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还是要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林德太太。”安妮笑着说,“我会在绿山墙自学文学课程,还有其他任何我会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
“终于坐下来了,真高兴。我走了整整一天,让两条腿支着二百多磅的身子跑来跑去,太够呛了。不发胖真是件大幸事,马瑞拉。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好啦,安妮,我听说你已经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我非常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作为一个女人,你受的教育已足够了,该满足了。我可不相信姑娘、小伙一起上大学,让脑袋里装满拉丁、希腊文之类的东西会有什么好处。”
林德太太惊慌失措地抬起双手。
雷切尔太太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结实的身体便在门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后面长着一排高高的粉红色和黄色蜀葵花。
“安妮·雪莉,你会累死的。”
当安妮·雪莉放弃上大学的想法和打算留在家乡教书的消息在亚芬里传开时,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大部分不了解马瑞拉眼睛状况的好心人都认为她是个傻瓜。艾伦太太不这么想。她表示赞同,还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安妮,这让那姑娘高兴得热泪盈眶。林德太太也不那么认为。一天晚上,她来到绿山墙,在温暖、清香的夏日暮霭中,安妮和马瑞拉正坐在前门口。每当夜幕降临时,白蛾在花园四处飞舞,薄荷香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她们总喜欢坐在那儿。
“绝对不会。我会很健康的。噢,我可不会滥做事情。就像《乔塞亚·艾伦的太太》所说,我要‘悠着点儿’。不过,在漫长的冬夜中,我会有很多空余时间,反正我又不喜欢编钩之类的活儿。我打算到卡莫迪去教书,你知道。”
“可爱的姑娘!”马瑞拉说道,她妥协了,“我觉得你好像给了我新的生命。我想我该坚持让你去上大学,但是我知道我没法说服你,所以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安妮。”
“我不知道。我想你会在亚芬里这儿教书的。理事会已经决定让你在这里教书。”
“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已经十六岁半了,‘固执得像头骡子’,就像林德太太有一次对我说的。”安妮笑着说,“噢,马瑞拉,别再可怜我了。我不喜欢被人可怜,而且这也没必要。我打心眼儿里对能留在绿山墙感到高兴。没有人会像你和我这样爱它——所以我们必须保住它。”
“林德太太!”安妮惊讶地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以为他们已经答应用吉尔伯特·布莱思了!”
“我觉得好像不该让你放弃。”马瑞拉说,她指的是奖学金。
“他们是答应了。不过当吉尔伯特听说你在申请的时候,便跑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们在学校开了一个业务会,你知道——吉尔伯特对他们说他要收回申请,并且建议他们接受你的申请。他说他准备去白沙教书。他一定知道你非常想和马瑞拉待在一起,我得说,他真是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就是这样。真正的自我牺牲,因为他还得支付自己在白沙的膳宿费,大家都知道他必须自己挣钱上大学。所以理事会决定录用你。托马斯回家告诉我这条消息的时候,我高兴死了。”
“我还和从前一样有理想,有抱负。我只是改变了理想的目标。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而且我要保住你的视力。另外,我还打算在家自学一些大学课程。噢,我有一大堆计划,马瑞拉。一周来我一直在计划。我要把生命中最美的东西献给这里,相信它也会给我以最丰厚的回馈。我离开女王学院时,未来仿佛像一条笔直的路展现在我面前。我觉得自己沿途都可以看见很多里程碑。现在路上有了个弯道。我不知道弯道附近有什么,不过我相信那里一定有最美的景致。那条弯道有它的迷人之处,马瑞拉。我想知道越过弯道路会通向何方,那里是不是充满青春的壮丽与辉煌以及纷繁多变的轻柔光影——全新的风景,全新的美丽,走过去是不是还有很多道弯、很多座山。”
“我觉得我不该接受,”安妮喃喃道,“我是说——我觉得不该让吉尔伯特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为我。”
“但是你的理想,还有……”
“我想你现在没法阻止他了。他已和白沙的理事会签了合同。因此如果你拒绝的话,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一定得接受。现在这里没有派伊家的孩子上学,所以你的工作会非常顺利的。乔西是他们家的老小,最不省事的一个,就是这样。二十年来,亚芬里学校中总有派伊家的孩子,我想他们生活的任务便是不断提醒学校的老师这里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天哪!巴里家山墙上的那些闪光是什么意思?”
