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泰尔时,他甚至想骑到马上,不过人们劝阻了他。
半路上,国王恢复了知觉,有了一点力气。
“把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叫来。”回到卢浮宫时,国王吩咐道。
“我宁可去别的地方,”科科纳说,“可是人们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他下了驮轿,由塔瓦纳搀扶着登上楼梯;到了他的住处,他不准任何人跟他进去。
“我想是去万森。”队长说。
人人都能发现他的心情沉重;一路上,他一直在深深地思索,不对任何人说一句话,也不再关心什么密谋和密谋者。显然他一心在想着他的病。
“噢!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科科纳问。
他病得这么突然,这么奇怪,这么严重,而且某些症状和他哥哥弗朗索瓦二世死前一段时间的症状是一样的。
“先生们,上路吧!”轻骑兵队长说。
除了帕雷医师以外,不准任何人进国王的住处,这一点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惊讶。人们知道,忧郁孤僻是国王的禀性。
“算了,算了,”皮埃蒙特人喃喃地说,“这是说情况对我们不利。每当我听人家用鼓励的方式对我说这句话时,我总是立刻会在什么地方挨一枪,身上中一剑,或者头上挨一花盆。‘别害怕’,这几个字不管用的是希伯莱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是法语,对我来说总是意味着:当心!”
查理走进卧室,坐在一张长椅上,头倚着靠垫;考虑到昂布鲁瓦兹·帕雷医师也可能不在家,不能马上来,他想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做点儿事。
“她对我说别害怕。”拉莫尔回答。
于是,他拍了一下巴掌;一个卫士走进来。
“她对你说什么?”科科纳问。
“通知纳瓦尔国王,我要找他谈话。”查理说。
“别害怕。”
卫士行了个礼,去执行命令了。
就是说:
查理把头向后仰着,剧烈的头痛几乎使他难以把自己的思想连贯起来,一块血红的云在他眼前浮动;他口干舌燥,可是他已经喝了满满一瓶水,还是止不了渴。
“Meê déidé.”
就在他处在这种半麻木状态时,门打开了,亨利走进来;南希先生跟在他后面,不过南希在前厅就停了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既没有失去人身的自由也没有失去精神的自由,此刻她又向丈夫递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眼色,然后便挨近拉莫尔,向他悄悄说了两个希腊字:
纳瓦尔国王等门在他身后关好。然后,他走上前去。
这一次国王失去了知觉。人们抬来一个担架把他放在上面,用从一个骑士身上脱下的斗篷给他盖上,然后,马队便静悄悄地踏上回巴黎的大路。人们早晨看到从巴黎出发的是一些活泼的密谋者和一个快乐的国王,而现在回去的却是一群被俘的叛乱者和一个垂死的国王。
“陛下,”他说,“你让人叫我,我来了。”
他看了看玛尔戈。她那双因惊讶而变得更大的眼睛从亨利移到国王,又从国王移到亨利。
国王听见这声音,打了个哆嗦,机械地伸出一只手来。
“唔!唔!我逃跑被抓住,难道反而会成为一件好事吗?”他喃喃地说。这种奇妙的直觉有时使他成为一个很有预见的人。
“陛下,”亨利依然垂着双手说,“陛下忘了我不再是你的兄弟,而是你的囚犯。”
在另一边,已经在南希先生看管下的纳瓦尔国王看着这幅情景,越来越感到诧异。
“啊!啊!是这样,”查理说,“谢谢你提醒了我。可是我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弗朗索瓦站在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哥哥受痛苦折磨的原因。
“我会遵守这个诺言的。请问吧,陛下。”
可怜的国王松开缰绳,张开双臂向后倒去。被这又一次的发作吓坏了的大臣们,急忙把他扶住。
国王往手心里倒了一点冷水,然后把手放在额头上。
“也许是的。我两眼发花。抓住的人都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了,难道天黑了吗!噢!天哪!我浑身发烧!……救救我!救救我!”
“阿朗松公爵对你的控告有真实的成分吗?你回答,亨利!”
