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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的开始

安妮竖起卡片,把它立在她刚采回来装饰餐桌的一大束苹果花前——马瑞拉不以为然地瞅了瞅这装饰品,什么也没说。安妮用手托起下巴,一声不响、全神贯注地学习了几分钟。

“好啦,我想你没有,但是这样随随便便地谈论这类事情是不对的。另外,安妮,当我派你去取某样东西的时候,你应该立刻就去把它拿来,而不是站在图画前胡思乱想。记住这一点。带上那张卡片到厨房去。坐到墙角,用心把这篇祷文背下来。”

“我喜欢这段祷文。”最后她宣布道,“它美极了。我以前听人念过——我曾听孤儿院主日学校的校长念过它。但是那个时候我不喜欢它。他的声音沙哑,祷告得那么哀伤。我那时真的认为他把祈祷看做是一项讨厌的任务。这不是诗,但是它让我感到诗一样的意境。‘我们的在天之灵,你神圣无比。’这就像是一行乐曲。哦,我真高兴你想到了让我学这篇祷文,卡思——马瑞拉。”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虔诚。我肯定我没有不恭敬的意思。”

“好啦,闭上嘴好好学。”马瑞拉简短地说。

安妮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安妮把插满苹果花的花瓶朝面前倾斜了一些,轻轻地吻了吻一朵花萼呈粉红色的花骨朵,然后用功地学了一会儿。

“安妮,”马瑞拉说,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打断安妮的这番演讲,“你不应该这样说话。这很不恭敬——非常不恭敬。”

“马瑞拉,”过了片刻,她问道,“你觉得我在亚芬里会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吗?”

“那个,”她指着墙上的那幅色彩艳丽、题名为《基督赐福儿童》的石印画说道,“我刚才正在想象自己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是那个穿着蓝裙子的小女孩儿,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好像不属于任何人,和我一样。她看上去又孤独又悲伤,你觉得呢?我猜她没有亲生父母。但是她也希望能够得到上帝的赐福,所以她害羞地悄悄站到人群外,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除了上帝。我确信我了解她的心情。她的心一定在怦怦乱跳,她的手一定变得冰冷,就像我在问你我是否能留下来时一样。她担心上帝会看不到她。但是上帝好像看见了,你说呢?我一直在努力想象当时的所有情景——她始终在一点一点向前挪,最后总算和上帝靠得很近;这时上帝看着她,把手放在她头发上,哦,她心花怒放,浑身上下一阵震颤!不过,我希望画家不要把上帝画得这么忧郁。如果你留意的话,你会发现所有关于上帝的画像都是那样的。但是我相信他看上去不会真的像那么忧伤,否则的话,孩子们会怕他的。”

“一个——一个什么样的朋友?”

安妮猛然惊醒又回到了现实中。

“一个知心朋友——一个亲密的朋友,你知道,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真正朋友。我一直梦想能够遇到她。我从来没想过我真的会,但是我的这么多美梦突然一下子全变成了现实,也许这个也会实现。你觉得有可能吗?”

“安妮,你到底在想什么?”马瑞拉严厉地叫道。

“戴安娜·巴里住在那边的果园坡,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儿,也许她回来后,会成为你的伙伴。现在她到卡莫迪看望婶婶去了。但是你必须注意自己的举止。巴里太太可是个很挑剔的女人。她不会让戴安娜和表现不好的女孩在一起玩。”

安妮迅速地穿过厅堂向起居室跑去;她没有回来;等了十分钟后,马瑞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神情阴郁地快步跟了过去。她发现安妮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挂在两扇窗户之间墙上的一幅画跟前,眼中闪着梦幻般的光芒。窗外穿过苹果树和簇簇葡萄藤而射进屋内的白色和绿色光束洒在这个如痴如醉的小东西身上,让她散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光彩。

安妮透过苹果花向马瑞拉望去,兴致盎然。

“安妮,有个问题你必须注意。当我要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希望你立刻去做,而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唠叨个没完。照我吩咐的,赶快去。”

“戴安娜长得什么样呢?她的头发不是红色的,对吗?噢,我希望不是。我自己长着红头发就够糟糕的了,我可忍受不了我的知心朋友也长着红头发。”

“我想我真是太笨了。”安妮内疚地说道,“但是,你看,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练习。你可不能指望一个第一次念祷文的人就做得很好,你说呢?昨晚上床以后我想好了一段很优美的祷文,我昨天答应过你的。它和牧师的祷告差不多长,非常有诗意。但是你会相信吗?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恐怕我再也想不出那样好的祷词了。不管怎么说,第二次被想出来的东西总不如第一次的好。你注意到这一点了吗?”

