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亨利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夫人,”她说,“是卖香料的勒内师傅。”
“你是不是希望我回绝他?”夏洛特说。
亨利和夏洛特担心地互相看了一眼,亨利正想到他不止一次藏过身的祈祷室里去,达丽奥尔回来了。
“不!”亨利说,“勒内师傅从来不做事前没有考虑好的事情;他既然来,说明他有来的理由。”
“去看看是谁敲门,再回来告诉我。”索弗夫人说。
“那么你愿意藏起来吗?”
“夫人,有人敲门,”达丽奥尔把头伸进卧室的门来说道。
“我看没有必要,”亨利说,“因为勒内师傅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在这儿。”
夏洛特把手伸到刚才谈到的那个银盒子上,想必是要让亨利看看她是怎样使用这种鲜红的软膏,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了一下前厅的门,把这对情侣吓了一跳。
“可是陛下不是见到他就会想起痛苦的往事吗?”
亨利好像是为验证这个迷人的女人刚说的话,把自己的嘴唇贴在男爵夫人正对着镜子仔细观赏着的嘴唇上。
“我!”亨利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但也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我没有什么!不错,我们之间过去很冷淡;但是,自从圣巴托罗缪之夜以后,我们已经言归于好了。”
“噢!这个嘛,这是勒内送给我的,陛下,是他早就答应给我的那种著名的软膏,用来保护我的嘴唇,好让那两片陛下有时感到那么柔软的嘴唇变得更柔软些。”
“请他进来吧!”索弗夫人对达丽奥尔说。
“这只带雕镂盖的好玩的小银盒呢?”
一会儿,勒内走了进来,他先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是分头发的。”
索弗夫人依然坐在梳妆台前。
“这个漂亮的象牙小耙子呢?”
亨利已走回去坐在躺椅上。
“是的,陛下。”索弗夫人微笑着回答,“你一下就猜着了。”
夏洛特在亮处,亨利在暗处。
“算了吧!”亨利说,“我们别再回到政治上去了。这支小笔是做什么的,那么细巧,那么精致?是不是为我的奥林匹斯山[3]上的丘比特画眉的。”
“夫人,”勒内亲热而又不失礼貌地说,“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
“看起来很多,”夏洛特叹息着说,“实际上是太少了,因为即使用上了所有这些东西,我也还是没法管住陛下的心。”
“勒内,原谅什么?”索弗夫人带着漂亮女人对待包围着她们、争着把她们打扮得更漂亮的化妆品商人惯有的高傲神态问道。
“开始吧,我的小夏洛特,我要看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管你刚才说了些什么。上帝!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香料盒,那么多袋粉,那么多小瓶子,那么多小玩意儿!”
“请您原谅我老早就答应要为您美丽的朱唇配制点什么,可是直到……”
索弗夫人叹了口气,坐到梳妆台前。亨利把一张椅子拖到情妇的旁边,一条腿跪在椅子上,身子靠在椅背上。
“直到今天你才履行诺言,是吗?”夏洛特说。
“夏洛特,”亨利严肃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永远不提纳瓦尔王后的吗?可今天晚上,好像我们一直在谈她了。”
“今天?!”勒内重复着说。
“陛下,这样你不就让玛格丽特王后久等了吗?”
“是的,直到今天,甚至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收到你送来的这盒软膏。”
“也罢,”亨利说,“夏洛特,如果你一定要我走,我走就是了。不过,该死的!请答应我,让我看你梳好妆再走!”
“噢!果然如此,”勒内说着,用奇异的目光看了索弗夫人桌上的那一小盒软膏,那盒子和他商店里的一模一样。
“亨利,我现在很忧伤。我这样忧伤,你会觉得我乏味的;你觉得我乏味,就会不再爱我了。你看得很清楚,你还是早点走的好。”
“我猜对了!”他轻声说,“您已经用过了吗?”
“我的朋友,你今晚难道要赶我走吗?”亨利说。
“没有,还没有,你进来时我正要用呢!”