“陛下,想必是气的。”弗朗索瓦说。
“只有一半是真的:是阿朗松先生要逃跑,我只是陪他走罢了。”
“算了,……”国王说,“回去吧。我感到冷,头晕。”
“为什么你要陪他走呢?”查理问,“亨利,这么说,你对我不满意啰?”
“没有,陛下,”南希先生说,“也许他根本不在树林里,也许他逃跑了。”
“不,陛下,恰恰相反;我只会赞扬陛下;能洞察人心的上帝会看到,我在心中对我的哥哥、我的国王怀着多么深厚的感情。”
“德穆伊先生呢?找到他了吗?”国王问。
“在我看来,一个被我们爱、而且又爱我们的人是不会想到要逃跑的。”查理说。
科科纳也这样做了。
“所以我不是逃避爱我的人,而是逃避恨我的人。陛下允许我坦率地谈谈我的想法吗?”亨利说。
拉莫尔立即把剑交给离他最近的队长。
“说吧,先生。”
拉莫尔看着玛格丽特。她嫣然一笑。
“陛下,在这儿,恨我的人是阿朗松先生和太后。”
“那你就和南希先生一起回巴黎,禁闭在你自己的房间里。至于你们,先生们,”他接着对两位绅士说,“把你们的剑交出来。”
“阿朗松先生,我不去说他,”查理说,“不过太后对你是十分关心的。”
“陛下,我向你保证。”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提防她,陛下,而且我提防得对!”
“别说了!”查理说,“我们已经了解得够多的了。亨利,”他对纳瓦尔国王说,“你可以保证不逃跑吗?”
“提防她?”
“我原来以为只有殿下一个人,”拉莫尔天真地接着说,“可是后来我知道还有另外三个人……”
“提防她和她周围的人。陛下,你知道,一个君王的不幸往往不是由于受到了怠慢,而是由于被侍候得过分殷勤。”
“怎么,”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他在说些什么?”
“你说说看:你答应过把一切都告诉我。”
“噢!”科科纳说,“我还以为殿下已经原谅我一时冲动写下这封信了呢。我那是因为听说殿下想在卢浮宫走廊里用绳子勒死我的朋友拉莫尔。”
“陛下可以看到我正在这样做。”
“啊!见鬼!先生,这一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还给我写了一封相当无礼的信,提出辞职,感谢上帝,幸好这封信我带在身上。”
“说下去。”
“我!”科科纳说,“难道我竟这样不幸,不再属于殿下了吗?……”
“陛下,你不是对我说过你是爱我的吗?”
“又是老一套,”阿朗松咬着牙说,“陛下,幸好我告诉过你,这两位先生好几天以前就不再为我服务了。”
“小亨利,这是说:在你背叛以前,我是爱你的。”
“这么说是他害怕了,逃跑了。”科科纳接着说。“不能要求一个乡下佬也像一个绅士一样冷静。”
“这么说你将永远爱我了,陛下。”
“没有什么马夫。”公爵气急败坏地说。
“就算吧!”
“怎么!”科科纳说,“难道我们是马夫吗?你去把看守它们的马夫找来好了。”
“如果你爱我,你想必希望我活着,是吗?”
“可是那手牵的马,那些骡子,以及骡子驮着的那些箱子,又怎么解释呢?”弗朗索瓦问。
“如果你遇到什么不幸,我会感到十分难过的。”
科科纳做了一个笑脸,意思是:你瞧是吧,陛下!
“那好。陛下,你已经有两次差一点要难过了。”
“是这样,陛下,”队长回答,“科科纳先生看到我们,甚至就从马上下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
“先生们,是这样吗?”国王说。
“是的,因为有两次多亏上帝才救了我的命。当然,第二次上帝是以陛下的形象出现的。”
“我谦卑地请大人原谅,”科科纳说。“当时我正骑在马上。而我的朋友拉莫尔伯爵手里正拿着缰绳。”
“那第一次他是以什么形象出现的呢?”