“胡说!”安妮高兴地笑着,“没有什么牺牲不牺牲的。没有比放弃绿山墙更糟的事了——没有什么事儿会令我如此伤心。我们必须保住这个亲爱的老地方。我的决心已定,马瑞拉。我不去雷德蒙德;我要留在这里教书。你一点儿也不用为我担心。”
“戴安娜在打信号让我过去,”安妮笑了,“你知道我们一直保持着老习惯。对不起,我过去一下,看看她想干什么。”
“哦,安妮,如果你在这儿,我会过得很好的。但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而牺牲掉自己。那样太可怕了。”
安妮犹如一只小鹿飞奔着跑下山坡,消失在了“闹鬼的森林”中的冷杉树影中。林德太太宽容地望着她的背影。
马瑞拉宛若身处梦乡,静静地听着。
“从一些方面看她还是像个孩子。”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我不去领那份奖学金了。你从镇上回来后的那天晚上,我就这么决定了。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马瑞拉,你当然不该认为我会在你困难时把你一个人丢下来的。我一直在考虑做何打算。让我告诉你我的计划吧。巴里先生想在明年租我们的农场。这样你就不必为它操心了。而我打算去教书。我已经向学校提出了申请——不过我估计自己可能得不到那个工作,因为据我所知,学校的理事已经答应把它给吉尔伯特·布莱思了。但是,我可以去卡莫迪的学校——昨天晚上布莱尔先生在店里这么对我说的。当然去那里远不如在亚芬里学校教书合适或方便。但是我可以住在家里,自己驾车从卡莫迪往返,至少天气暖和时可以这样。即使是冬天,我也可以每周五回来。为此,我们得留匹马。哦,我已经全计划好了,马瑞拉。我会给你念书,让你快乐。你不会感到寂寞无聊的。我们在这儿会非常安逸幸福的,你和我。”
“从另外一些方面看,她更像个女人。”马瑞拉反驳道,语气恢复了她过去的干脆利落。
“不去雷德蒙德!”马瑞拉抬起憔悴的脸庞,望着安妮。“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但是干脆利落不再是马瑞拉的突出特征了。正如那天晚上林德太太对她的托马斯说的那样。
“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儿的,马瑞拉。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不去雷德蒙德了。”
“马瑞拉·卡思伯特变得温和了。就是这样。”
“唉,安妮,我也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但是你能看得出来。我无法一个人留在这儿。烦恼和孤独会让我疯掉的。而且我的眼睛也会失明——我知道它会的。”
第二天晚上安妮去了亚芬里的小墓地,她在马修的墓前摆上了新鲜的花朵,又给苏格兰玫瑰花浇了水。她在那里一直徘徊到黄昏,她喜欢那个地方的平静和安宁,喜欢窃窃私语的白杨树,喜欢随心所欲地长在墓地间的青草。她离开那里后,便沿着通向“闪光之湖”的狭长山丘走下去,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展现在她面前的是笼罩在梦一般余晖中的亚芬里——“永远宁静的老地方”。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气息,就好像一阵风刚刚吹拂过充满三叶草香味的田地。家宅周围的树丛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远方是喃喃低语的紫色大海,海面上雾气迷蒙,而它的浅吟低唱似乎永无休止。西边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壮丽景色,投影在池塘中显得分外柔和。这美丽的一切让安妮心潮澎湃,她激动地向它们敞开心扉。
“你绝不能卖掉绿山墙。”安妮坚决地说。
“亲爱的老世界,”她低语道,“你非常可爱,我为自己能够生活在你的怀抱感到高兴。”
马瑞拉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起来。
在半山腰处,一个高个儿小伙子吹着口哨从布莱思家的门口走出来。是吉尔伯特,而当他认出安妮时,嘴边的口哨声也随之消失。他很有礼貌地抬了抬帽子,不过如果不是安妮停下脚步伸出手去的话,他也就安静地走过去了。
“安妮,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我的眼睛没问题,雇个能干的帮手,我还能凑合着在这儿待下去管理管理。可是像现在这样我没法留下来。总有一天我要失明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也不适合管这些事了。唉,我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自己把家卖掉的这一天。但是以后的情况只会越变越糟,到时就没人想买了。我们所有的钱都在银行;还有几张马修秋天签的单据需要偿还。林德太太建议我卖掉农庄,住到别的地方去——我猜她的意思是和她一块儿住。绿山墙卖不了多少钱——它太小了,房子也旧了。不过我想卖得的钱够我维持生活的。我很高兴你有那份奖学金,安妮。放假时你就无家可归了,想想真让我难过,就是这样,不过我想你能对付过去的。”
“吉尔伯特,”安妮说道,面颊通红,“我想谢谢你,你为了我放弃了这所学校。你真是太好了——我想让你知道我非常感激。”
“买下来!买下绿山墙?”安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啊,马瑞拉,你没有打算卖掉绿山墙吧!”
吉尔伯特热情地握住安妮伸出的手。
“他听说我打算卖掉绿山墙,他想买下来。”
“这根本不是我特别好的缘故,安妮。我很高兴能给你一些小小的帮助。从此以后我们成为好朋友好不好?你真的原谅了我过去的错?”