“陛下,”夏洛特说,“到了我休息的时候了;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太后那里去侍候。”
勒内的脸上现出了沉思的表情。亨利注意到了这一点,很少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
夏洛特所等待的根本不是这些话。每当她想探测一下亨利内心的无底深渊时,她好像就感到自己和情人之间的隔膜更深了,它像一堵坚固的墙一样,把他们彼此隔开。听到这番回答,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在这时,十点钟敲响了。
“怎么,勒内!你怎么啦?”国王问。
“我的朋友,”亨利说,“我想是卡特琳娜先对你说要你爱我,后来你自己的心也要你这样做,这时,虽然是这两种声音同时对你说话,但是你听从的只是你自己的心声。现在,我也爱你,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你;正因为这样,我有些秘密不告诉你,生怕你受到连累……因为太后的感情是多变的,是后娘的感情。”
“我?没有什么,陛下,”香料商说,“我正在恭候陛下问话,然后就向男爵夫人告辞。”
“亨利!亨利!”索弗夫人说,“我相信就是上帝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怎么!”亨利笑着说,“你需要我告诉你我看到你很高兴吗?”
“既然我是国王,你有时还想挖掉我的眼睛,这么说我已经让人相信我和她的所谓亲密关系了,因为你就认为这种亲密关系确实存在!”
勒内环视着四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像是要亲眼亲耳探查一下每扇门和挂毯后面有没有什么人,然后停住了脚,站在一个能把索弗夫人和亨利都包括在自己视线以内的地方。
“别这样,亨利!”索弗夫人说,“一见你这种笑容我就生气,尽管你是个国王,我有时真想挖掉你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说。
亨利笑了。
亨利警觉起来,凭着那像第六感官一样引导着他在生命的第一个时期里度过重重险关的令人赞叹的本能,他感觉到了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好像香料商的头脑里正在进行一场斗争。他把身子转向勒内,不过他还待在暗处,而佛罗伦萨人的脸则在灯光下。
“这么说,亨利,”索弗夫人大声说,“一定是你骗了我,玛格丽特真的是你的妻子。”
“勒内,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他说。
“可是,我还是要依靠她,这三个月来,我就是依靠着这个枕头才能睡上安稳觉的。”
“我是不是打扰陛下了?”香料商倒退了一步回答。
“亨利,可是你告诉过我,纳瓦尔王后为了报答我对她的忠诚,对我很宽宏大量。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她那令我如此感激的宽宏大量是真的,那她也只不过是根容易断裂的纽带。你不能依靠她的支持,因为并没有任何人相信你和她的所谓亲密关系。”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玛格丽特王后嘛,”亨利说,“噢!她是把我们大家联结在一起的纽带。”
“陛下,什么事?”
“那么玛格丽特王后呢?”
“你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我,是吗?”
“该你小声些了。”亨利说。“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了,我们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人们以前希望的是什么呢?好像是希望我成为天主教徒。那么好吧!圣宠已经感动了我;通过圣巴托罗缪之夜的说情,我已经成了天主教徒。我们现在像亲兄弟,像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和睦相处。”
“我想您一定在这儿。”
“玛格丽特夫人的丈夫!”夏洛特说。她的脸已经由于嫉妒而涨红了。
“那么你是想来找我的啰?”
“噢!”亨利说话时那么从容和自信,连索弗夫人也信以为真了。“我从前提防她是必要的,因为那时我们关系不好;可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了……”
“至少我是很高兴能遇到您。”
“亨利,”索弗夫人说,“谈到太后时,说话要小声些。”
“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亨利进一步问道。
“你爱我,”亨利继续说,“我就再没有什么可要求你的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你知道,幸福是永远不知满足的。亚当在天堂里也不感到完全幸福,他吃了那只倒霉的苹果,使我们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好奇心,总想在探索点什么未知事物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告诉我,我的朋友,帮助我满足这种好奇心吧。是不是卡特琳娜太后先要你爱我的?”
