
“我在打猎呀!”科科纳回答。
“现在谈的不是阿朗松公爵,先生,而是国王陛下。”
“你在那次打猎中干什么来着?”
“好吧,我已经说了,我是他谦卑的仆人。”科科纳十分放肆地左右摇晃着身子回答。
“为了和我的朋友拉莫尔先生在一起,他就在这儿。我离开阿朗松先生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他好几天了。”
“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是陛下的仆人,先生,你是否愿意谈谈你所知道的那个法术——小蜡人的情况呢?”
“现在,”庭长停了一会儿,让记录员把被告的回答记下来以后,又接着问:“你离开阿朗松先生目的何在?”
“啊!好!看来我们又转到小蜡人的故事上来了,是吗?”
“看来他感到很满意。”科科纳喃喃地说。
“是的,先生,这使你很不高兴吧?”
“好。”庭长说。
“一点也不,正相反;我巴不得这样。请问吧。”
“二十七岁零三个月。”
“为什么这个小蜡人在拉莫尔的房间里?”
“多大年龄?”
“在拉莫尔的房间里?你是想说在勒内的家里吧?”
“絮兹附近的圣科隆邦。”
“这么说,你承认蜡像确实存在?”
“出生在何地?”
“当然啰。只要你们拿给我看。”
“玛尔克-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绅士风度翩翩地回答,“蒙庞吉埃、什诺等地的伯爵。不过我想你是知道我们的身份的。”
“这就是,你认识吗?”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庭长问道。
“正是这个。”
科科纳被带到审判台前。走到法官面前,科科纳站住了,向拉莫尔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向他致意,然后就等待着。
“记录员,”庭长说,“写上被告承认在拉莫尔先生房中见到过这蜡人。”
离这些法官和记录员几步远,拉莫尔坐在一张凳子上。
“不对,不对,”科科纳说,“别搞错了,是在勒内家里看到的。”
有人撩起挂毯,科科纳果然看到了一帮法官和记录员。
“在勒内家!就算这样吧!哪一天?”
门打开了。科科纳有着猞猁的目光和猎狗的嗅觉;他嗅出了法官的味道,而且看到阴暗处有一个光膀子的男人的身影,这使他额头上顿时冒出了汗珠。可是他依然做出笑容可掬的样子,按照当时流行的气派,把头偏向左边,一只手叉着腰,走进大厅。
“拉莫尔先生和我一起去的那一天。”
“已经下了好几层,”科科纳喃喃地说,“可是还没到地方。”
“你承认你和拉莫尔先生一起去过勒内家?”
他缓慢地走下螺旋形的楼梯。下到二层楼,士兵们站住了。
“这个难道我隐瞒过吗?”
命令只好服从。科科纳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看见了说话声音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的穿黑袍的男人。这是一个矮小而又驼背的法院记录员。他当上“穿袍人士”显然也是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罗圈腿。
“记录员,记下被告承认曾去勒内家施弄魔法。”
“跟士兵走。”这沉浊的声音以同样的声调又重复了一遍。
“嗨!说什么!你说什么呀!庭长先生,请你别这样激动,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拉莫尔先生呢?”皮埃蒙特人问,“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你否认你去勒内家施弄魔法?”
“跟着这些持戟的步兵,先生。”一个沉浊的声音回答。科科纳这才知道,除了那几个士兵以外,还有一个执达吏同来。
“我否认。魔法是偶然发生的,并不是事先想好的。”
“该死的!”科科纳喃喃地说,“这倒霉的日子!总是两个极端,从来踏不着坚实的土地!不是沉在百丈深水中,就是浮在云层上,反正没有居中的时候。喂,我们要去哪儿?”
“可是施弄魔法一事还是存在的?”
