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想象我该对林德太太说些什么。”安妮出神地答道。
“你在想什么,安妮?”她严厉地问道。
这个回答还令人满意——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但是马瑞拉隐隐地感到自己的惩罚计划中似乎哪儿出了些差错,安妮没有理由这么喜气洋洋的。
因此,挤完奶后,马瑞拉和安妮出现在了小路上,前者昂首挺胸,洋洋得意,而后者却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但是,走到半路,安妮仿佛着了魔似的,先前的沮丧消失殆尽。她昂起头,轻快地迈着脚步向前走去,她凝望着夕阳中的天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忍住的喜悦情绪。马瑞拉极不满意地看着她的这一变化。从她身上见不到丝毫的悔过神情,而她本应该以这种悔过的态度去见那位被冒犯了的林德太太的。
安妮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来到了林德太太的跟前,她正坐在厨房的窗户旁干着针线活。紧接着,安妮的喜悦消失了。痛苦的悔恨之情浮现在脸上的每一部分。未等开口说话,安妮突然跪到了惊讶不已的林德太太面前,哀求着伸出双手。
“很好。”马瑞拉很简要地答着,并未流露出任何宽慰之情。她一直在发愁呢,不知道如果安妮不肯妥协的话,她究竟该怎么办。“挤完奶,我就带你去。”
“噢,林德太太,我真的难过极了。”她用颤抖的嗓音说道,“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悲伤,不,就算用光了整部字典里的词也无法表达。你就想想吧。我对你的态度太糟糕了——而且我也让我亲爱的朋友马修和马瑞拉丢了脸,尽管我不是个男孩,他们却让我留在了绿山墙。我真是一个行为恶劣、忘恩负义的女孩,我应该受到处罚,应该永远遭到正派人士的唾弃。因为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向你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真是太坏了。那是事实;你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我长着红头发,满脸雀斑,又瘦又丑。我对你说的也是实话,但是我不应该说出来。噢,林德太太,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吧。如果你拒绝的话,对于我这个可怜的孤儿来说,将成为终生的遗憾,就算她的脾气坏得要命,你也不会拒绝的吧?噢,我相信你不会拒绝的。就请你说原谅我吧,林德太太。”
“我后悔自己发了脾气,说了那些粗鲁的话,我愿意去对林德太太这么说。”
安妮紧握双手,垂下头,等待着宣判。
“什么?”她说着走进了门厅。
她的真诚毋庸置疑——她的每声语调中都充满了真诚。马瑞拉和林德太太都听出了语气中显而易见的诚恳。但是,前者却惊愕地看出,安妮实际上是在对所蒙受的屈辱而自我欣赏——陶醉于自己所摆出的一副彻头彻尾的卑躬屈膝的态度。她,马瑞拉曾经引以为傲的、有益的惩罚上哪儿去了?安妮把它变成了一种快乐的享受。
可是马修已经走了,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惊讶。他急匆匆地逃到了牧马场最远的角落里,生怕马瑞拉会怀疑他到楼上去干什么。而马瑞拉回来走进屋子时,惊喜地听见楼梯扶手处一个悲伤的声音在叫着“马瑞拉”。
好心的林德太太没看出来这一点,她可没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她只感到安妮做了一个非常彻底的道歉,所有的忿恨都从她那颗虽说有些好管闲事却很仁慈的心中消失了。
“我会把秘密藏在心里,就算是野马也拉不出来,”安妮神情严肃地保证道,“不过野马会用什么办法把秘密从一个人的心里拉出来呢?”
