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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虚荣心与精神上的苦恼

“知道,我知道这么做有点令人讨厌。”安妮承认道,“可是我以为,只要能摆脱红头发,就算让人有点讨厌也值得。我考虑了一切的后果,马瑞拉。而且,我还打算用其他方面的优异表现来弥补这个过错。”

“染了!染了你的头发!安妮·雪莉,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做是很令人厌恶的吗?”

“哼,”马瑞拉嘲讽地说道,“如果我确定把头发染一下是值得的,那我至少也要把它染成一种像样的颜色。我可不会把它染成绿色。”

“我染了它。”

“可是我并没有打算把它染成绿色呀,马瑞拉。”安妮垂头丧气地争辩道,“如果搞恶作剧,那我也打算做得有点意思。他说它会把我的头发变成美丽的乌黑色——他非常肯定地向我保证。我怎么能怀疑他的话呢,马瑞拉?我了解一个人说的话受到别人怀疑时的感觉。艾伦太太说,我们不该怀疑别人对我们说假话,除非我们有证据证明他们在撒谎。现在我有证据了——绿头发就是谁都看得见的证据。可是,当时我并没有证据,所以我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所说的每句话。”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不过我想弄个明白。”马瑞拉说,“立刻下楼到厨房去——这里太冷了,然后告诉我你干了些什么。我就知道会发生怪事,我已经等了好一阵了。你已经有两个多月没闯祸了,我估计再犯错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把头发怎么啦?”

“谁说的?你说的是谁?”

“是的,它是绿色的。”安妮呜咽道,“我原先以为没什么会比红头发更糟了。但是现在我知道,长着绿头发要糟糕十倍。噢,马瑞拉,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幸。”

“今天下午在这儿的那个小贩。我从他手里买的染料。”

如果它是一种颜色的话,那不妨就管它叫绿色——一种奇怪、晦暗无光、略带青铜色的绿,其间夹杂着的几缕原先的红色让它显得更可怕。马瑞拉生平可从未见过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安妮·雪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千万别让那些意大利人进屋!我可不相信邀请他们进来坐坐会有什么好处。”

“安妮·雪莉,你把你头发怎么啦?哎呀,它变成了绿色!”

“噢,我没让他进屋。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所以我就出去了,还小心地关上了门,站在台阶上看他的东西。而且,他不是意大利人——他是个德国犹太人。他带了一只很大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非常有趣的东西。他告诉我说,他正在努力工作,因为他打算攒够了钱后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从德国接出来。他说得那么感人,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决定从他那儿买点东西,来帮助他达成这个很有价值的目标。接着,我突然看见了一瓶染发剂。小贩说它保证能把任何头发染成美丽的乌黑色,而且不会褪色。刹那间,我看见自己拥有了美丽的乌发,这种诱惑是难以抵挡的。但是,那瓶染发剂的价格是七角五分钱,而我的零钱只剩下五角了。我认为那个小贩的心肠很软,因为他说看在是我买的面子上,他就卖五角了,权当是白送了。所以我就买了它。他一走,我就上了楼,按照说明书上所说的用一把旧梳子开始刷染料。整瓶染料都被我用光了,然后,唉,马瑞拉,当我看到它把我的头发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颜色时,我就开始为自己的恶作剧行为感到后悔了。我可以告诉你,从那一刻起我一直在后悔。”

于是,马瑞拉举起蜡烛,仔细端详安妮那一堆披在脑后的厚重的头发。它的样子显得非常古怪。

“好啦,希望你能从后悔中吸取些教训,”马瑞拉严肃地说,“而且我希望你睁开眼睛瞧瞧,你的虚荣心已经把你领往了何处,安妮。天知道该怎么办。我想,首先得把你头发好好洗洗,看看是不是会好一些。”

“看看我的头发,马瑞拉。”她低声说。

于是,安妮开始洗头发,她使劲地用肥皂和水擦洗,而这番努力的结果充其量也就是在洗掉头发的原有红色。小贩所说的颜色不会被洗掉显然是实话,然而,他在其他方面的诚实性就很值得怀疑了。

安妮绝望地听从了,她滑到地板上。

“噢,马瑞拉,我该怎么办?”安妮泪汪汪地问道,“我活不下去了。人们把我犯的其他错误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涂了止痛药的蛋糕,把戴安娜灌醉,冲林德太太大发脾气。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他们会认为我不正派。噢,马瑞拉,‘当我们第一次行骗之时,就织出了一张乱网’。这是诗,但说得很对。还有,唉,乔西·派伊该怎么嘲笑我啊!马瑞拉,我无法面对乔西·派伊。我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不幸的女孩。”

“有谁听过这样的话?”大惑不解的马瑞拉想弄个究竟。“安妮·雪莉,你到底出什么事啦?你干了些什么?快起来告诉我。赶快,我说。说,怎么回事?”

