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雪莉!你怎么会到那儿去的?”他惊讶地叫道。
吉尔伯特向上瞥去,他十分惊讶地发现,一张苍白、透着轻蔑神情的小脸正向下望着自己,灰色的大眼睛尽管受到了惊吓,却依然露出轻蔑的眼神。
没等安妮回答,他便将船向桥桩靠去,伸出手。没别的法子了;安妮紧紧抓住吉尔伯特·布莱思的手,爬下来进了小船,她满身是泥,又脏又湿,怒不可遏地坐在船尾,怀里抱着水淋淋的围巾和湿漉漉的钢琴罩。在这种情形之下,想要保持尊严显然是极其困难的!
不过,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臂膀和手腕的酸痛时,吉尔伯特·布莱思划着哈蒙·安德鲁斯的平底小渔船从桥下过来了!
“出了什么事,安妮?”吉尔伯特一边问道,一边拿起了桨。“我们在演伊莱恩。”安妮瞧也没瞧她的救命恩人,冷冷地解释道,“我得坐在游艇里——我指的是平底船——顺水向卡米洛漂。平底船开始漏水,然后我就爬上了桥桩。姑娘们去找人了。请你划船把我送到岸上,可以吗?”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对于不幸的百合少女来说,每一分钟都像一个钟头那么难熬。为什么没人来?姑娘们去哪儿啦?如果她们全都晕倒了怎么办!如果一直没人来怎么办!如果她筋疲力尽,肌肉麻痹,再也抓不住了怎么办!身下是晃动着细长、平滑树影的可怕的绿色深渊,安妮望着它浑身发抖。她的想象力开始向她暗示各种可能发生的可怕情形。
吉尔伯特热心地往岸边划去,而安妮并不屑于他的帮助,敏捷地跳上了岸。
平底船从桥下漂过,接着很快便在中流沉没了。早早等候在下游空地上的鲁比、简和戴安娜,看到船在她们眼前消失,便毫不怀疑地认为安妮也一起和它沉了下去。霎时间,她们被这场悲剧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接着,她们放声尖叫起来,同时发了疯似的跑过森林,在穿越大路时也没顾上停下来看一眼桥那边。安妮绝望地紧紧抱着那岌岌可危的立脚处,看到了她们飞奔而过的身影,听见了她们的尖叫声。很快就会有人来救她,可是这时她的姿势难受极了。
“非常感谢你。”她转身离开时傲慢地说。但是,吉尔伯特一跃也跳到了岸上,他伸出手拉住安妮的胳膊。
“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她对艾伦太太说,“船向小桥流去的那一会工夫就好像过了好几年,而里面的水一刻不停地往上涨。我向上帝祈祷,艾伦太太,特别的诚恳,但是我没闭上眼睛祈祷,因为我知道,上帝救我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船漂近一根桥桩,使我能爬上去。你知道,桥桩其实只是些老树干,上面有许多树节和老树干。祈祷是对的,但我知道必须密切注意。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亲爱的上帝,请把船拉近桥桩,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在那种情况下,你不会过多考虑华丽的祈祷词。上帝回答了我,平底船立刻就撞上了一根桥桩,而我赶紧将钢琴罩和围巾甩到肩上,爬上了天赐的一根大树桩。于是,艾伦太太,我紧紧抱住那根滑不唧溜的老桥桩,上不去,下不来。那个位置一点也不浪漫,不过当时我没想到这一点。当你刚刚从水汪汪的船底逃出来的时候,你不会过多地考虑浪漫的。我立刻说了一段感激的祈祷词,接着,全神贯注地紧紧抱住桥桩,因为我知道,只有依靠别人的帮助,我才能重回干燥的陆地。”
“安妮,”他急促地说道,“喂,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吗?我为自己上次取笑你的头发而感到非常后悔。我并没想惹恼你,只是想开个玩笑。而且,那事已过去很久了。我认为现在你的头发非常漂亮——我真的这么认为。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安妮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尖叫声;她吓得嘴唇都白了,不过她还未失去自制力。有一个机会——只有一个。
安妮犹豫了一刻。在她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后面,有一种奇怪的意识正在觉醒,她感到吉尔伯特淡褐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的羞涩与热切交加的神情很好看。她的心里蓦地奇怪地跳了一下。但是,对旧日怨愤的痛苦回忆立刻坚定了她正在犹豫的决心。两年前的那一幕又闪现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得仿佛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吉尔伯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她“红毛”,让她丢尽了脸。其他一些年长的人或许会认为她的忿恨同它的缘由一样可笑,然而这忿恨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的平息和减轻。她恨吉尔伯特·布莱思!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在顺水向下漂流的最初几分钟内,安妮完全陶醉在她所处的浪漫境界中。接着,一件极不浪漫的事发生了。平底船开始漏水。不一会儿,伊莱恩便不得不爬了起来,拾起她的金布床罩和漆黑的锦缎柩衣,茫然地望着船底的那一条大裂缝,水就是从这里灌进来的。泊船处的那个尖树桩扯掉了钉在船底的毡毛条。安妮并不知道这个,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照这样的速度,不等船漂到下游的空地,它早就沉下去了。桨在哪儿?丢在岸上了!
