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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惊恐万分

马瑞拉张着嘴不知该道歉还是抗议,而她接下去说出的话令自己当时和事后都诧异不已。

“哎呀,我可不羡慕你这份抚养那个丫头的工作,马瑞拉。”雷切尔带着无法形容的严肃语调说。

“你不该嘲弄她的长相,雷切尔。”

安妮号啕大哭着冲向客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屋外挂在门廊墙上的锡皮听子随之发出丁零哐啷的响声,然后,她像一阵旋风似的穿过客厅,上了楼。楼上传来一记低沉的砰声,告诉大家东山墙的门也同样被猛烈地关上了。

“马瑞拉·卡思伯特,你该不会是要说你赞成她刚才的可怕表现吧?我们刚才都看见了她的大脾气。”雷切尔愤愤不平地说。

“安妮,到你房间去,待在那儿等我上去。”马瑞拉好不容易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不,”马瑞拉慢吞吞地说,“我不打算原谅她。她太淘气了,我必须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我们应该原谅她,她从未受过明辨是非的教育。你刚才对她太残酷了,雷切尔。”

“有谁见过这样的大脾气!”惊得不知所措的雷切尔太太叫道。

马瑞拉情不自禁地添上了那最后一句话,尽管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来再一次感到惊讶。雷切尔太太带着一种尊严受到冒犯的神态站了起来。

跺脚!跺脚!

“哎呀,我看这以后我得小心说话了,马瑞拉,既然这些孤儿敏感的感情——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必须先于其他任何东西被考虑。噢,不,我没有生气,别担心。我心里为你感到难过,哪里还有心思生气?为这孩子你也有自己的烦恼。可是,如果你听我的建议——我猜你不会,虽然我拉扯大了十个孩子,失去了两个,你应该用一根大白桦枝去完成你刚刚提到的‘和她谈谈’。我认为那才是对付那种孩子最有效的语言。我想,她的脾气和她的头发倒很般配。好了,晚安,马瑞拉。希望你像过去那样经常来看看我。但是,如果我要是被这种方式伤害了的话,你可别指望我会很快再来这儿。这在我的经历中可是件新鲜事儿。”

“你怎么敢这样说我?”她怒不可遏地重复着,“如果有人这样说你,你会怎么样?如果别人告诉你,你又肥又笨,而且可能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你会觉得怎么样?我可不在乎这样说是不是会伤害你的感情!我希望我伤害了它们。你伤害了我的感情,这伤害比过去任何一次都严重,就算托马斯太太的酒鬼丈夫也没这么做过!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

随即雷切尔太太箭步如飞地离去了——如果一位向来步履蹒跚的胖女人可以被称做箭步如飞的话。马瑞拉板着面孔向东山墙走去。

但是安妮依旧勇敢地面对着雷切尔太太,她昂着头,怒火在眼中燃烧,捏紧拳头,满腔的愤怒像一股气流般从她体内喷射而出。

在上楼的时候她心神不宁地考虑着自己该怎么办。对于刚刚上演的那一幕,她感到非常沮丧。这真不幸!安妮偏偏在雷切尔太太面前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接着,马瑞拉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为此而承受的耻辱,远远超过她发现安妮性格中的严重缺点时而产生的悲哀,这让她深感不安与羞愧。那么该怎样惩罚她呢?那个关于桦树枝的友好建议——它的有效程度已经被雷切尔太太的孩子们受过的皮肉之苦所验证——马瑞拉并不欣赏。她不相信自己会去抽打一个孩子。不,必须找到其他的惩罚方式,让安妮正确地意识到她所犯下的错误的严重性。

“安妮!”马瑞拉惊恐地大叫。

马瑞拉发现安妮脸朝下趴在床上伤心地哭着,完全忘记了她的那双沾满烂泥的靴子正落在干净的床罩上。

“我恨你。”她一边用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的嗓音叫着,一边用脚跺着地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声响过一声的跺脚伴随着句句充满仇恨的话语。“你怎么敢说我又瘦又丑?你怎么敢说我满脸雀斑、一头红发?你是一个粗鲁、无礼、冷酷的女人!”

