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刚说完这句话,吉洛纳慌里慌张地进来,在玛格丽特耳边说了几句,玛格丽特听了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在她同吉洛纳一起向前厅奔去的时候,亨利一点也不关心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走出房间,而是去查看了一下床,床边巷道和挂毯后面,并且用手指敲了一下墙。德穆伊被这一切惊呆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剑是否在鞘里。
“德穆伊,你不用报复,”亨利握住年轻人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说,“至少你先听完我的话。”亨利转向王后说:“夫人,我请求你留心一下,务必不要让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玛格丽特走出卧室,冲进前厅,迎面挡住了拉莫尔。后者不顾吉洛纳的再三恳求,正要闯进玛格丽特的房间。
“啊!夫人,”年轻的胡格诺责备说。他的语气是严厉的,然而更多的却是伤感。“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出卖了我,这太不好了,如果我要报复你,说出……”
科科纳站在拉莫尔的身后,准备着推动他前进,或者掩护他撤退。
玛格丽特走向偏房,打开门,拉着德穆伊,不容分说地把他领到纳瓦尔国王面前。
“啊!是你,拉莫尔先生,”王后嚷道,“你怎么啦,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还浑身哆嗦?”
“他?”亨利惊喜地喊道,“这么说,他没有去阿朗松那儿?噢!快请他出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夫人,”吉洛纳说,“拉莫尔先生把门敲得山响,尽管陛下吩咐过,我也只好给他开门。”
“不,陛下,是德穆伊。”
“噢!这是怎么回事?”王后厉声问道,“拉莫尔先生,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还是拉莫尔先生吗?”亨利问。
“夫人,那是因为我想通知陛下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一个小偷,穿着我的斗篷,戴着我的帽子,进了你的房间。”
玛格丽特笑了。
“先生,你疯了,”玛格丽特说,“我明明看到你的斗篷就披在你肩上,而且——上帝原谅我——我同样看到你在同王后说话时你的帽子还戴在你的头上。”
“噢!噢!”亨利说,“又有人在那儿?真的,这间偏房里总有人,即使想到你的房间来住也不成了。”
“噢,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拉莫尔说着赶紧摘下帽子。“上帝可以作证,我绝不是对你缺乏敬意。”
“陛下,轻声些。”玛格丽特说着,眼睛和嘴都做出暗示,还用手指了一下偏房。
“不,是缺乏信任,对吗?”王后说。
“夫人,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就会葬送掉我们的——至少是我的——一切计划。”
“有什么办法呢?”拉莫尔说,“当一个男人穿着我的服装,也许还借用我的名义进了陛下的住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为什么要了解这个?”玛格丽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问道。
“一个男人!”玛格丽特说着温柔地握住她可怜的情人的胳膊,“一个男人!……你太客气了,拉莫尔先生。你把眼睛贴在挂毯开口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是两个男人。”
“同德穆伊。”
玛格丽特果然把挂毯拉开了一点,拉莫尔认出是亨利在同一个穿桃红色斗篷的男人说话;好奇的科科纳也伸过头去,认出了德穆伊,两个人都呆住了。
“同谁,先生?”她问。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玛格丽特说,“你就站在我房间的门口,亲爱的拉莫尔,用你的生命保证,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如果有人走进楼梯口,就发出警告。”
玛格丽特打了个寒战。
拉莫尔像孩子似的听话,同科科纳面面相觑地走出了房间;他们到了门外,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
“夫人,”亨利继续说,“你随时都可以进你兄弟阿朗松先生的住处,是不是?他很信任你,对你很有感情。我求你去看看此刻是否正在同某个人秘密约会,可以吗?”
“德穆伊!”科科纳喊道。
“我会说,我已经准备好同你一起战斗,不管是用公开的还是用隐蔽的方式,也不管要反对的人是谁。”
“亨利!”拉莫尔喃喃地说。
“夫人,如果有人突然来妨碍我们的计划,使我们处于困境,你会怎样想呢?”