马瑞拉在窗边坐下,望着安妮。尽管医生嘱咐她不要哭,但她的眼中还是噙满了泪水,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安妮笑了,她努力想抽回她的手,却没有成功。
“萨德勒来这儿干吗,马瑞拉?”
“那天在池塘边我就原谅了你,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真是个固执的大傻瓜。我一直——干脆我就全坦白吧……从那天以来,我一直在后悔。”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马瑞拉从前院缓缓走了进来,刚才她一直在和一位访客谈话——安妮一眼认出那个人就是卡莫迪的约翰·萨德勒。安妮感到奇怪,他到底对马瑞拉说了些什么,让她的脸色看上去那么难看。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吉尔伯特喜气洋洋地说,“我们生来就该成为好朋友的,安妮。你一直在反抗命运的安排。我知道我们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你会继续学下去的,是不是?我也是这样。来,我送你回家吧。”
马瑞拉吃过晚饭后,安妮劝她上床睡觉。接着,安妮独自来到东山墙的屋子,含着眼泪,心情沉重地在夜幕中的窗户边坐下。自她回家后的那天晚上以来,发生了这么多悲哀的变化!那天她曾那样充满希望和欢乐,而未来似乎是那样光明灿烂。安妮觉得从那天以来自己好像已度过了好多年,可是在她上床时,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心情也平静了下来。她勇敢地直视着自己的责任,同时发现责任还是一个好伙伴——每当我们坦然面对它的时候,总是会发现它是我们的朋友。
安妮走进厨房时,马瑞拉好奇地望着她。
“我可不认为那有多大的希望。”马瑞拉痛苦地说,“如果不能看书,不能干针线活,或者其他类似的事儿,我还活着干吗?或许我还是会瞎掉——或者死掉。至于流眼泪,我感到孤独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要哭。好了,这事儿没什么好谈的。给我倒杯茶吧。我简直累坏了。无论如何,请你暂时别对任何人说这事。我可受不了大伙儿跑到这儿来嘘寒问暖,谈个没完。”
“和你一起从小路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安妮?”
“马瑞拉,别去想它。你知道,他给了你希望。如果你注意点儿,你是不会完全失明的;而且如果他给你配的眼镜能够治愈你的头疼,那也是件大好事。”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答道,她恼火地发现自己的脸红了,“我在巴里家的小山上遇到了他。”
安妮惊讶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她觉得自己似乎无法说话。然后,她哽咽着却很勇敢地说:
“我没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布莱思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居然站在门口和他说了半个小时。”马瑞拉生硬地笑着说。
“是的,我见过他了。他为我检查了眼睛。他说,如果我完全停止看书、干针线活和任何损伤眼睛的事,而且还得注意不淌眼泪、戴上他给我配的眼镜,那么,他认为也许我的眼睛就不会再糟下去了,同时头痛病也会变好。但是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做的话,他说我肯定会在半年内完全瞎掉。瞎掉!安妮,简直不能想象!”
“我们不是——我们一直是死对头。不过我们已经决定了以后做好朋友,这显得明智多了。我们真的在那儿谈了半个小时?看起来好像就几分钟。但是,你瞧,我们已经有五年不说话了,得把那些失去的追回来,马瑞拉。”
“你见过眼科医生了吗?他怎么说的?”安妮急切地问。
那天晚上安妮心满意足地坐在窗边。风在樱桃树枝间轻轻吹着,阵阵薄荷香迎面向她扑来。山谷间,星星在尖尖的冷杉后忽闪着眼睛,透过那道旧隙缝,依然可见戴安娜的灯光在闪烁。
“是的……不,我不知道。”马瑞拉抬起头疲倦地说道,“我想我是累了,不过我倒没在考虑这个。不是这个问题。”
安妮从女王学院回家的那天晚上也曾坐在那儿,从那天晚上开始,她的视野便被封锁了;不过,纵使她脚下的路越走越狭窄,她知道一路都将会有恬静的幸福之花开放。真诚的工作、崇高的理想、志趣相投的友谊,这一切所带来的快乐都将属于她;任何东西也无法将她那与生俱来的幻想权利或梦幻的理想世界夺走。总是有峰回路转时!
“你累了吧,马瑞拉?”
“上帝在天,但愿人间平安。”安妮轻轻低语道。
第二天马瑞拉去了镇上,到晚上才回来。安妮和戴安娜一起去了果园坡,回家后发现马瑞拉用手撑着脑袋正坐在桌旁。不知怎么的,她那沮丧的样子让安妮深深地打了个寒战。安妮从未见过马瑞拉像这样没精打采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