“因为他们离自己的马太远了。”阿朗松说。
“是以一个如果看到自己同上帝混为一体会大为惊讶的人的形象出现的,那个人就是勒内。是的,陛下,你使我幸免于剑伤。”
“事实的确是这样:这两位先生没有做出任何想逃跑的动作。”队长说。
查理皱了皱眉头,因为他想起了把亨利带到巴尔街的那个夜晚。
“如果我们知道有什么事惹陛下生气了,我们是完全可以逃跑的。先生们,”科科纳转向轻骑兵们说,“凭着士兵的良心,请你们说说看,如果我们想逃跑,我们是不是可以跑掉?”
“那么勒内呢?”他说。
“啊!你们正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
“勒内使我幸免于毒害。”
“不,陛下,”科科纳说,“陛下的情报不对,我们正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阴下。Sub tegmine fagi.[1]”
“见鬼!小亨利,你真有运气。”国王说时本想微笑一下,可是一阵剧痛使他做出相反的表情。他自己的情况可不是这样。
“骑着马!武装到牙齿!那是在准备逃跑。”
“陛下,两次奇迹救了我,一次是出于那佛罗伦萨人[2]的悔悟,一次是出于你的仁慈。我向陛下承认,我担心老天不会无休止地制造奇迹。我逃跑就是根据这样一个谚语:‘自助者天助’。”
“陛下,我们正在闲聊着战争和爱情。”
“亨利,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一切?”
“你们被抓住的时候在干什么?”国王问。
“如果我昨天说这些话,我就是个告密者了。”
科科纳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
“那你今天对我说这些呢?”
“噢!噢!又是这个普罗旺斯人。”他说。
“今天就不一样了;我被人控告,有权为自己辩护。”
国王端详着这两朋友;看到拉莫尔,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小亨利,你能肯定那第一次谋害是事实吗?”
“我把他们抓起来,正是为了证明他们不是我的人。”公爵说。
“像第二次一样无可怀疑。”
公爵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有人试图毒死你?”
“啊!”玛格丽特指着拉莫尔和科科纳说。他们听到了刚才的全部对话,她想是可以指望他们的智慧的。“陛下,这两位是阿朗松先生的绅士,问问他们吧,他们会做出回答的。”
“是的。”
阿朗松轻声咒骂了一句。
“用什么?”
“抓到的人里面没有德穆伊先生,”南希先生说,“有人说好像看到过他,不过谁也不能肯定。”
“用软膏。”
谁也没有回答。
“软膏怎能毒死人呢?”
亨利感到一阵惊慌,和玛格丽特互相看了一眼;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天呀!陛下,你问问勒内,有人还能用手套毒死人呢……”
“抓到的人里面有德穆伊先生吗?”国王问。
查理皱了皱眉头;后来又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让人把德穆伊带来,”阿朗松说,“德穆伊先生该是被抓住了吧。”
“对,对,”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逃避死亡是造物的本能。智慧为什么就不能做本能所做的事呢?”
“可是我真想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查理喃喃地说。
“怎么样!陛下,”亨利问,“陛下满意我的坦率,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我会说:陛下,我像你一样是国王,”亨利高傲地说,“因为国王的身份不取决于王冠,而取决于出身;我可以回答一个兄弟,一个朋友,但绝不回答一个法官。”
“是的,亨利,是的,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这么说,你认为那些要害你的人并没有死心,他们正在作新的尝试。”
“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在审问你,你会怎么说呢?”
“陛下,每天晚上我发现自己还活着都感到惊奇。”
“陛下,”纳瓦尔国王坚定地说,“请容我斗胆问一句:我是在受审问吗?”
“小亨利,你看,就因为他们知道我爱你,所以要害死你。可是,你放心;他们的恶意一定会受到惩罚。现在你自由了。”
“不管怎样!”查理说,“亨利,你要知道,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
“自由地离开巴黎吗?陛下?”亨利问。
“我不是胡格诺的国王,”弗朗索瓦气得脸色煞白地说,然后偷偷地看了查理一眼。“而且希望永远不是。”
“不,你知道我离不开你。噢!真见鬼!我需要有个爱我的人。”
“是的!是的!”二十个声音同时喊道:“阿朗松公爵万岁!查理国王万岁!”
