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人们抬着马修跨过农庄的门槛,离开他曾耕耘过的土地、他曾深爱的果园和他亲手种下的树木;接下去,亚芬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连在绿山墙,生活也悄悄地回到了常轨,大家像从前一样有规律地完成农活,尽管他们总是痛苦地感到“一切熟悉的东西中都少了些什么”。初次品尝悲痛的安妮认为,事情还能变成这样简直令人伤心——没了马修,他们居然还能按照过去的方式继续生活下来。她发现冷杉林后的日出和花园里绽放的淡粉色花朵居然还让她心中涌起旧日的欢乐——戴安娜的造访令她心情愉快,而戴安娜欢快的话语和腔调逗笑了她。总而言之,充满鲜花、爱和友谊的美丽世界没有失去丝毫令她浮想联翩和激动的力量,生活仍然在用各种声音急切地呼唤着她,这所有的一切令她感到羞耻和内疚。
“我们还有彼此,安妮。如果你不在这儿,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如果你没回来的话。唉,安妮,我知道也许我对你严厉苛刻了些,可是你千万不要因此认为我不如马修爱你。我现在可以这么告诉你。对我来说,用言语说出内心的想法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就容易一些。我深深爱着你,就好像你是我的亲骨肉,自你来到绿山墙后,你一直是我的欢乐和安慰。”
“马修走了,我却还能在这些东西中找到乐趣,这是对马修的不忠。”一天晚上,当安妮和艾伦太太坐在牧师家的花园里时,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非常想念他——每时每刻——然而,艾伦太太,世界和生活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有趣。今天戴安娜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事,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哈哈大笑。当那件事发生时,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笑了。而且不知怎么的,我好像不该笑。”
“哦,就让我哭吧,马瑞拉。”安妮啜泣道,“泪水不像心中的剧痛那样难以忍受。在这儿和我待一会儿吧,用你手臂抱着我——这样。我不能让戴安娜留下来,她善良温柔——但这不是她的痛苦,她是个局外人,她无法走进我的心给我帮助。这是我们的痛苦——你的和我的。哦,马瑞拉,没有了他,我们该怎么办?”
“马修在世时,他喜欢听你的笑声,希望知道你从周围的世界中找到了快乐。”艾伦太太温柔地说道,“现在他只是走了,但他还和过去一样希望知道这些。我相信,我们不该关闭心扉,拒绝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些具有疗伤作用的影响力。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感情。我们都在经历着相同的一件事。当我们所爱的人再也无法和我们共同分享快乐时,我们却还能对某些事情产生愉快的情绪,这让我们感到内疚,而当我们发现自己重新对生活产生兴趣时,又会觉得这似乎不忠于我们的悲哀。”
“好啦——好啦——别这样哭了,亲爱的。哭也唤不回他了。不——不——不该这么——这么哭。今天我才明白,可还是控制不住。他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只有上帝最了解。”
“今天下午,我去墓地在马修的坟前种了一株玫瑰。”安妮心不在焉地说,“那插条是从娇小的白玫瑰上剪下来的,很久以前他母亲从苏格兰带过来了一些白玫瑰。马修一直最喜欢那些玫瑰——它们长在多刺的梗子上显得特别娇小、可爱。能把它种在马修墓前,真让我高兴——好像把它种在他身边,是在做一件一定会令他高兴的事。我希望他在天堂里也有这样的玫瑰。这么多的夏天,他一直在爱着白玫瑰,也许,那些白玫瑰的精灵正在天堂那儿等着他。现在我要回家了。马瑞拉一个人在家,黄昏时她会感到孤单的。”
夜里,她醒来,四周一片寂静和黑暗,白天的事情宛如悲伤的潮水向她袭来。她看见了马修向她微笑的脸庞,笑容和前一天晚上他们在门口分别时的一样——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我的姑娘——我引以自豪的姑娘。”接着,泪水便涌了出来,她放声痛哭。马瑞拉听到声音,悄悄走进来安慰她。
“等你去上大学时,我想,恐怕她会更孤单的。”艾伦太太说。
安妮希望泪水会在孤寂中涌出来。她已无法再为马修落泪,而这在她看来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曾那么深爱马修,他也曾对她那样慈祥,昨天晚上马修还和她在夕阳中结伴回家,而现在却带着异常平静的表情躺在楼下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夜色中,她跪在窗边,望着山那边的星星开始祈祷,纵使这样,也没有泪水——没有泪水,只有那不断涌上心头的剧痛袭击着她,伴随着白天的痛苦和激动,她疲惫不堪,渐渐睡去。
安妮没有回答;她道了晚安,缓步向绿山墙走去。马瑞拉正坐在前门的台阶上,于是安妮在她身边坐下。她们背后的门敞开着,一枚粉红色的大海螺顶住了它,海螺光洁盘旋的内壁仿佛依稀可见海上西下的斜阳。
戴安娜并不十分理解。马瑞拉在这场飞来横祸面前,失去了往昔矜持寡言的天性,摆脱了老习惯的束缚,情绪显得异常激动,伤心欲绝。比起安妮欲哭无泪的悲痛,她更能理解马瑞拉的心情。不过,她还是体谅地走开了,留下安妮独自一人伴随着忧伤度过她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安妮折了几根浅黄色的杜鹃花枝插在头发间。她喜欢那种芬芳的清香,走动时头顶上仿佛总有个天使在飞舞。
“谢谢你,戴安娜。”安妮真诚地望着她朋友的脸。“如果我告诉你我想独自一人待着,你不会不理解我吧?我不害怕。事情发生后,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我——我希望一个人待着。我想静一静,好好来想想这件事。我无法接受它。有一会儿,我似乎觉得马修不可能死了;而另一会儿,我又觉得他好像已死了好久,这种可怕的痛楚一直在困扰着我。”
“你出去时,斯潘塞医生来过这儿。”马瑞拉说,“他告诉我,那个专家明天会在镇上,还坚持让我去查查眼睛。我想最好还是去一趟,查查清楚。如果那个人能给我配一副合适的眼镜,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在家,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没什么意见吧?马丁会驾车送我去,家里还有些衣服要烫,再烤些面包。”
“亲爱的安妮,今晚让我陪你睡好吗?”
