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他幸好不爱,如果这种爱情让他也干出我此刻看到你想干的蠢事,那就让地狱里的五十万魔鬼把爱情赶走吧,因为它会让两个善良的绅士掉脑袋的。傻瓜!就像查理国王说的,我们是在搞阴谋,我亲爱的;既然阴谋失败了,就该逃跑。快上马,快上马,拉莫尔!”
“德穆伊·德·圣法尔先生没有承担帮助玛格丽特王后逃跑的任务,”拉莫尔说,“德穆伊·德·圣法尔先生也不爱玛格丽特王后。”
“你逃吧,亲爱的,我不阻拦你,我甚至要求你这样做。你的生命比我的珍贵。那就保护好你的生命吧!”
“总不是为了自投罗网吧!”科科纳回答,“我劝你别再耽误时间了。我猜你又要高谈阔论,在‘逃跑’两个字上做文章了!你还是谈一谈扔掉盾牌的奥拉斯和那被人用盾牌抬回来的伊巴密侬达[4]吧;至于我,我只说一句话:德穆伊·德·圣法尔先生逃到哪儿,大家就可以跟到哪儿。”
“你还是说:科科纳,让我们一起被吊死吧;别对我说:科科纳,你一个人逃命吧。”
“等一下,”拉莫尔说,“我们到这儿来是有任务的。”
“嗨!朋友,”拉莫尔回答,“吊索是对付乡下佬的,不是对付我们这样的绅士的。”
“快!快!”他说,“我重复一遍德穆伊刚才的话:快上路吧!德穆伊说得对,快上路,快上路,拉莫尔!”
“我开始相信我采取的预防措施是对的了。”科科纳吸了一口气说。
科科纳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当拉莫尔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目送德穆伊逐渐消失在树林中时,他已经跑到放马的地方,把马牵过来,跳上自己的马背,把另一匹马的缰绳扔到拉莫尔手中,准备奔跑起来。
“什么措施?”
年轻人的声音有去无回:德穆伊已经离得太远,听不到他的问话,更谈不上回答他了。
“交了一个刽子手朋友。”
“那么王后呢?”
“你尽说不吉利的话,亲爱的科科纳。”
他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停止奔跑,话刚说完,他人已跑出老远了。因此,等拉莫尔和科科纳完全明白了意思,拉莫尔喊道:
“可是我们到底怎么办呢?”科科纳不耐烦地大声说。
“喂!快!快!”那胡格诺喊道,“快逃,全完了!我特地绕道来告诉你们。快上路吧!”
“我们得找到王后。”
“德穆伊先生!”不安的科科纳喊道,他现在变得比拉莫尔还警惕。“德穆伊先生在逃跑!这么说,我们也得逃跑了?”
“到哪儿去找?”
他两只手里各拿着一支枪,只靠双膝驾驭着他那飞奔的马。
“我也不知道……去找国王!”
科科纳的话音还未落,一个骑士在树林中像闪电般飞驰而来,跳过沟渠、灌木丛和障碍,来到两位绅士身边。
“到哪儿去找?”
“这次,你说得有道理。”科科纳咕哝着。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能做到五十个人做不到或者不敢做的事。”
“不行,不能去!”拉莫尔说,“如果我们的事败露了,国王首先就会注意那里,因为一般人约会都在那个地方。”
“你算抓住了我自尊心强的弱点了,雅辛特,这不是个好兆头。”
“见鬼!事情严重了,”科科纳站起来说,“快到弗朗索瓦一阁去。”
“好吧!等着瞧吧,上马,我们出发吧!”
这时,在同一条小径上,但方向与王后相反,驰过一队骑士,两位朋友认出这是些热诚的、几乎是狂热的新教徒。他们的马蹦得就像《约伯记》[3]中所说的那些蚱蜢一样:他们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这太好了!”
科科纳耸了耸肩,又躺下了。
拉莫尔转过身来准备跨上马鞍;可是他刚把脚踏在马镫上,只听得一声威严的命令:
“那么!”拉莫尔说,“我们各人照自己理解的去做吧。你走,我留下。”
“站住!快投降!”那声音说。
“她的意思是;快逃跑。”
与此同时,一棵橡树后面露出了一张脸,接着一下子露出三十张脸;这是些轻骑兵,不过现在成了步兵;他们正在欧石南丛中匍匐前进,搜查着树林。
“她的意思是:等着我。”
“我怎么对你说的?”科科纳喃喃地说。
“她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你们快走。”科科纳说。
一声低沉的怒吼是拉莫尔的回答。
“她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待会儿见……”拉莫尔说。
轻骑兵们离这两个朋友还有三十步远。
“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科科纳说。
“先生们,什么事!”皮埃蒙特人大声问那骑兵队长,同时又轻声对拉莫尔说:“看着办吧!”