看守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极像是一声呻吟。
“我不能否认有过一点类似施魔法那样的事情。”
“噢!噢!”他低声问,“这班凶神恶煞来干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记录员,记下被告承认他曾去勒内家施弄魔法加害国王的性命。”
突然,他发现在黑暗处有两顶钢盔,冒着烟的烛火在每一顶钢盔上映出一小片金光。
“什么!加害国王的性命!这是可耻的谎言。从来没有施弄过什么加害国王性命的魔法。”
果然,看守的身后可以听到响声,还能看到人影。
“先生,你们看到了吧,”拉莫尔说。
他兴冲冲地正打算问那拿钥匙的人,只见那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紧转着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
“住口!”庭长说着转向记录员:“加害国王的性命,”他继续说,“写上了吗?”
“噢!噢!”他说,“难道已经到了动身的时候了?难道人们不等判决就要把我带到教堂去了?该死的!这样的夜晚逃跑倒是件愉快的事,天黑得像在烘炉里一样;但愿马的眼睛能看得清路。”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科科纳说,“再说那小蜡人也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科科纳不管那些,正开始入睡,开锁声把他惊吓得跳了起来。
“怎么样!先生们!我是怎样对你们说的?”拉莫尔接着说。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拉莫尔先生,”庭长说,“问到你,你再回答。别打断对别人的审讯。”
对一个犯人来说,一切都是令人怀疑和担心的,同时一切也都是令人高兴和充满希望的。
“那么,你说是一个女人?”
“真奇怪,”科科纳说,“有人开了拉莫尔的门,但却不来开我的门。莫非是拉莫尔召唤人进去的?难道他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谁也没有进来。
“那她为什么戴着王冠,穿着王家的斗篷?”
可是这一次,科科纳白白地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见鬼!”科科纳说,“这很简单,因为她是……”
直到晚上七点钟,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阴沉沉、雨蒙蒙的夜晚降临到万森城堡的主塔,真是个越狱的良宵。人们给科科纳送来了晚餐。他一面像平时一样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想着他即将被这敲打着墙壁的雨天淋湿的乐趣。当他已经打算在这低沉而又单调的风声中睡去时,突然感到这风声与往常有些异样——最近他经常怀着入狱前从未有过的忧郁的心情倾听风声——炉火也比平常呼响得更凶。每当楼上某个囚室的门打开了,尤其是对面的囚室的门打开了,就发生这种现象。阿尼巴尔总是一听到这种风声就知道看守要来了,因为这风声说明他刚从拉莫尔的房里出来。
拉莫尔站起来,把手指放在嘴上。
两个朋友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各自回房,拉莫尔叹着气,科科纳唱着歌。
“这很对!”科科纳说,“既然这件事与这些先生们毫无关系,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么让我们拥抱一下,在这儿告别吧。”
“你坚持说这个蜡人是一个女人的像吗?”
“最晚是明天。不过放心好了,会预先通知的。”
“是的,肯定是的,我坚持。”
“你知道什么时候进行判决?”拉莫尔问。
“你拒绝说出这女人是谁?”
“真的,”看守急忙说。“快回去,先生们,快回去!”
“是我家乡的一个女人,”拉莫尔说,“我爱她,也希望她爱我。”
“嘘!”科科纳说,“我听到有人开楼下的门。”
“现在不是问你,拉莫尔先生,”庭长喊道,“你住口,否则就让人塞住你的嘴。”
“不可能!”看守天真地说,“为什么?”
“塞住嘴!”科科纳说,“穿黑袍的先生,你怎么这样说话?要塞住我朋友的嘴!……一位绅士!去你的吧!”
“判死刑!”拉莫尔轻声说,“这不可能!”
“叫勒内进来。”总检察长拉盖尔说。
“唉!该死的!能够不同别的手而是同这只手打交道,不挨别的匕首而是挨这把匕首,我宁愿处在你的地位!”科科纳缓缓地说。
“对,叫勒内进来,”科科纳说,“叫他进来吧,我们倒要看看谁说得对,是你们三个人,还是我们两个人。”
“我也一样!”看守说,“你以为我就不冒风险吗?……如果先生一激动失了手!”