“好啦,好啦,起来吧,孩子,”她热诚地说道,“我当然原谅你。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对你严厉了些。但我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人。你可不要介意,就这样。你的头发确实很红,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是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实际上我和她一起上过学,小时候她的头发红得和你一模一样,但是长大后,她的头发颜色变深了,变成了非常漂亮的赤褐色。如果你的头发也变成赤褐色,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一点都不会。”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安妮。但是别告诉马瑞拉我说的这些话。她会认为我干涉了她的事情,我答应过她不那么做的。”
“噢,林德太太!”安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给了我一个希望。我会永远把你当成大恩人的。噢,只要想到长大后我的头发会变成漂亮的赤褐色,我就什么都能忍受了。如果一个人的头发是漂亮的赤褐色,那么做个好人就容易多了,你觉得呢?现在我可以去你的花园吗?当你和马瑞拉谈话的时候,我可以坐到苹果树下的那张石凳上吗?那里有更多的想象空间。”
“好吧,”安妮顺从地说,“等马瑞拉一进来,我就告诉她我感到后悔了。”
“当然,当然,去吧,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那边的墙角采一束洁白的六月百合。”
“嗯,我当然想要你去。没有了你,楼下冷清得让人难受。去吧,把这事儿了结算了——这才是个好姑娘。”
安妮出去关上了门,林德太太轻快地起身打开了灯。
“我想为了你我可以那么做。”安妮若有所思地说,“说我感到难过倒是真的,因为我现在确实感到难过。昨天晚上我可一点都不难过。我真的是疯了,整夜都疯了。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昨晚我醒了三次,每次醒来时都气得不行。但是,今天早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再生气,而且它还让我感到这事情无可挽回。我为自己害臊。但是,我还没想到要去对林德太太这么说。这也太丢人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宁可永远被关在这里也不去道歉。但是我还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去的话。”
“她真是个古怪的小东西。坐到这把椅子上吧,马瑞拉;它比你坐着的那把舒服些;那是我专门留给帮工的男孩坐的。是的,她确实是个古怪的孩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身上还是有些善良的东西的。我不再为你和马修留下她而感到吃惊了,也不再为你们感到难过了。她会变得令人满意的。当然,她表达自己的方式有些奇怪,而且有一点——嗯,你知道,有一点咄咄逼人;不过,她就会克服掉那缺点的,因为她已经开始和有教养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了。而且,我认为她的脾气太急躁了;但是这也有一点好处,性子急的孩子只不过会突然发怒,随后就会平静下来,而永远不会狡诈或欺骗。上帝保佑,没给我弄个狡诈的小孩,就是这样。总的说来,马瑞拉,我还是有点儿喜欢她的。”
“对,道歉——就是这个词儿。”马修急切地说道,“只是把问题搪塞过去,所以这么说。这就是我一直想说的意思。”
当马瑞拉回家的时候,安妮手拿一束洁白的水仙花,从暮色中散发着芬芳的果园里走了出来。
“你是说向林德太太道歉?”
“我道歉得很棒,是不是?”当她们走在小路上的时候,她得意地说,“我想,既然必须道歉,那我不如彻底地做一次。”
马修突然想起来他得抓紧时间把要说的话赶快说了,免得马瑞拉提前回来被她碰上。“嗯,安妮,你不觉得你还是去说一下,把事儿了结算了?”他低语着,“反正迟早都要这么做的,你知道,马瑞拉可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女人——固执得要命,安妮。我说,现在就去做吧,把事儿了结了。”
“你做得很彻底,太彻底了。”马瑞拉这么评论。她吃惊地发现,自己一想起刚才的场面就想笑。同时她也不安地感到,自己应该为安妮做出那样的道歉而责备她;不过,这也太可笑了!最后她还是向良心妥协了,只是严厉地说:
安妮又笑了笑,勇敢地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孤寂而漫长的囚禁岁月。
“我希望你别再有机会做那样的道歉了。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安妮。”
“还行。我想象了很多事情,这帮我打发了时间。当然,待在这儿很孤单。不过,我会慢慢习惯的。”
“如果大家不嘲弄我的长相,做到这点不会太难的。”安妮叹了口气说,“我不会为其他事情发火,但是我那么讨厌别人嘲笑我的头发,那会把我一下子激怒起来。你觉得我长大后,头发真的会变成漂亮的赤褐色吗?”
安妮面带愁容地笑了笑。
“你不该老想着自己的长相,安妮。我想你是个太爱慕虚荣的小女孩儿。”
“安妮,”他低声说道,仿佛担心被别人听到似的,“你怎么样啦,安妮?”