“我没事。戴安娜会来陪我。我会出色地完成烫衣服和烤面包的工作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手帕上浆或者往面包里加上止痛剂的。”
那天晚上巴里一家和林德太太与她们待在一起。戴安娜走到东山墙,安妮正站在窗前,她轻轻地对安妮说:
马瑞拉笑了。
寂静的夜幕悄悄地笼罩住了绿山墙,此时的这座老房子显得非常沉寂。客厅里,马修躺在棺材中,灰白色的长发衬托出他那张安详的、露出一丝微笑的脸庞,他好像只是睡着了,在做着甜美的梦。他的四周摆放着鲜花——香甜的老品种鲜花,这是他母亲出嫁之日在家里花园里种的,马修对它一直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热爱。安妮采了许多,带来给他,她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双悲痛的眼睛哭得通红,而此时早已欲哭无泪。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那时候,你可就会闯祸,安妮。你老是陷入窘境。我曾以为你是着了魔。你还记得你染头发的那次吗?”
噩耗迅速在亚芬里传开,朋友、邻居们一整天都聚集在绿山墙,他们为死者及家属好心地忙碌着。这是腼腆、沉默的马修第一次成为中心人物;煞白的死神侵袭了他,将他同大家分开。
“当然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安妮笑着,摸了摸头上的两条粗辫子。“现在有时候回想起当时我的头发曾带给我那么大的烦恼,我就会发笑——不过我笑得不厉害,因为在当时那确实令人烦恼。我为我的头发和雀斑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我的雀斑真的不见了;现在人们都对我说,我的头发是赤褐色的——只有乔西·派伊不这么说。她昨天还告诉我说,她真的认为我的头发比过去更红了,或者至少说是我的黑衣服把它衬得更红了,她还问我,是不是红头发的人会习惯这种发色。马瑞拉,我差不多打算放弃对喜欢乔西·派伊所做的努力。我曾做出一度被称做是英勇的努力去喜欢她,不过乔西·派伊实在不招人喜欢。”
医生来了,他说马修很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突然死亡的,或许没有感到痛苦。而这个打击便来自马修手中握着的那张报纸,报纸是那天早上马丁从邮局带回来的,上面报道了阿比银行破产的消息。
“乔西是派伊家的一员,”马瑞拉尖刻地说,“所以她没法不令人讨厌。我觉得那类人对社会有些作用,不过我得说,比起我所知道的大鳍的用途来,他们还有什么作用我就不知道了。乔西打算教书吗?”
安妮望着那张僵硬的面孔,上面露出死神降临的征兆。
“不,明年她回女王学院。穆迪·斯珀吉翁和查理·斯隆也是这样。简和鲁比准备去教书,她们都已经找到了学校——简在新不里奇,鲁比在西边的一个地方。”
“孩子,是的,我想恐怕是这样的。看他的脸。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见到这种脸色,你也许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吉尔伯特也准备教书,是不是?”
“林德太太,你不是认为——你不能认为马修已经——已经……”安妮说不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她脸色变得惨白。
“是的。”——回答很简洁。
“哦,马瑞拉,”她语气沉重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对他无能为力了。”
“他真是个俊小伙。”马瑞拉心不在焉地说,“上礼拜天我在教堂看见了他,他好像个子很高,很有男子汉气概。他和他父亲年轻时很像。约翰·布莱思也曾是个帅小伙。我们过去是很好的朋友,他和我。人们称他为我的情人。”
林德太太轻轻地将她们推开,搭了搭他的脉搏,然后又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前。她伤心地望着她们焦急的面孔,眼里涌出了泪水。
安妮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雇工马丁刚驾车从邮局回来,立刻动身去请医生,路过果园坡时他叫上了巴里夫妇。正在那儿办事的林德太太也赶了过来。他们发现安妮和马瑞拉正发狂似的想使马修恢复神志。
“噢,马瑞拉——后来怎么样啦?你为什么没有……”
“他昏过去了,”马瑞拉喘着气说,“安妮,快去叫马丁……快,快!他在牲口棚。”
“我们吵了一架。当他请求我原谅他时,我不干。我其实打算过一会儿原谅他的——但是我当时很生气,所以想先惩罚他一下。他就再也没回来——布莱思家的人都特别独立坚定。不过我总觉得——非常遗憾。我一直希望自己有机会可以原谅他。”
这是马瑞拉的声音,急促而惊恐。安妮正穿过客厅走来,双手捧满了白色的水仙花——事情发生后很久,安妮才恢复了对水仙的热爱。她听到了马瑞拉的声音,看见马修正站在走廊口,手中抓着一张折起的报纸,面孔扭曲,脸色灰白。安妮丢下花,和马瑞拉同时向厨房跑去。她们都迟了一步;等她们来到他身边时,马修已经跌落到了门槛上。
“这么说,你的生活中也曾有过一点浪漫的经历。”安妮细声说。
“马修——马修——怎么啦?马修,你病了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看我的模样,你是想不到的,对不对?但是你绝不可以貌取人。所有人都忘掉了我和约翰的事儿。我自己也忘记了,但是上礼拜天见到吉尔伯特时,我又想起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