“安妮。”她还算温和地叫道。

安妮“过去了”,但是不像雷切尔太太所预料的那样。她一个箭步跃过厨房站到了雷切尔太太跟前,脸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双唇颤动着,纤弱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没有回答。

“哎呀,很显然,他们选你的时候没考虑你的长相。”这便是雷切尔·林德太太做的断然评论。雷切尔太太是那类讨人喜欢、受大家欢迎的人,他们以公正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感到自豪。“她瘦得皮包骨,相貌丑陋,马瑞拉。过来,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天哪,有谁见过这样的雀斑吗?头发红得像胡萝卜!过来,孩子,我说。”

“安妮,”语气稍严厉了些,“快从床上下来,我有些话必须对你说。”

安妮一会儿就跑着进来了,脸上闪着漫游果园后的喜悦,但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让她困惑地停在了门前,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穿着那件从孤儿院带来的又短又紧的棉绒裙,裙子下露出两条瘦瘦的不怎么雅观的细腿,这无疑让她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她的雀斑比以前更多、更刺眼了;风将她那没戴帽子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极为显眼;头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红过。

安妮蠕动着身子从床上下来,僵硬地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浮肿的脸上挂着泪珠,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

“我一点没感到灰心。”马瑞拉冷淡地回答,“如果我决定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坚持下去。我猜你想见见安妮。我叫她进来。”

“你的表现真是太好了。安妮!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你可让自己担了一项重任,”这位女士愁容满面地说道,“特别是你从来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想,你不怎么了解她以及她真正的习性,而且谁也猜不出像她那样的一个小孩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我可不是给你泼冷水,一定会是这样,马瑞拉。”

“她没有权利说我丑,说我是红发。”安妮回避了马瑞拉的问话,不服气地反驳道。

马瑞拉说的话比她刚开始时想说的要多,因为她从雷切尔太太脸上看出了她的不赞成。

“你没有权利发那么大的火,也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和她说话,安妮。我为你感到惭愧——彻彻底底地惭愧。我原本希望你在林德太太面前很好地表现一番,结果呢,你让我丢了脸。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就因为雷切尔说你是红头发、长得不好看?你自己经常这么说。”

“我想我们可以的,但是我们决定不那样做。马修喜欢上了她。而且我得说,我自己也挺喜欢她——尽管我承认她有她的缺点。这栋房子好像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她真是个伶俐的小家伙。”

“噢,自己说一件事和听别人说可有很大的不同。”安妮呜咽着说道,“你也许知道事情就是那样的,可是你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别人不那样认为。我想你一定以为我的脾气坏透了,但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有团东西直升上来,哽住了我的喉咙。我不得不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发生了那样的一个差错,真是太糟了,”雷切尔太太同情地说,“你们不能把她送回去吗?”

“哼,我得说,这下你可是大出风头了。林德太太会到处宣扬关于你的精彩故事——当然她也会说到刚才的那一幕的。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安妮。”

“我想你不会比我自己更感到吃惊了,”马瑞拉说,“目前我正在克服这种吃惊。”

“想一想,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你骨瘦如柴,丑陋不堪,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安妮泪流满面地辩解道。马瑞拉眼前突然闪现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当她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有一次她听见一个阿姨对另外一个阿姨谈起她:“她是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相貌平平的小东西,真可怜。”那句话对她的刺痛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五十年来从未消失过。

“我不断地听到关于你和马修的惊人消息。”

“我没有说我认为林德太太那样说你就是完全对的,安妮,”她以一种稍稍温和的语气承认道,“雷切尔太心直口快了。但是这绝不是你那样表现的借口。她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长辈,是我的客人——这三条理由足以要求你很尊敬地对待她。你太无礼、鲁莽,而且……”马瑞拉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惩罚的方法。“你必须上她那儿去,告诉她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很难过,请求她的宽恕。”

雷切尔太太来的时候,安妮正在果园中,她悠闲地倘佯在被黄昏霞光染红了的翠绿轻颤的草地上。所以那位好心的妇人就有了个绝好的机会,来详尽地谈论自己患病的经过,她津津有味地描绘了她所遭受的每一分疼痛和脉搏的跳动,这让马瑞拉感到,就算是流感也一定给她带去了心理上的补偿。在详尽地描述了所有的细节后,雷切尔太太才说出了她这次来访的真正原因。