“德穆伊穿着你的桃红色斗篷,插着白羽毛,像你一样甩胳膊。”
“先生,我相信你的无所用心只是一种伪装,我不只是相信占卜者的预言,而且相信你的才干。”
“啊!这个嘛……”拉莫尔接着说,“既然不是涉及爱情,那么必然与一个阴谋有关。”
“我非常高兴你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夫人,而且我相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会放弃我要实现的计划,甚至在那一天,就是由于你突然闯入而使我幸免一死的那一天。”
“啊!该死的!我们现在被卷到政治里来了。”科科纳埋怨地说。“幸好我的内韦尔夫人同这一切毫无牵连。”
“是的,陛下,而且我只要求一件事:当你要采取行动时,要尽可能早些给我参加的机会。”
玛格丽特走回来又坐到两个说话的男人的身边;她只离开了一分钟,但是她充分利用了这点时间。吉洛纳守在秘密通道口上,两位绅士守在主要的进口处,她可以完全放心了。
“我是这样理解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的:在我们共同实行的所有计划中,我不仅可以把你当作一个忠诚的、而且是积极的同盟者。”
“夫人,”亨利说,“你认为会有人用某种方法偷听并且听到我们的谈话吗?”
“是这样,陛下。”
“先生,”玛格丽特说,“这个房间是加固的,双重的墙很隔音。”
“夫人,”亨利说,“我记得我对前途的幻想和你是一致的;虽然我们作为夫妇是分开生活的,但我们愿意把彼此的命运结合在一起。”
“我相信你。”亨利笑着说。
这对夫妇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先开了口。
然后,他转向德穆伊。
玛格丽特向国王表示了欢迎,请他坐在一张扶手椅里,自己也在一张雕刻得十分精细、硬得像钢一样的乌木椅上坐下。
“你说吧!你来这儿干什么?”国王压低嗓音说;尽管玛格丽特作了保证,他还是不完全放心。
“夫人,你做得对,幻想对你很有好处。我刚才也在幻想。可是和你相反,你需要独自一人幻想,而我却特地下楼来找你谈谈我的幻想。”
“这儿?”德穆伊说。
“我?是的,陛下,我在幻想。”
“是的,这儿,这个房间。”亨利重复着说。
“夫人,你有心事吗?”他问道。
“他来这儿什么也不干;是我把他拉进来的。”玛格丽特说。
他发现了玛格丽特脸上的阴沉的表情。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亨利带着他那惯有的细心多疑的态度走进屋来。即使在最没有危险的时刻,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他当前的处境下,他也就更有理由对一切都细细观察了。
“我全猜到了。”
这一次,玛格丽特一点也不感到慌张,只是心情不佳,刚才的一切早把爱情赶得远远的了。
“你瞧,德穆伊,人们能猜到一切。”
德穆伊急忙跑了进去,刚关上门,亨利就进来了。
“德穆伊先生,”玛格丽特继续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同弗朗索瓦公爵一起到他手下的两位绅士的房间里来着。”
“先生,进里面去,”她说,“你躲在这里面,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保险,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保证你的安全。”
“你瞧,德穆伊,”亨利重复着说,“人们什么都知道。”
玛格丽特拉住德穆伊,把他拖进那间有名的偏房。
“这倒是真的。”德穆伊说。
“夫人,”德穆伊说,“我提醒陛下,如果纳瓦尔国王看到我在这样的时候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卢浮宫里,我就完了。”
“我可以肯定阿朗松先生已经把你拉过去了。”亨利说。
“快去看看。”
“陛下,那是你的过错。为什么你那样顽固地拒绝我的建议?”
“我不知道。”
“你拒绝了!”玛格丽特喊道,“我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难道是真的吗?”
“谁在敲门?”
“夫人,”亨利说着摇了一下头,“你哟,我勇敢的德穆伊,你那些感叹真使我感到好笑。什么?一个男人走到我的住处,对我,对亨利——一个低声下气才被容许活着的亲王,一个改信天主教才得免除一死的胡格诺——谈论什么王位、造反、改天换地,尽管是在一个没有双层墙隔音的房间里提出的建议,我也必须接受!该死的!你们是孩子还是疯子!”
“是的,是敲您要我领这位先生出去的那扇门。”
“可是,陛下,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希望呢?如果不能用语言,至少也可以做一个手势,做一个暗示呀。”
“有人敲门?”
“德穆伊,我内弟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亨利问。
“不行了,夫人,您听见了吗?”