脸色苍白的勒内走了进来。他已经衰老得叫两位朋友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弯着腰,因为他即将犯下的罪恶要比他以往犯下的罪恶沉重得多。
“是的……我知道了,至少现在知道了,看来我们是在冒很大的风险。”
“勒内师傅,”法官说,“你认识这两个被告吗?”
“你看他说得很有道理。”科科纳对拉莫尔说。
“认识,先生。”勒内回答时的声音流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当然啰……如果你们不这样认为!就不会准备逃跑了。”
“是在哪儿见到他们的?”
“怎么!我们也这样认为?”拉莫尔说。
“在好几个地方,主要是在我家里。”
“当然啰……你们也一样,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到你家去过几次?”
“你认为要判我们死刑啰?”
“一次。”
科科纳和拉莫尔不寒而栗,面面相觑。
勒内说到这儿,科科纳的脸开朗了,而拉莫尔的脸却更阴沉,好像他又有了预感。
“是的,判死刑以后,照例总要允许犯人在教堂里过夜。”
“他们为什么到你家去?”
“惯例?”
勒内好像犹豫了一下。
“当然,这是惯例。”
“为了向我要一个蜡人。”他说。
“这么说,人们要把我们带到教堂去?”
“对不起,对不起,勒内先生,”科科纳说,“你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是的,先生,是从小教堂。”
“安静!”庭长说。然后,他又转向勒内继续说:“这个蜡人是个男子的像还是女子的像?”
“放心,没有人偷听我们谈话。”
“男人的。”勒内回答。
“嘘!”拿钥匙的人惊慌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科科纳像触电似的蹦了起来。
“已经说定,我们从小教堂逃跑,是吗?”
“男人!”他说。
“我来了。”
“男人。”勒内重复道,不过声音轻得几乎连庭长也听不到。
“是的,你来一下。”
“为什么这男人的蜡像披着王家的斗篷,戴着王冠。”
“先生叫我吗?”狱卒说。他正在楼梯口望风。
“因为蜡像代表一个国王。”
“噢!噢!”科科纳的脸也略略变了色。“这倒要引起注意。让我们问问我很快就要捅他一刀的那个人。喂!拿钥匙的,我的朋友!”
“可耻的说谎者!”科科纳愤怒地喊道。
“可是,”拉莫尔说,“按照惯例,人们是只带要判死刑或者酷刑的犯人去教堂的。”
“住口,科科纳,住口!”拉莫尔制止了他。“让这个人说下去,谁都有权出卖自己的灵魂。”
“让我们过复活节呗!”科科纳说,“好像该是到时候了。”
“可是没有权利出卖别人的肉体,该死的!”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领我们到那小教堂去。”
“那么在蜡人心口上插着一根钢针,还有一面写着M字母的小旗,意味着什么?”
“看来这个想法不大吉祥,因为你的脸色变得煞白。”
“针象征着剑或者匕首,字母M意味着Mort。”
“没什么!只是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
科科纳跳起来想扼死勒内,四个士兵按住了他。
“可是他不愿意,”科科纳说,“那样他损失太大了:你想呀,他能从我们这儿得到五百埃居,政府还要给他赔偿,也许会提升;这家伙,恨不能我把他杀了,他才过得好呢!……可是……你怎么啦?”
“很好。”检察长拉盖尔说。“法庭已经审讯完毕,把犯人带到候审室。”
“我遗憾的是不能把这好样的看守一起带走,而不……”
“可是,我不能容忍这样的诬告而不加反驳。”科科纳喊道。
“啊!说心里话……我不知道……我得承认,我可把一切遗憾都留在这儿了。”
“反驳吧,先生,没有人禁止你。卫士们,听到了没有?”