“那么,陛下,如果你要把我留在身边,你要给我一个恩典……”
“是呀!兄弟,”亨利说,“你不是昨天宣布你是纳瓦尔国王了吗?于是这些要求你做他们国王的胡格诺就来感谢你,感谢你接受了王冠,当然也要感谢国王赐给了你王冠。先生们,是不是?”
“什么恩典?”
“我!”公爵惊诧道。
“就是千万不要把我当作朋友留下,而要当作囚犯。”
“阿朗松先生!是这样吗?”
“什么,囚犯?”
“当然啰,陛下,”亨利说,“不过也许是阿朗松先生吧。”
“是的,陛下难道看不出是你的友谊害了我?”
“唔!你的胡格诺呗,真见鬼!”查理说,“如果是有人请他们来的话,那么无论如何总不会是我。”
“你要我恨你?”
“什么绅士?”亨利一边用询问的目光环视着周围,一边反问道。
“陛下,一种表面的恨。这样的恨可以救我:他们知道我失宠了,就不急于杀我了。”
“那么这些绅士,”查理说,“他们是你请来的吗?”
“小亨利,”查理说,“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你的愿望不能实现,你的目的不能达到,我一定会感到惊奇的。”
“陛下,因为那隼一直向牧牛场飞去,等我们回到河边时,看国王已经在我们前面两公里远的地方,向森林这边来了;于是我们就快马加鞭在后面追你们,我们可不愿意错过看陛下打猎的机会。”
“那么,我得到国王的允许了?”
“啊!啊!”查理说,“可是抓住这只野鸡以后,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
“是的。”
亨利带着他那最天真无邪的神情把一只长着红色、蓝色、金色羽毛的鸟儿递给查理。
“这样,我就安心了……现在,国王有什么命令?”
“这不是吗?多漂亮的一只公鸡,你说是吗?”
“回去吧,小亨利。我很不舒服,我要去看看我的狗,然后就上床睡了。”
“野鸡在哪儿?”
“陛下,”亨利说,“你应该找一个医生来,你今天的不舒适也许比你想像的严重。”
“陛下,就在我们留在后面看那只苍鹭的时候,我的隼突然飞起来去追一只野鸡。”
“我已经让人去叫昂布鲁瓦兹·帕雷医生了;小亨利。”
“我们打猎是在河边,不是在树林里。”
“那我就可以更放心地走了。”
“从……从打猎的地方来呀,我的哥哥。”她回答道。
“说心里话,”国王说,“我认为在这个家庭里,只有你真正爱我。”
“先生,你从哪儿来?”国王语气强硬地说。玛格丽特听了立刻激动起来。
“陛下,你真的这样想吗?”
亨利急忙赶上来;可是,当他跑完了二百步的距离来到内兄面前时,查理的剧痛已经过去。
“这是心里话!”
这时,国王突然感到肺腑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松开缰绳,双手按住胁部,像一个发狂的人一样呼喊着。
“那好!就请你把我当作一个你不想让他再活一个月的人一样交给南希先生吧,只有这样,我爱你才能爱得长。”
“这一次他又要逃脱了。”弗朗索瓦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南希先生!”查理喊道。
见这对年轻夫妇出现在小径尽头,阿朗松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而查理却心花怒放;因为他本能地希望他弟弟逼使他所做的一切到头来落在他弟弟的头上。
卫队长走了进来。
可是这还不能算完,必须知道他们干什么来着。
“我把国家最大的罪犯交给你,”国王说,“你要用你的脑袋担保看住他。”
他们的希望落空了。
亨利神情沮丧地跟在南希先生的后面走出去。
他和阿朗松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动作,料想一定可以看到纳瓦尔国王走出来。
[1]拉丁语:“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查理九世正在看着被关在侍猎仆人的小屋里的所有绅士由他的卫士们押着鱼贯而出。
[2]指勒内。
这两个年轻人走进包围时所见的情景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哪怕他只见过一次,甚至只是一眨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