“我永远不会那样做。”安妮郁闷地但很坚定地说道,“你可以用任何一种方法惩罚我,马瑞拉。你可以把我关进一间又黑又暗、爬满蛇和癞蛤蟆的潮湿地窖里,只给我面包和水,我都不会抱怨的。但是我不会去请求林德太太宽恕我。”

所有这些令安妮醉心的探险旅行,都是在她被允许出外玩耍的半小时内进行的,安妮喋喋不休地向马修和马瑞拉讲述她的发现,把他们的耳朵都快吵聋了。马修自然是没有抱怨,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默默地听完她所有的叙述;马瑞拉允许了她的“叽叽喳喳”,直到她发现自己对这个话题过于感兴趣为止,这时,她总是迅速地打断安妮,让她闭上嘴。

“我们不习惯把人关在黑暗、潮湿的地窖中,”马瑞拉冷冷地说,“更何况在亚芬里,这种地窖很难见到。但是你必须也应该向林德太太道歉,你就待在这房间里,直到你告诉我,你愿意那样做为止。”

那座木桥将安妮轻盈的步履引向了远方树木葱郁的小山,山中的冷杉和云杉遒劲挺拔,粗壮而茂盛,影影绰绰、永不熄灭的微光萦荡其间;那里仅有的花是千万朵娇嫩的“六月钟冠花”,它们是林区中最害羞、最香甜的花。另外还有一些浅色的七瓣莲,随风摇曳犹如去年花朵的精灵。树丛中的蛛丝如银线般闪着微光,粗大的水杉枝和流苏状的茎叶仿佛在发表友好的讲话。

“那么说,我只能永远待在这儿了,”安妮悲伤地说,“因为我不会对林德太太说,我为自己对她说了那些话而感到难过,我怎么能呢?我不难过。我为自己让你苦恼而难过;但是我为自己对她说了那些话而高兴。这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当我没有难过的时候,我不能说自己感到难过,是不是呢?我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感到难过。”

她和山谷间的山泉成了朋友,那是一股幽深、清澈、冰凉的泉水,被松软的红色沙岩所环抱,四周点缀着丛丛簇簇犹如棕榈叶的大水草。不远处一座木桥架在小溪上。

“也许到了早晨,你的想象力会在比较正常的状况下工作。”马瑞拉说着起身准备离开,“你可以用晚上的时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整理一下思路。你曾说如果我们让你留在绿山墙的话,你会努力做一个好女孩,但是现在我得说,从今晚你的表现来看,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在过去的那两个星期中,安妮充分利用了每天清晨醒来后的分分秒秒。她已经熟悉了周围的每棵树、每丛灌木。她发现有一条小路从苹果园底下,穿过狭长的林带爬上山坡;她顺着小路一直追寻到它最远的尽头,发现了梦中的小溪和小桥,低矮的杉树、洋樱桃树相连,形成一片拱形的树荫,长满茂盛的蕨类植物的弯角,还有那点缀着枫树和花楸的幽僻岔路。

马瑞拉留下的这几句话久久回荡在安妮心潮起伏的胸中,让她感到心痛,马瑞拉心神不宁、满腹愁苦地下楼来到厨房。像对安妮一样,她对自己也感到生气,因为,每当她回想起雷切尔太太那副目瞪口呆的面容,她的嘴唇就会快活地颤动起来,并且感到一种理应受到责备的欲望:想要放声大笑。

安妮在绿山墙住了两周后,林德太太才去那里探访她。说句公道话,这可不能怪雷切尔太太。自上一次去过绿山墙后,一场严重的流感不合时宜地侵袭了她,让这位好心的妇人一直被困在自己家中。雷切尔太太很少生病,而且她毫不含糊地看不起那些经常生病的人;但是流感,她坚称,绝不同于人间的其他疾病,它只能被解释为上帝的特别恩赐。医生刚刚允许她出门,雷切尔便匆匆赶往绿山墙,满心好奇地想去看看那个马修和马瑞拉收养的孤儿,关于这孩子的各种传闻和猜测已经传遍了亚芬里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