“王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队长下令用枪瞄准这两个朋友。
不久,一阵均匀而又有节奏的声音传到这两位朋友的耳中,马嘶声使离他们十步远处他们准备好的两匹马支棱起了耳朵;一个女人,像一个白色的影子一样,飞也似的在小径上驰过,她向这两人转过身来,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便不见了。
科科纳继续低声说:“上马!拉莫尔,还来得及;跳上马,我已经看你这样做过上百次了,我们一起走。”
科科纳也站了起来,但是比他文静得多;好像这皮埃蒙特人的活力转移到了拉莫尔身上,而拉莫尔的无忧无虑的特性控制了他的朋友。这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一个是热情主动的,而另一个是消极违心的。
说罢,又转身朝着轻骑兵:
“他们来了,”他说,“注意!”
“喂!见鬼,先生们,别开枪,你们会伤害朋友的。”
拉莫尔一下子站了起来。
又对拉莫尔说:
果然,一阵轻微得几乎不易察觉的声音从草原上隐约传来,在一般人的耳朵听来,那是风声;可骑士们却可以听出,那是远处的马蹄声。
“隔着树木,他们打不准;他们就是开枪,也打不着我们。”
“就是,既然鹿逃跑了,说明它听到了你听不到的响声。”科科纳说。
“办不到,”拉莫尔说,“我们带不走玛格丽特的马和那两头驴,那匹马和那两头驴会牵连她的。我自会用我的回答来消除一切嫌疑。你去吧!朋友,走吧!”
“噢!噢!”拉莫尔说,“我想你是对的,因为鹿逃跑了。”
“先生们,”科科纳拔出剑,举在空中,“先生们,我们投降了。”
拉莫尔看着那只黄鹿。它低着头,像是准备吃草似的,一动不动地倾听着;过了一会儿,它抬起那长着漂亮的长角的额头,把耳朵朝向显然是发出声音的方向;接着,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原因,它却像闪电般地飞快跑走了。
轻骑兵们放下了他们的枪。
“你就会看到的。”
“不过请问:为什么要我们投降?”
“那又怎么样?”
“这个你们去问纳瓦尔国王好了。”
科科纳用手指着黄鹿。
“我们犯了什么罪?”
“那儿。”
“阿朗松先生会向你们解释的。”
“在哪儿?”
科科纳和拉莫尔互相看了一眼:在这种时候,敌人的名字是不大可能让他们安心的。
“好吧!”科科纳坐起身,用手抓住拉莫尔的胳膊,“看这只黄鹿。”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抵抗。科科纳听到要他下马的命令,二话没说就照办了。然后,这两个人被夹在轻骑兵中间,这一行人就向弗朗索瓦一世行宫走去。
“没听见。”
“你不是想看看弗朗索瓦一世行宫吗?”科科纳透过树木,眺见一座奇美的哥特式建筑的围墙,对拉莫尔道,“好吧,看来你就要看到了。”
“你什么也没听见?”
拉莫尔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给科科纳。
“真奇怪,我听了半天,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这座奇美的楼阁是路易七世时建造的,由于弗朗索瓦一世总选择这儿作狩猎的集合点,所以世人称它为弗朗索瓦一世阁。这座楼阁旁边有一间为侍猎的仆人盖的小屋,这小屋此刻已经被火枪、长矛和闪亮的长剑挡得几乎看不见了,就像被将收割的变白了的庄稼遮住的茅草一样。被捕的人都已被带到这间小屋里。
“安静!这次我昕到了什么响动,我不会听错。”
现在让我们来把情况交代一下吧。这样的形势,尤其对这两位朋友来说,实在是让人大惑不解。
“怎么啦?”后者问。
正像事前约定的那样,新教派的绅士们已经会集在弗朗索瓦一世阁;我们知道德穆伊早就弄到了这座楼阁的钥匙。
他既然这样想,于是就像一个说做就做的人一样,在自己的斗篷上躺下;可是他耳朵刚接触地面,立即竖起一个手指,要拉莫尔别说话。
这些至少自认为是森林的主宰的人,东一个西一个设下了一些岗哨。可是那些轻骑兵,把白肩带换成了红肩带——这是南希先生天才的主意——出其不意,没打一枪,就搞掉了这些岗哨。
“现在还没到中午,”科科纳说,“所以也没出什么事。看来我们还有时间睡一觉。”
轻骑兵们继续往前搜查,向着楼阁围拢;可是德穆伊先生——我们上文说过,他正在紫罗兰小径的尽头等候国王——见这些披红肩带的人走路蹑手蹑脚的,立刻发生了怀疑。于是他闪在一边不让他们看到。他发现他们排成巨大的圆圈在林中搜索,圈子越来越缩小,紧紧包围住了会合地点。
“不是她,”拉莫尔说。“出什么事了?现在好像已经到中午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国王卫队的白色羽毛和发亮的火枪出现在主要小径的深处。最后,他看到了国王本人;而在小径的另一头,他远远地看到了纳瓦尔国王。于是他用帽子在空中划了个十字,这是事先说好的表示一切都完了的信号。纳瓦尔国王一见这信号,回头便跑,消失了踪影。
“是呀!这很怪,”科科纳打着呵欠说,“我的心就一点也不跳。”
德穆伊立即用马刺猛刺了两下马肚子,逃跑了;正是在逃跑的时候,我们已经说过,他向拉莫尔和科科纳发出了警告。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拉莫尔说,“我好像看到了她的小白马。噢!这真是怪事,只要我一想到她来了,我的心就跳得厉害。”
再说国王发现不见了亨利和玛格丽特,便在阿朗松的陪同下来看他们两人从小屋里出来,因为他吩咐过:不论是楼阁里找到的人还是树林里找到的人,全部关押在这小屋里。
“嗨!该死的!谁说你强迫我来着?首先,我就从未见过有谁能强迫我科科纳干我不想干的事。可是,你难道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去而不跟着你,尤其是我看出你是在到魔鬼那里去!”