安妮的不幸持续了一周。在此期间,她哪儿也没去,只是天天在家洗头发。在外人当中,只有戴安娜知道这个不幸的秘密,她严肃地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在这儿不妨说一句,她确实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周末时,马瑞拉坚决地说道:

“我没病。可是,求求你,马瑞拉,你走吧,别看我。我正处在绝望的深渊,我再也不在乎谁在班上得了第一名,谁的作文写得最好,或是谁在主日学校的唱诗班唱歌了。这种小事现在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估计我再也不能去任何地方了。我这一生完蛋了。求求你,马瑞拉,你走吧,别看我。”

“这不管用,安妮。那是前所未有的快速染发剂。必须把你的头发剪掉,没其他办法了。你那副模样是不能出门的。”

安妮又往枕头里缩了缩,好像希望永远躲避人们的目光似的。

安妮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她意识到马瑞拉的话中含有无可否认的真理。她悲伤地叹着气去拿剪刀。

“那么你病了吗?”马瑞拉焦急地问着,向床边走去。

“请立刻把它剪掉吧,马瑞拉,让它结束。噢,我觉得我的心都碎了。这真是场毫无浪漫可言的折磨。故事书里的女孩要么是因为发高烧而头发脱落,要么就是为了做善事而把头发卖掉,如果是以这种方式而失去头发,我一定不会太计较。可是,因为把头发染成了一种可怕的颜色,而要把它剪掉,这可一点都不令人感到安慰,是不是?你剪的时候,如果不妨碍你的话,我打算从头哭到尾。这看上去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啊。”

“没有。”一个低沉的声音答道。

于是安妮就哭了起来,不过后来当她上楼照镜子的时候,她却因为极度绝望而变得平静下来。马瑞拉剪得很彻底,而她的头发也必须被剪成这么短。客气一点说,这结果并不如人意。安妮立刻将镜子转向墙去。

“天哪,”马瑞拉大吃一惊道,“你一直在睡觉吗,安妮?”

“直到我头发长出来之前,我再也,再也不看自己了。”她激动地大声叫道。

晚饭做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仍不见安妮的踪影,她没有气喘吁吁地从小木桥或“情人的小路”上匆匆赶来,因知道自己疏忽了职守而悔恨交加。马瑞拉阴沉着脸洗好碟子,将它们放进柜子里。接着,因为要下地窖,她需要一支蜡烛照路,便上楼去东山墙取那支通常摆在安妮桌上的蜡烛。她点亮了蜡烛,转身发现安妮正躺在床上,面孔朝下埋在一堆枕头中间。

接着她又突然将镜子翻到了正面。

“我叫她待在家里,她却没这么做。”马瑞拉反驳道,“我估计她无法将这个问题解释得令我满意。当然,我知道你会站在她那一边,马修。但是,培养她的是我,不是你。”

“不行,我要看。我必须为自己的恶作剧行为而悔过。每次走进我的房间,我都要看看自己,看看我是多么丑陋。而且,我也绝不会用想象力把它遮掩。首先,我以前从没想到要为自己的头发感到自豪,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尽管它是红色的,但是长得又长又密又鬈,我应该为它感到自豪。我希望下一次我的鼻子会出事。”

“嗯,我不知道。”马修说,他一直在耐心地听,这很明智,但其实主要是因为他饥肠辘辘,觉得还是让马瑞拉痛痛快快地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根据经验,他知道如果此时和她发生不合时宜的争论,会耽误她很多时间,反之,她手头的工作会完成得快得多。“也许你给她下的结论过于草率了,马瑞拉。如果你并不完全肯定她确实违背了你的命令,那就别说她不值得信赖。或许这些可以解释清楚——安妮很善于解释问题。”