“噢!陛下,这不是我个人爱说就能说的秘密。”
“你领这位先生从另一扇门出去。”
“唉!我的上帝!”亨利对和这样一个不理解他的意思的人打交道有些不耐烦了,他接着说:“我不是问你他对你提出了哪些建议,我只想知道他偷听了吗,听到了没有。”
“从暗道。”
“他听了,陛下,而且也听到了。”
“他从哪儿来?”
“他听了,而且听到了!德穆伊,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这个可怜的阴谋分子!如果我当时说一句话,你就完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我只是怀疑有人在,即使不是他,也可能是另一个人:安儒公爵,查理九世,或者太后。德穆伊,你不知道卢浮宫里的墙正应了这句成语:隔墙有耳。要了解这儿的墙,我早说了!算了,算了!德穆伊,你对纳瓦尔国王的理智并不太信任,我奇怪,既然你在内心里并不敬重他,怎么会来向他献上一顶王冠的。”
“纳瓦尔国王来啦!”她嚷道。
“可是,陛下,”德穆伊继续申辩说,“你为什么不能在拒绝我的建议时做一个暗示!那样的话,我也不至于为此绝望,认为一切都完了。”
玛格丽特不安地沉思着。当她想继续发问时,吉洛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唉!该死的!”亨利大声说,“既然他可以听,就不能看了吗?一个手势和一句话一样能把人毁掉。你看,德穆伊,”国王巡视了一下四周,继续说,“现在,我们靠得那么近,我的话不会超出我们三人的椅子形成的这个圈子,可我在说时还害怕有人听到。德穆伊,再重复一下你的建议。”
“那些始终忠诚的人,是有权利要求我们的;那些不但抛弃了我们,而且也背叛了他们自己的人,就没有这个权利了。”
“可是,陛下,”德穆伊绝望地喊道,“现在我已经和阿朗松先生有约在先了。”
“可是,先生,你对你的老朋友难道就没有义务了吗?”
玛格丽特气恼地拍了一下她那纤丽的手掌。
“夫人,陛下可以毁掉我,可是不能要求我出卖我的新朋友。”
“这么说,已经太迟了?”她说。
“可是,先生……”
“相反,”亨利喃喃地说,“你知道,看来上帝是保佑我们的。德穆伊,继续保持同他的关系,因为弗朗索瓦可以保护我们大家。你以为纳瓦尔国王能保障你们的生命安全吗?不幸的是正好相反,我只会送掉你们所有人的命,而且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可是一个法兰西亲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德穆伊,你要弄到一些证物,要求他做出一些保证;而你以前却太幼稚无知了,只凭人家一句空话,你就诚心诚意地承担了义务,一句话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夫人,”德穆伊回答,“我不能说,我到现在还不回答你,就是因为我必须承担最起码的义务。”
“噢!陛下!请你相信,我是由于遭到你的拒绝太绝望了,才使我投入公爵的怀抱;同时也是怕他去告发,因为他已经掌握了秘密。”
“先生,”她说,“我能求你作些解释吗?我想我的要求还是得体的。”
“德穆伊,那么现在你也去掌握他的秘密,这就全在于你了。他渴望什么?当纳瓦尔的国王?那你就答应献给他王冠。他想怎样?离开王宫?那就为他提供逃跑的条件。德穆伊,你就像以前为我那样地为他操劳,举起这块盾牌去抵挡对我们的各种打击。必须逃跑时,我和他一起跑;必须战斗、统治时,我将一个人统治。”
玛格丽特拦住了他。
“你不要相信公爵,”玛格丽特说,“这是一个内心阴暗而头脑精明的人,他不讲什么仇恨和友情,随时可以把朋友当作敌人,把敌人当作朋友。”
德穆伊态度恭敬而又坚决地朝进来的那扇门走去。
“德穆伊,他在等你吗?”亨利说。
“夫人,”德穆伊躬身施了一礼,说,“求你不要再让我回答了,请赏光接受我的致意吧。”
“是的,陛下。”
“那为什么你从今天早上起就变了呢?”
“在哪儿等你?”
“你没有弄错,夫人,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是像你说的那样。”
“在他手下两个绅士的房间里。”
“听着,德穆伊先生,”玛格丽特惊讶地说,“在此以前我一直把你看成胡格诺派最坚定的领袖之一,我的国王丈夫最忠实的朋友;难道我弄错了吗?”