阿朗松信心十足地在国王身边驱马小跑着,而国王则由于尖锐的痛苦有增无已而变得情绪恶劣,有两三次他几乎要晕过去,有一次他甚至吐出血来。
“科科纳,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拉莫尔说,“我不强迫你跟我去冒这样的险。促使我参与这场密谋的那种特殊的感情,你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
“快!快!”国王到达时说,“我们得快些,我想赶紧回卢浮宫。把加尔文教徒们都给我从兔子洞里拉出来!今天是圣布莱兹神的节日,他是圣巴托罗缪神的表兄弟。”
“他们在搞密谋,我们也就同样是啰。”
听到国王这番话,那密密麻麻的长矛和火枪都活动开了,从树林里和楼阁里抓来的胡格诺被押着从小屋里鱼贯而出。
“我们没有密谋,我们是在为国王和王后效劳。”
不过就是不见纳瓦尔国王、玛格丽特和德穆伊。
“好呀!好呀!”那第二个绅士说。读者想必已经认出了他是科科纳。“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正等着呢。我可抓住你了。这么说,我们是在密谋啰。”
“喂!亨利和玛尔戈在哪儿?”国王说,“阿朗松,你说过他们在这儿,傻瓜!一定要找到他们。”
“见鬼!我亲爱的阿尼巴尔,”那个先开口说话的人又说,“总得把我们两人骑的马放在什么地方吧,还有我们手里牵的两匹马,还有那两匹母骡,它们驮了那么多东西,我简直不知道它们怎么跟得上我们。我认为隐蔽在这古老的山毛榉和百年的老橡树下面再合适不过了。我敢说,我绝不像你似的责备德穆伊先生。从他指挥的所有准备工作来看,他具有一个真正的密谋家应有的远见。”
“纳瓦尔国王和王后?”南希先生说,“我们根本没有见到他们,陛下。”“他们不是来了吗!”内韦尔夫人说。
“现在,”另一个人说;看来他对期待中的事件抱着比他同伴更乐观的态度。“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们一定是去远了……我对你说过,这个地方不适合观察。别人看不到我们,这是真的,可我们也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在通向河边的一条小径靠河的那一头,果然出现了亨利和玛尔戈。他们俩人像没事人似的悠闲自得,每人手中举着一只隼,情意绵绵地互相依偎着,连他们奔跑着的马也像是在用鼻子彼此爱抚着。
“我好像觉得打猎的人刚才已经走到了离我们特别近的地方,”这个人说,“我甚至听到了他们激励大隼的喊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气得发疯的阿朗松下令在附近搜查,结果在长春藤绿廊下找到了拉莫尔和科科纳。
这两人中的一个人,用一个膝盖和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像我们刚才提到的小兔和黄鹿那样在侧耳细听。
他们两人也手拉着手紧紧依偎着走进那由卫士们组成的包围圈,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君王,不可能有亨利和玛格丽特那样的高雅风度;拉莫尔的脸色太苍白,而科科纳的脸色又太红。
就在这块空地中间,有两个男人躺在草地上,身下垫着一件旅行用的斗篷,身边各有一把长剑和当时人们称为“帕蒂纳”的大口径火枪。远远看去,这两个人服饰风雅,像是《十日谈》[1]中的那些快乐的离间者;但是走近一看,他们都带着吓人的武器,像是一百年后萨尔瓦多·罗萨[2]在他的风景画中按真人绘画的绿林大盗。
[1]《十日谈》:十四世纪意大利作家薄卡丘的作品。
在紫罗兰小径的右边,是长长的绿廊,长满苔藓的僻静场所;在那熏衣草和欧石南丛中,一只惊恐的小兔,不时地竖起耳朵;游荡着的黄鹿抬起长角的脑袋,扇动着鼻孔在凝神细听。东边是一块空地,离公路相当远,从公路上看不到这空地,可是从这空地上却能看得到公路。
[2]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和音乐家。
不过我们还是不得不暂且离开这个盛大的场面,进到树林里去;我们刚才叙述的这场戏的所有演员很快会到那儿去跟我们会合的。
[3]《约伯记》:基督教《圣经》中旧约的一个组成部分。
君王们打鸟,那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他们几乎成了神话中的半神半人,打猎已不只是一种消遣,而且成为一种艺术。
[4]伊巴密侬达(约公元前420—约前362):古希腊底比斯统帅和政治家,武功显赫一时,后在曼提亚战役中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