“不,”她冷冷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和你成为朋友的,吉尔伯特·布莱思,而且我也不愿意那样做!”
于是,船被推了出去,它重重地擦过一段老树桩。戴安娜、简和鲁比看到它已在顺流向小桥漂去,便立刻飞奔着穿过树林和小路,赶往下游的那块空地。兰斯洛特、吉尼维尔,还有国王,应该准备妥当在那儿迎接百合少女。
“好吧!”吉尔伯特跳进了小船,面颊上满是怒容。“我再也不会请你做我的朋友了,安妮·雪莉。而且我也不在乎!”
“好了,她一切准备好了。”简说,“我们得吻一吻她安详的额头,然后,戴安娜,你说:‘妹妹,永别了。’鲁比,你说:‘永别了,亲爱的妹妹。’你们两个人要尽量地表现出悲伤。安妮,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稍稍露点笑容吧。你知道,伊莱恩‘躺着,仿佛在微笑’。对,这样好一些。现在把船推出去。”
他不服气地划着桨迅速离开,安妮向满是枫树和蕨草的陡峭小路上走去。她高昂着头,但是心里却暗暗升起一种奇怪的后悔感觉。她几乎希望自己是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他的。当然,他曾残忍地侮辱过自己,不过……!总而言之,安妮倒希望自己能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样心里才会舒服些。她确实感到神经紧张,这种反应来自于她刚刚遭受的惊吓和导致肌肉麻痹的攀附动作。
简挺身而出,应付局面。没有金布做床罩,黄色的日本绉绸旧钢琴罩却是件出色的替代品。那时还采不到白色的百合花,不过安妮手中拿着的一株高高的蓝鸢尾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她在半路遇到了简和戴安娜,她们正焦急地往池塘边飞奔,紧张不安的神情和十足的疯子没什么两样。她们在果园坡没找到人,巴里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鲁比·吉利斯彻底垮了,她情绪异常激动,无法自已,只好被留在那儿慢慢恢复;而简和戴安娜穿过“闹鬼的森林”和小溪,往绿山墙跑去。她们在那儿也没找到人,马瑞拉上卡莫迪去了,而马修正在后面的地里晒干草。
“鲁比,你不该提起林德太太。”安妮严肃地说,“它破坏了演出的效果,因为这是在林德太太出生前好几百年的事。简,你来安排一下。伊莱恩死了还在说话,这太可笑了。”
“啊,安妮,”戴安娜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喘着粗气叫道,而泪水也因为宽慰和兴奋流了下来,“噢,安妮——我们以为——你——淹死了……我们觉得自己是杀人犯,因为是我们让——让你演——伊莱恩的。鲁比的歇斯底里症发了……噢,安妮,你怎么逃出来的?”
“噢,她看上去像真的死了一样。”鲁比·吉利斯望着摇曳的白桦树影下那张僵硬、苍白的小脸,紧张地低语道,“这让我害怕,姑娘们。你们觉得这么演真的对吗?林德太太说所有的演戏都是极其罪恶的。”
“我爬上了一根桥桩,”安妮疲惫地解释道,“吉尔伯特·布莱思划着安德鲁斯先生的渔船过来,把我带到了陆地上。”
黑围巾取来了,安妮把它铺在船上,接着在船底躺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哦,安妮,他真伟大!啊,真浪漫!”简终于喘过气来说道,“从今以后,你当然要和他说话了。”
“好吧,我来演伊莱恩。”安妮勉强答应了,这是因为,尽管她非常乐意扮演主角,但是感到自己的艺术感却要求她具备这样或那样的条件,而她的缺陷是无法满足那些条件的。“鲁比,得由你来演亚瑟国王,简演吉尼维尔,戴安娜演兰斯洛特。不过,你们得先扮成父亲和兄弟。因为如果有一个人躺在船上,上面就载不下第二个人了,所以我们不能要那个老哑巴侍从。我们必须用漆黑的锦缎把船盖住。戴安娜,你妈妈的那条黑色旧围巾正合适。”
“不,我当然不会。”安妮迅速答道,精神一下子又恢复了过来,“而且,我再也不想听到‘浪漫’这个字眼,简·安德鲁斯。姑娘们,我为你们吓成这样而感到难过。这全是我的错。我确信我天生运气不好。我做的每件事,不是把自己就是把最亲爱的朋友卷入困境。我们把你父亲的平底船弄丢了,戴安娜,而且我有预感,他们再也不会让咱们在池塘里划船了。”
安妮的计划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姑娘们发现,如果从岸边将平底船推出去,它就会顺着水流从桥下漂走,最后在池塘的拐弯处的另一块空地上自行搁浅。她们经常这样漂流而下,如果要演伊莱恩,这样做是最方便的。
事实证明安妮的预感比一般人的预感更加值得信赖。当下午发生的事传开时,巴里和卡思伯特两家人惊恐万分。