“也许吧,陛下!”勒内回答。
索弗夫人的脸红了。
夏洛特脸红了,因为她担心香料商要透露的事情也许和她过去对亨利的行为有关;于是,她装着一直在专心致志于梳妆,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突然打断他们的说话:
“可是,”亨利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夏洛特,如果我能解开这个哲学家们猜了三千年的谜呢?至少是关系到你的。”
“啊!真的,勒内,”她一面打开软膏盒,一面大声说,“你真是个让人喜欢的人;这盒软膏的颜色太好了,乘你在这里,我就当你的面来试用一下你的新产品吧。”
亨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用一只手打开盒子,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抹了一点玫瑰色软膏,准备往嘴唇上涂。
“我爱你。”索弗夫人露出迷人的笑容回答着,把自己纤丽的手放在情人的手心里。
勒内打了个寒战。
“你爱我吗,夏洛特?”亨利问。
男爵夫人微笑着把软膏往嘴唇上送。
“亨利,”夏洛特说,“你向我提出了所有国家的哲学家猜了三千年的谜语!亨利,不要问一个女人她为什么爱你,你只要问她:你爱我吗?”
勒内的脸色变得苍白。
“那好,夏洛特。”国王说,“你给我说说看,为什么在我结婚以前你拼命抵制我,而后来,对我这个粗鲁的贝亚恩人,一个可笑的外省人,一个连自己王冠上闪光的珠宝都保不住的可怜的王子,却变得不那么残酷了呢?”
亨利始终待在暗处,可是他那一双凝神注视着的火辣辣的眼睛,没有放过夏洛特的任何一个动作,也没有漏掉勒内的每一次战栗。
“我嘛,我什么也不会瞒你,”年轻的妇人说。
当夏洛特的手差一点儿就要碰到嘴唇时,勒内拉住了她的胳膊,这时亨利正好也站起身来想做同样的动作。
“可是轮到你头上,夏洛特,如果我查问你,你会怎么回答我呢?”亨利说。
见此光景,亨利又一声不响地在躺椅上坐下。
“吹牛!”索弗夫人摇着头说。
“夫人,等一下;”勒内强装着微笑说道,“在使用这种软膏以前,必须要做几点特别的说明。”
“我从正在学的教规上知道,天主教徒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发誓。”
“谁来给我做说明呢?”
“可是什么?”
“我。”
“如果我还是个胡格诺,当然可以了,可是……”
“什么时候?”
“你能发誓吗?”
“等我把要对纳瓦尔国王陛下说的话说完了。”
“从来没有。”
夏洛特睁大了眼睛,因为她根本听不懂勒内对她说的这种神秘的语言。她一手还拿着那盒软膏,眼睛看着另一只手被软膏染红了的指头。
“你从来没有瞒着我去过吗?”
亨利站起身来。他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就像这年轻的国王所有想法一样,他的这个想法有肤浅的一面,也有深刻的一面。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他走过去拿起夏洛特的手,把她那染红了的手指移向自己的嘴唇。
“我去的几次都告诉过你了。”
“等一下,”勒内激动地说,“等一下,夫人,请您用这块那不勒斯的肥皂洗一下您美丽的手,我忘了把肥皂和软膏一起带给您,我现在亲自送来了。”
“你后来再没有去过?”
他从银壳子里取出一块暗绿色的肥皂,放到一只镀金的盒里,倒上水,然后单腿跪下,把盆送到索弗夫人的面前。
索弗夫人微笑了。
“说真的,勒内师傅,我真认不出你来了,”亨利说,“你的殷勤远远超过了宫里所有的花花公子。”
“是的,我的朋友,我确实感到遗憾,”亨利说,“我遗憾的是我必须通过她的房间才能到我现在感到如此美好、如此幸福的这个房间来。”
“噢!多么好闻的香味!”夏洛特大声说着,一面用她美丽的双手搓着香肥皂上出来的珍珠般的泡沫。
“亨利,”索弗夫人说,“对我说真话:你在纳瓦尔王后陛下房里过的那个夜里,没有因为拉莫尔先生睡在你脚下、使你不能去王后的卧室而感到遗憾吗?”