星期一,安妮剪了短发的头在学校引起了轰动,但是让她感到宽慰的是,谁也猜不出其中的真正原因,就连乔西·派伊也不例外,然而,她还是没忘记告诉安妮,她看上去简直就像个稻草人。

“等安妮小姐回来,我一定要和她算账。”马瑞拉一边严厉地说道,一边过分使劲地用切肉刀削着引火柴。马修进来后,坐在角落里耐心地等待着茶点。“她又和戴安娜去什么地方闲逛了,不是写故事,就是练对话,要么就是干些诸如此类的蠢事,从来不考虑时间和她该完成的任务。必须立刻禁止她再干这类蠢事。我可不管艾伦太太是不是真的说过她是她所认识的最聪明可爱的孩子。她也许是够聪明、够可爱的,但是她的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它会怎么冒出来。一个怪念头刚刚产生,她又想出了另一个。咳!我说的正是雷切尔·林德今天在救助小组会上说的事,为此我非常恼火。我真的很高兴,艾伦太太能为安妮说话,如果她不那么做的话,我知道我也会当众对雷切尔说出些很尖锐的话来的。安妮有很多缺点,上帝知道,我也绝不会否认。但是,培养她的是我,而不是雷切尔·林德,如果加百利天使住在亚芬里,她也会从他身上挑出些毛病的。同样,安妮不该就这样离开家,我明明叮嘱她今天下午必须待在家里,照看家务。我得说,虽然她有那么多缺点,我还从未见过她违抗命令或是不值得信赖,然而现在我很遗憾地发现她就是这样的。”

“乔西对我说那话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安妮向马瑞拉透露道。马瑞拉因为犯了头痛病正躺在沙发上。“因为我觉得那也是对我惩罚的一部分,我应该耐心承受。有人告诉你,说你像个稻草人,这滋味可真难受,我本想回敬她两句的。但是我忍住了。我只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原谅了她。原谅别人让你感觉自己的品德很高尚,是不是?从此以后,我打算专心致志地做好人,再也不去想变得漂亮了。当然,我知道行为美丽比相貌美丽更加可贵,但有时就算你知道一件事,却也很难真正相信它。我确实想成为好人,马瑞拉,就像你、艾伦太太和斯泰西小姐一样,长大后为你争光。戴安娜说,等我头发开始长出来的时候,用一根黑色的天鹅绒丝带把头发扎住,在两边打上蝴蝶结。她说她觉得会非常好看的。我叫它束发带——这听上去很浪漫。我是不是说得太多啦,马瑞拉?是不是让你头脑不舒服?”

然而,当马瑞拉走进厨房时,发现炉火已灭了,哪里也没有安妮的踪影,她顿时感到一阵失望和恼火。她告诉安妮一定要在五点前将茶准备好,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赶紧脱掉身上那件仅次于最好的衣服,亲自准备晚饭,等马修耕完田回来吃。

“我的头痛现在好多了。不过今天下午可真疼。我的头痛病越来越严重了。我得去找医生看看。至于你的叽叽喳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介意——对此我已经非常习惯了。”

她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树木,深情地停留在绿山墙上,从窗户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在她眼中映出几缕闪烁的光芒。当马瑞拉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她想到了回家的时候会看到熊熊升起的柴火,已经摆好茶点的桌子,而不会像安妮来绿山墙之前那样,开完救助会后只能面对冷冷的一切,聊以自慰。想到这个,她感觉非常满意。

马瑞拉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她喜欢听安妮的唠叨。

四月的一个夜晚,马瑞拉从救助小组开完会后往家里走去,她意识到冬天已经结束了,春天正将喜悦带进每个人的心中,不分老幼,也不论他们是快乐的还是愁苦的。马瑞拉不习惯对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做主观的分析。她或许猜想自己正在考虑关于救助小组和教会的募捐箱以及教堂储藏室内新地毯的事情,但是在这些思想后面,她却自然而然地感到红色的土地在斜下的夕阳中正飘起阵阵淡紫色的薄雾,冷杉那又长又尖的阴影正落在小溪边的草地上,明镜般的林中池塘边,寂静的枫树抽出了深红色的嫩芽,她还感到了大地的苏醒和隐藏在灰色草地下生命脉搏的跳动。春天的气息已经渗透到了大地的每个角落,而马瑞拉这个中年人的沉稳脚步也因为它洋溢着的快乐而变得轻盈、敏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