“当我知道自己长得很难看的时候,怎么还能贪慕虚荣呢?”安妮反问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且我讨厌照镜子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不漂亮的东西。那让我感到难受——这感觉就像看到任何丑陋的东西时一样。我为它难过,因为它不美丽。”
安妮坐在窗户旁的黄椅子上,悲伤地凝视着窗外的花园。瘦小的她看上去非常不快乐,马修感到一阵揪心。他轻轻关上门,踮着脚走到安妮身边。
“行为漂亮才是漂亮。”马瑞拉引用了一句名言。“以前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但是我对它感到怀疑。”惯于对事情表示怀疑的安妮说着,同时嗅了嗅手中的水仙花,“噢,这些花太香了!林德太太把它们送给我,真是太善良了。现在,我一点都不反感林德太太了。去请求原谅然后被宽恕,这让你有一种很美好、舒服的感觉,你说是不是呢?今晚的星星真亮啊!如果你可以住到一颗星星上去,你会选择哪一颗?我喜欢悬在那边黑色山丘上的那颗可爱的又亮又大的星星。”
他踮着脚走过走廊,在东山墙屋外站了几分钟,最后他鼓足勇气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门,然后推开门向里面偷偷望去。
“安妮,闭上你的嘴。”马瑞拉说道,为了努力跟上安妮高速运转的思想,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那天晚上,马修一直待在牲口棚附近窥视着,当马瑞拉去后面的牧场将牛牵回来时,他像个夜贼似的一溜烟地窜进了屋内,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平时,马修只是在厨房和走廊旁他睡觉的小卧室之间往来,只有当牧师来家里喝茶时,他才偶尔会壮着胆子拘谨地走进客厅或起居室。不过,自那年春天他帮马瑞拉给客房贴上墙纸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到过自家房子的楼上去,而那还是四年前的事了。
直到她们走入自家的小路上,安妮都没再说话。一阵飘忽的微风迎面拂过,风中满是被露水打湿了的嫩蕨草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芳香。远方高处的阴影中,只见绿山墙厨房里有一缕明亮的灯光穿过树林在闪闪发光。安妮突然贴近马瑞拉,将小手塞进老妇人粗糙的手掌中。
早餐、午餐、晚餐都非常安静——因为安妮仍然很执拗。每顿饭后,马瑞拉都会将一个装满饭菜的托盘端到东山墙的屋子去,不久又端下楼来,盘中的饭菜几乎不见减少。马修忧心忡忡地看着托盘最后一次被端下楼来。难道安妮什么也没吃吗?
“向家走去,而且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这种感觉真好。”她说,“我已经爱上绿山墙了,我以前可从没爱上过什么地方。从前的地方看上去都不像家。噢,马瑞拉,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就可以祈祷,而且觉得这一点都不难。”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用饥饿来逼人改邪归正的?”马瑞拉气呼呼地问,“她会按时吃到饭的,我亲自把饭给她送上楼去。但是,她得一直待在那儿,直到她愿意向林德太太道歉为止,就这么决定了,马修。”
握着那只瘦弱的小手,一股温暖而甜蜜的感觉涌上了马瑞拉的心头——这也许就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母亲应有的心跳感觉吧。这种陌生而甜蜜的感觉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急忙给安妮灌输了一条人生哲理,以便使自己的激动心情能够恢复到原先正常的平静状态。
“嗯——不,不完全是这样,”马修局促不安地说,“我觉得她还是应该受点儿惩罚的。但是,对她不要太严厉,马瑞拉。别忘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进行过明辨是非的教育。你会——你会给她些东西吃吧,是吗?”
“安妮,如果你能做个好女孩的话,你会永远感到幸福的。而且你会觉得念祷告词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
“马修·卡思伯特,你真让我感到惊讶。你明明知道安妮的举止是很可怕的,但是你还袒护她!我想,你接下去就会说我们根本不应该惩罚她了!”
“念祷告词和祈祷可不完全是一回事,”安妮深思着说道,“但是我会把自己想象成吹拂在那些树梢上的风。当我对树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正轻柔地飘落到这儿的蕨草上,然后飞向林德太太的花园,让花儿翩翩起舞;然后我要飞向那片长着三叶草的绿地;接下来我要吹向‘闪光之湖’,让它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噢,关于风的想象真是太多了!所以从现在起,我不再多说了,马瑞拉。”
“把雷切尔·林德教训一番是件好事;她是个爱管闲事的老长舌妇。”马修快慰地答道。
“谢天谢地。”马瑞拉如释重负地低声说道。
那天晚上,马瑞拉对马修只字未提发生的事。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安妮仍很倔,她没有出现在早餐桌旁,这时,马瑞拉不得不对她的缺席做出一番解释了。她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了马修,煞费苦心地想让马修知道安妮的行为是多么的无礼、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