“戴安娜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长着黑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红润的脸颊。她很乖,很聪明,这可比漂亮重要得多。”

“我不相信把事物想象成和现实的情况不同会有什么好处。”马瑞拉反驳道,“当上帝把我们安排在特定的环境中的时候,他并不希望我们在想象中将这些现实忘掉。哎呀,这倒提醒我了。安妮,到起居室去——把脚弄干净,别让苍蝇飞进去——把壁炉台上的那张有插图的卡片拿过来。上面有祷文,今天下午你空着的时候,把它熟背下来。昨晚我听见的那种祈祷可不能再出现了。”

马瑞拉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公爵夫人那样喜爱传授人生真谛,而且她坚信在对所抚养的孩子说的每一段谈话中都应当添上一条格言。

“哦!”安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哦,卡思——马瑞拉,你错过了很多!”

但是安妮却对这种与谈话毫无相干的格言置之不理,她只关心格言前的令人愉快的话中之意。

“没有。”

“噢,我真高兴她长得很漂亮。一个人除了自己长得漂亮——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事了,最好能有一个美丽的知心朋友。我和托马斯太太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家客厅里有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橱,里面什么书也没有。托马斯太太把她最好的瓷器和果酱放在里面——如果她有果酱需要保存的话。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有些喝醉了,他打碎了其中的一扇玻璃门。但是另外一扇是完整的,过去我经常假装把我在玻璃门上的影子当做住在里面的另外一个女孩儿。我叫她卡蒂·莫里斯,我们很亲密。我经常和她说话,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特别是星期天的时候,我向她倾诉一切。卡蒂是我生命中的安慰和鼓舞。我们假装那个书橱是有魔力的,只要我知道咒语,我就能打开门直接走进卡蒂·莫里斯的房间,而不是托马斯太太装果酱和瓷器的橱子。然后,卡蒂·莫里斯就会牵着我的手,带我进入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全是鲜花、阳光和仙女,我们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那儿。当我搬去和哈蒙德太太一起住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因为我必须离开卡蒂了。她也非常难过,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隔着书橱门和我吻别的时候,她哭了。哈蒙德太太家没有书橱。但是在房子附近有条小河,它的上游有一条长长的绿色山谷,在那里你所说的每个字都会发出悦耳的回声,即使你说话的声音不大。于是我想象它是一个叫维奥莉塔的女孩,我们是好朋友,我对她的爱和对卡蒂·莫里斯的爱差不多——不是完全一样,但是差不多,你知道。在去孤儿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向维奥莉塔告别,噢,她对我说再见时是那么那么的悲伤。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所以在孤儿院里,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象一个知心朋友,就算那里有想象的空间。”

“你从来没有把事情想象成和现实的情况不一样?”安妮睁大着双眼问道。

“我想幸亏没有。”马瑞拉冷冰冰地说,“我对那些行为很不赞成。你好像真的有些相信自己想象出的东西。对你来说,交个真实、活生生的朋友,帮你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清理清理,倒是很有好处的。但是,可别让巴里太太听见你谈论你的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莉塔,要不然,她会认为你在编故事。”

“我不能。”马瑞拉坚决地说。

“哦,我不会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她们——她们留给我的记忆是那样的神圣,不允许我随便对人提起。但是我想我愿意让你了解她们。噢,看,有只大蜜蜂落在了苹果花上。想想吧,这么美丽的栖身之地——一朵苹果花中!当微风轻轻摇动花朵,梦儿就要飞起。如果我不是人世间的女孩儿,我想我会愿意做一只住在花丛中的蜜蜂。”

“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你就是我的婶婶。”

“昨天你说你想要做一只海鸥。”马瑞拉嗤笑道,“我想你真是个三心二意的女孩。我刚才就嘱咐你去学那篇祷文,不要说话。但是看上去只要你找到听你说话的人,就根本停不下来。那么,上楼到你房间去背祷文。”

“不行。我不是你的婶婶,而且我也不相信用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名字叫人家会有什么好处。”

“哦,我现在已经差不多都记熟了——除了最后一行。”

“我喜欢叫你马瑞拉婶婶,”安妮恳求道,“我从来没有婶婶或其他任何一个亲戚——连奶奶都没有。这么叫你让我感觉好像我真的就是属于你的。我可以叫你马瑞拉婶婶吗?”

“嗯,没关系,按我说的去做吧。到你房间去,把它好好背完,然后等我喊你下来帮我准备下午茶。”

“我想如果你说的时候很小心、很尊敬的话,就没什么不尊敬的。在亚芬里,不分老幼,大家都叫我马瑞拉,当然牧师除外。他叫我卡思伯特小姐——这也只有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

“我可以把苹果花带上去和我做伴吗?”安妮请求道。

“就叫马瑞拉,听上去太不尊敬了。”安妮抗议着说。

“不可以。你总不希望你的房间塞满了花吧。你本来就不应该把它们从树上采下来。”

“不,你就叫我马瑞拉。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卡思伯特小姐,那让我感到紧张。”

“我也有一点儿这种感觉。”安妮说,“我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它们摘下来,缩短它们美丽的生命——如果我是一朵苹果花,我也不会愿意被摘下来的。但是,我无法抵抗它的诱惑。如果你遇到了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你会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安妮问,“我一直叫你卡思伯特小姐吗?我可以叫你马瑞拉婶婶吗?”