“她们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是我们隐居的地点。”拉莫尔并没有跟随着朋友的思路,而是继续漫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去洛林。说真的,我更愿意去纳瓦尔;到了纳瓦尔,我就到了她家里;不过纳瓦尔太远了,南锡[1]更好些。那儿离巴黎只有三百二十公里的路程。阿尼巴尔,我将位于巴黎东面。带着一种遗憾的感情离开这儿,你知道吗?”
卫士走向两名被告,把他们带出去,拉莫尔走一扇门,科科纳走另一扇门。
“是的,”科科纳说,“但是,拉莫尔,关在囚室里的恐惧,你能说出是什么滋味吗?我能说得出,因为我感受过。当那个脸色灰白的博利厄第一次走进我房间时,在他背后的阴暗处,槊在闪亮,铁器互相磕碰,铿锵作响。我向你发誓,我立即想起了阿朗松公爵。我料想在那两个持槊的丑恶的脑袋中间会出现阿朗松的丑恶的面孔。我错了,这使我安心了一点;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摆脱他: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又梦见了他。”
然后监察长向科科纳看到的那个在暗处站着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对他说:
“接着,”拉莫尔用通过嘴唇发出的音乐似的颤动的声音说,“接着我们就进入森林。我们各自得到心上人一个甜美的吻。这不但给我们带来欢乐,而且给我们带来力量。阿尼巴尔,你想像得出我们心情微微有些紧张,俯身在马背上疾驰的情景吗?噢!在大自然里,当人们挎着出鞘的利剑,高呼着‘胜利’,用马刺夹着骏马,那骏马每次听到喊声就腾跃、飞奔的时候,连恐惧也是美好的!”
“师傅,你别走开,今晚有你的事干了。”
“然后你用凳子顶上大门,那时我们的公主们就会从她们藏身的祭台后面跑出来,昂利埃特去打开小门。啊!说实在的,我今天可是真爱上了昂利埃特,想必是由于她对我做了不忠的事我才这样重新爱她的吧!”
“先生,我先对付哪一个?”那汉子恭敬地把帽子拿在手里问道。
“好,就这样;然后呢……”
“先从这一个,”庭长指着拉莫尔说,这时还能在两名卫士之间看到他的背影。
“啊!是的;不过扎在胳膊上可就毁掉他了;可怜的人!人家一定会看出来这是手下留情,我就看得出来。不,不,扎在右肋,巧妙地沿着肋骨滑过去,这样又像真的,又没危险。”
说罢,他朝勒内走去,后者浑身哆嗦地站在那儿,等待着人们把他带到关他的夏特莱监狱去。
“噢!不要扎在肚子上,这样他就得不到五百个埃居了;扎在胳膊上。”
“很好,先生,”庭长说,“放心吧,太后和国王会知道:全靠你,他们才承认了事实。”
“我可是把他摸透了,”科科纳说;“只是这要花很多钱;不过管它呢!一位是公主,一位是王后,她们都有的是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机会来花她们的钱呢。现在,让我们温习一遍我们的计划:人们把我们带到小教堂,只留下看守看着我们,我们在指定的地点每人拿一把匕首,我在看守的肚子上扎一个窟窿……”
可是这句话不但没有给勒内增添力量,倒像是使他感到恐惧。他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的,”拉莫尔说,“看守对我们那么有礼貌,那么客气,门禁又那么通人情,从这一切我早已看出我们高贵的朋友们的神通。可是我摸不透博利厄先生,至少他不像人们对我说过的那样。”
[1]南锡:法国一城市,位于巴黎东面。
“好呀,我的朋友,”当两伙伴在第一次提到小蜡人的那次审讯以后重又聚会的时候,科科纳对拉莫尔说,“看来一切都进行得让人满意,那些法官们很快就会把我们放弃了。这种诊断方法和医生的诊断方法真是完全相反;医生放弃病人,是因为他已经无法挽救病人了;可是与此恰恰相反,法官放弃被告,却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希望取得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