是安妮建议大家用戏剧的形式来演伊莱恩的。上一年的冬天,她们在学校里学习了丁尼生[1]的诗,这是因为教育部的负责人已将它列入了爱德华王子岛的英语课本中。她们对诗的内容和语法进行了分析,还将整首诗分成了很多片段,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大家透彻理解整首诗,不至于让诗中还留下什么她们不懂的含义。对她们来说,至少美丽的百合少女、兰斯洛特、吉尼维尔和亚瑟国王已经是活生生的了。安妮还为自己没有出生在卡米洛而暗暗遗憾。她说,那些岁月的浪漫事比现在多多了。
“你究竟能不能长点脑子啊,安妮?”马瑞拉抱怨道。
那年夏天,安妮和戴安娜的大部分玩耍时间都是在池塘附近度过的。“悠闲的旷野”已经成了过去的事,因为早在春季,贝尔先生就已无情地将他后牧场中的那一小圈树砍掉了。安妮曾坐在那堆树桩间流泪哭泣,而且她还留意到了此举中的浪漫色彩;不过,她很快就得到了安慰,因为正如她和戴安娜说的,已满十三,快到十四的大姑娘玩这些扮家家的幼稚游戏,毕竟是大了点,和年龄不相称,而且池塘周围可以找到更加有趣的消遣。在桥上钓鲑鱼就很快乐,而且这两个小姑娘还学会了划着巴里先生的平底小船去四处闲逛,那船是他用来射猎野鸭的。
“噢,好的,我想今后会的,马瑞拉。”安妮乐观地答道。独自沉溺于东山墙的一场痛哭,让她紧张的神经平静了下来,恢复了惯有的快乐。“我觉得自己成为理智的人的前景比以前光明多了。”
这时,她们正站在果园坡下面的池塘边上,一块空地在此向下延伸,两边白桦成行。空地的顶端搭建了一个木制小平台,伸进水面,为渔夫和野鸭猎手们提供了方便。鲁比、简和戴安娜正在消磨这仲夏的下午,而安妮也跑了过来同她们一起玩耍。
“我可看不出来。”马瑞拉说。
“是的,而且我觉得它真的很美。”戴安娜说着,羡慕地望了望安妮头上浓密柔软的短鬈发,它们被一根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丝带齐齐扎住,上面还打了蝴蝶结。
“哎呀,”安妮解释道,“今天的事给了我一次很有价值的新教训。打我来到绿山墙后,我就一直在犯错,每一个错误都帮助我改掉了一个坏缺点。紫水晶胸针那件事治好了我乱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毛病。我在‘闹鬼的森林’上犯的错治好了我乱用想象力的毛病。止痛剂蛋糕治好了我在烹调上的粗心大意。染头发治好了我的虚荣心。现在我从不考虑自己的头发和鼻子——至少是很少想了。今天犯的错会治好我贪图浪漫的毛病。我已经得出了结论,在亚芬里想要追求浪漫是毫无用处的。这在几百年前矗立着塔楼的卡米洛也许是很容易的事,但是现在,浪漫并不被人欣赏。我敢肯定,你不久就会看到我在这方面取得的重大进步,马瑞拉。”
“噢,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安妮叫道,她的脸因为高兴而一下涨得通红,“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但我从来没敢问任何人,因为我怕她会告诉我,发色并没变化。你认为现在可以管它叫做栗色吗,戴安娜?”
“希望如此。”马瑞拉表示怀疑。
“你的皮肤和鲁比的一样白,”戴安娜认真地说,“而且你的发色比剪短之前深多了。”
不过,马瑞拉出去后,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的马修将一只手搭在了安妮的肩上。
“可是,一个红头发的伊莱恩是多么荒唐啊。”安妮悲伤地说,“我不怕漂流,而且我也喜欢演伊莱恩。但这还是太荒唐了。鲁比应该演伊莱恩,因为她的皮肤很白,而且还有漂亮的金色长发——伊莱恩让‘她的美丽长发在身后飘荡’,你知道。而且,伊莱恩是百合少女。嗨,红头发的人是不能演百合少女的。”
“别完全放弃你的浪漫思想,安妮。”他害羞地低语道,“有一点浪漫是件好事——当然啦,别太多。只要保持一点儿,安妮,保持一点儿浪漫。”
“当然,顺着水向下漂是很浪漫的,”简·安德鲁斯承认道,“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动不动。我随时都会站起来,看看我漂到哪儿了,是不是漂得太远了。你知道,安妮,那样会破坏效果的。”
【注释】
“我也不敢。”鲁比·吉利斯打了一个寒战说道,“如果有两三个人一起在平底船上,而且可以坐着,那我倒不在乎顺水向下漂。那样也挺有趣。但是要我躺在上面,还假装已经死了,我可不敢。我真的会吓死的。”
[1] 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
“当然得由你来演伊莱恩,安妮,”戴安娜说,“我绝对没有勇气往那下面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