“安妮,你没听见我叫你回房间去?”

“我想这是因为你太兴奋、太激动了。”马瑞拉不满地说,“坐到那把椅子上去,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恐怕你的哭和笑都太容易了。是的,你可以留在这里,而且我们会公平地对待你。你必须上学;但是再过两个星期学校就要放假了,所以等九月份他们开学后你再去。”

安妮叹了口气,回到了东山墙的房间,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在哭,”安妮说道,语调中充满了困惑,“我想不出为什么。我没法再高兴了。哦,高兴这词好像根本不合适。我为‘洁白之路’和樱桃花而高兴,但是这个!噢,远远超过高兴。我太幸福了。我会争取做个好女孩。我想这是一项很艰难的任务,因为托马斯太太经常说我坏透了。可是,我会尽全力去做的。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哭了吗?”

“好啦,我学会了。上楼的时候,我背下了最后一句。现在我要把我的很多想象装进这间屋子,这样它们就会经常在我的想象中出现。地上铺着一块白色天鹅绒地毯,上面绣满粉色的玫瑰,窗户上挂着粉红色的真丝窗帘。墙上挂着金银织锦缎的壁毯。家具是红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红木,但是它听上去是那么的豪华。一张长沙发上堆满了鲜艳夺目的丝制靠垫,粉红色的、蓝色的、深红色的和金色的,我优雅地躺在上面。从墙上悬挂着的那面华丽的大镜子中,我能看见自己的身影。高高的个子,雍容的气质,穿着一件绣着白色蕾丝的长袍子,胸前缀着一颗珍珠,头发上戴着很多珍珠。我的头发乌黑透亮,皮肤是明亮的象牙白色。我的名字叫科迪莉亚·菲茨杰拉德女士。不,不是——我无法让它听上去像是真的。”

安妮走开去烫洗碗布。做完后她又回到马瑞拉面前,用恳求的目光紧紧盯着后者的脸。“好吧,”马瑞拉说,她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来拖延她的解释了,“我想我也可以告诉你了。马修和我已经决定留下你——这就是说,如果你表现好,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儿的话。怎么啦,孩子,怎么回事?”

她跳跃着,跑到那面小小的镜子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镜中那张棱角分明、布满雀斑的脸和那双暗灰色的眼睛回望着她。

“你还没有用干净的热水把洗碗布烫一烫消毒呢,就像我吩咐你的那样。”马瑞拉毫无表情地说道,“赶快去把这件事做了,然后再来问我问题,安妮。”

“你只是绿山墙的安妮。”她认真地说道,“每当我努力把自己想成是科迪莉亚女士的时候,我发现你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做绿山墙的安妮要比做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安妮强一百万倍,不是吗?”

“哦,求求你,卡思伯特小姐,请你告诉我,你是打算把我送回去,还是让我留下?整个上午我都在耐心等待,但是我感觉自己真的再也等不下去了。这真的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请你就告诉我吧。”

她向前弯下身,深情地吻了吻镜中的自己,然后回到那扇打开的窗户前。

安妮洗完午餐用过的碟子后,突然勇敢地站到马瑞拉面前,脸上充满了孤注一掷、下定决心要去面对最坏结果的神态。她瘦弱的身体整个儿都在发抖;满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老大,几乎都看不见眼白了;她握紧双手,以恳求的口吻说:

“亲爱的‘白雪皇后’,下午好。山谷中亲爱的白桦,下午好。下午好,山坡上亲爱的灰房子。我想知道戴安娜会不会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会非常爱她的。但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莉塔。要不然,她们会觉得非常难过的,我可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就算是书橱小女孩儿或回音小女孩儿的感情。我必须用心记住她们,每天都给她们一个吻。”

由于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的原因,直到第二天下午马瑞拉才告诉安妮她可以留在绿山墙了。午饭前的整个上午,她让这孩子不停地做这做那,而自己一直在旁边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她。到了中午她得出结论,安妮还算聪明伶俐,听话乖巧,愿意干活,学得也很快;这孩子最严重的缺点似乎便是她经常会在干活的中途落入白日梦的幻想中,忘了所有的一切,直到突然受到一声严厉的训斥或发生了什么突变事件,才会猛然回到现实中。

两个飞吻从安妮的指尖抛向了鲜红色的花朵,然后她双手托起下巴,思绪悠悠地飘向了无边无际的梦幻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