勒内完成了他骑士的职责以后,递给索弗夫人一条弗里兹[4]细布手巾,让她擦手。
在这整个过程里,真正堕入了情网的亨利一直沉湎在幻想中。那个以受卡特琳娜之命强作情爱开始、而终于全心全意接受了这爱情的索弗夫人呢,则一直在凝视着亨利,想从他眼睛里判断他所想的同他所说的是否一致。
“现在,”佛罗伦萨人对亨利说,“陛下,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亨利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感激。这天晚上索弗夫人穿着简朴的细麻布睡衣显得分外动人。亨利的感激之情也有增无已。
夏洛特把手伸给亨利。亨利亲吻她的手。然后,夏洛特坐在转椅上转了半圈,准备听勒内要说些什么,而纳瓦尔则又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他现在更加确信:这个香料商的脑子里装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这天晚上,也就是勒内的住宅里发生了我们刚才讲述的那些情景的第二天晚上,索弗夫人坐在卧室的一张躺椅上,正在向亨利倾诉自己的忧虑和爱情,并且举出她在圣巴托罗缪第二天的那个著名的夜晚,也就是——我们还记得——亨利在他妻子房里度过的那个夜晚,所表现的忠诚来证明她的忧虑和爱情。
“怎么样呀?”夏洛特问。
再观察得仔细一点,人们可以发现在放满各种化妆品的梳妆台对面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扇小门,通往一间祈祷室。在高出两级的台上,放着一张跪凳。祈祷室的墙上,好像是为了纠正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两幅希腊神话题材的绘画似的,挂着三四幅最充满宗教精神的绘画。在这些画之间的空壁上有几颗镀金的钉子,挂着妇女使用的武器;因为在这个充满神奇阴谋的年代里,女人像男子一样身带武器,而且有时能像男人一样熟练地使用武器。
佛罗伦萨人看来下定了决心,向亨利转过身去。
一间小小的前厅装饰着绘有大朵黄花图案的锦缎壁衣,一间会客室张挂着蓝色的丝绒帷幔,卧室里放着一张床,弯弯曲曲的床柱挂着桃花色丝绸床帷,在床与墙之间的通道里挂着一面镜子和两幅根据维纳斯[1]和阿多尼斯[2]的爱情故事绘成的画。这就是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太后身边的妩媚的女官的住处,今天的人也许毋宁称之为“窝”吧。
[1]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这套房间像暂居宫中的亲王们为陪伴他们的人安排的那种住处一样,当然没有城里的住宅那么宽敞,那么舒适。我们已经介绍过,她那套房间在三层,几乎就在亨利住处的上面。房门开向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尖形的窗子,装着由铅条卡住的小玻璃,即使在一年中阳光最充足的日子里,也只能透过微弱的亮光。到了冬天,从下午三点起,就不得不点上一盏灯;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灯里放的油一样多,到晚上十点就自动熄灭;因此自从冬天到来以后,这对情人幽会就更加安全了。
[2]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在这个故事开始时,我们一笔带过地提到过索弗夫人的那套房间;只是当时由达丽奥尔给纳瓦尔国王打开的这扇门,总是在他进去之后就关得严严实实的,因此我们对贝亚恩人的这座神秘的爱情舞台的内情至今一无所知。
[3]奥林匹斯山:希腊东北部的一座高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该山山顶。
卡特琳娜没有猜错,亨利又恢复了他的老习惯,每天晚上都到索弗夫人那里去。起初,他这样做是严格保密的,慢慢地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多加小心了。所以卡特琳娜不费力气就能肯定玛格丽特依然只是名义上的纳瓦尔王后,而实际上的纳瓦尔王后还是索弗夫人。
[4]弗里兹:荷兰的一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