“几点钟?”
“唉!夫人,很遗憾,我还要请求你尤其不要让你丈夫、国王陛下知道我在卢浮宫。”德穆伊说。
“半夜十二点以前。”
“怎么?”玛格丽特叫道,“你不是找纳瓦尔国王?”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亨利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去吧,德穆伊。”
“请原谅,夫人,”德穆伊说,“我想你是猜错了;事实上相反,你绝不会知道……”
“先生,那我们一言为定。”玛格丽特说。
“德穆伊先生,”她说,“你可以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而且,我想我知道你要在卢浮宫找什么人,我可以把你安全地领到他那里去。”
“夫人,不用说了!”亨利信任地说,他非常知道在怎样的时刻对待怎样的人应采取怎样的态度。“同德穆伊先生共事,这些话是用不着说的。”
玛格丽特笑了。
“陛下,你说得对;”年轻人回答,“不过我却需要你的诺言,因为我要对其他首领有个交代。你并不是真的信了天主教,是吗?”
“我过去懂些,现在忘了。”年轻人回答。
亨利耸了耸肩。
“德穆伊先生,你会拉丁语吗?”她问。
“你不放弃纳瓦尔王国的王位?”
玛格丽特仔细地打量着德穆伊。
“德穆伊,我不放弃任何王位;我只是保留选择最好的,也就是对你、对我来说都是最理想的王位。”
“是的,我明白。”德穆伊说,“陛下把我当作纳瓦尔国王了。我们有着同样的身材,同样的白羽饰,还有些人当然是在奉承我,说我们有着同样的风度。”
“还有,如果在此期间陛下被关押起来,陛下是否能答应,即使在酷刑的折磨下也不透露真情?”
“噢!德穆伊先生,”玛格丽特说,“我认错人了!”
“德穆伊,我可以向上帝起誓。”
“是我,夫人,我请求陛下让我继续走我的路,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卢浮宫里。”
“陛下,还有一句话:我以后怎样来见你?”
“德穆伊先生!”她倒退了一步说。
“从明天起,你会有一把进我房间的钥匙;德穆伊,你可以自己进来,只要需要,不论你来多少次,也不管什么时间都可以。至于你如何进卢浮宫,那就要由阿朗松公爵为你安排了。等一会儿你从这个小楼梯上去,我给你领路。王后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把那个穿着和你一样的红斗篷、刚才进入前厅的先生请进来。不能让人发现有两个穿红斗篷的人,从而知道你是冒充的。德穆伊,你说对吗?夫人,你说对吗?”
玛格丽特轻轻惊叫了一声。这谨慎的胡格诺刚才一直在担心着她会惊叫出来,然而此刻他已不用害怕了。
亨利一边注视着玛格丽特,一边微笑着说出最后几个字。
德穆伊没有回答,只管跟着她走,可是等门一关上,他走进光线比楼道里亮的前厅,玛格丽特就认出他不是拉莫尔。
“是的,”她泰然自若地说,“因为这个拉莫尔先生是我公爵弟弟的人。”
“Sola sum;introito,carissime。[1]”
“好吧,夫人,尽量把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亨利十分严肃地说,“不要吝啬钱财,也不要舍不得许愿,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他。”
果然,玛格丽特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在昏暗中她把他错当成了拉莫尔。她凑在他耳边说了声拉丁语:
“好吧!”玛格丽特带着那种只有薄伽丘[2]笔下的女人们才会有的那种微笑说,“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就尽我的力量促使它实现吧。”
“别出声,夫人。”
“好,好,夫人;那么你呢,德穆伊,你去公爵那儿引他上钩。”
年轻的胡格诺分子认出是纳瓦尔王后,他知道一定是出了点儿误会,但他又不敢出声,怕玛格丽特喊起来,暴露了自己。他宁愿被领进房间,等到了里面再向这位美丽的向导解释清楚。
[1]拉丁语:“只有我一个人;进来,亲爱的。”
科科纳没有看错,那个领穿桃红色斗篷进屋的女人的确是纳瓦尔王后;至于那个穿桃红色斗篷的骑士,我估计读者也已经猜到是勇敢的德穆伊。
[2]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作家,《十日谈》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