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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崎一日

“不知道埃文斯先生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好歹是在我家乡去世的。下次回老家的时候可以调查一番。”

到了这里我才有了种终于从游人的拥挤中解放的感觉,挨个挑选阅读墓碑上刻着的文字。这墓碑与日本的不同,岩石的表面是扁平的,墓碑的主人大部分是明治初年生活在日本的人们。在我看过的墓碑中,生于爱丁堡,1854年客死在长崎的J.M.司汤达德的墓算是最古老的了,除此之外大多是明治初年故去之人。友人的故乡是调布,他在手账上记下了威廉·哈尔贝克·埃文斯的名字,此人于1930年71岁时在调布去世。

友人这样的关注点在我看来着实好笑。墓碑之上无一例外都刻上象征神圣记忆的文字,但是就连那些记忆我们都已失去,所以现在我们甚至有些高兴。

除了此处以外,稻佐岳山麓和大浦天主堂附近还有两所外国人墓地,但据说这里是古墓碑最多最集中的一处。外国人墓地并无墓地之感,只是空气沉静的方式与别处稍有不同,依旧是个明媚之处。在这个沉静明媚的地方,十字架、胸像和墓碑都以一种相当悠闲的姿态排列着。其中几座因原子弹爆炸被大规模炸毁,或从中间吹断,或歪向一边,但一点也没有芜杂不雅之感。

我踏着草坪,挨个查看被低矮的石头划分开的各个墓地。

在餐馆K见到松本顺的笔迹之后的第二天,我依旧在昨夜同一位友人的带领下,依次参观了诹访神社、眼镜桥、崇福寺、出岛等长崎的名胜古迹。从浦上天主堂出来,踏入坂本町的外国人墓地时,十月的阳光突然变得秋意十足,收敛起了照射的锋芒,安静地飘洒在大地上。已是寂静的黄昏时分了。

我在其中一块墓地的一角点了根烟。长列柴胡娇小的叶子中点缀着细小的白花,这块墓地比其基地更窄,这是E.古道尔的墓地。他于1889年身故,横排书写的名字下方刻着“具宇土留氏之墓”几个字。与其他墓碑不同,这碑上配上了假借发音的汉字[5]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墓碑时起,我就一直在嘴里反复嘀咕古道尔先生,古道尔先生。我总觉得古道尔这个发音并非第一次听到。嘀咕着嘀咕着我突然想到,不就是“古道尔先生的手套”里面的“古道尔”吗。

我从六岁开始到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都在伊豆老家,由当时即将满六十岁的那位女子带大。“曾祖母”(我们都这么称呼这位女子)故去之后,我才搬去城市与双亲一起住。

和“曾祖母”住一起时,我看到过很多次那个被称作“古道尔先生的手套”的大号皮手套。就是那个“古道尔”。当然我无法断定“古道尔先生的手套”中的“古道尔先生”是否就是现在在我眼前长眠的具宇土留先生,但是昨天今天连续两日我都偶遇到一些可以寄托对“曾祖母”追思的故旧物什,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松本顺是这个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幼年时往我的心里灌输入这个思想的人正是那个女子——我曾祖父洁的妾。

具宇土留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要是有心查找一下逝者的履历或许会有线索。不过,就算知道了他的履历,似乎也没法准确判断他是否就是“古道尔先生的手套”中的“古道尔”。这是为何?因为对“古道尔先生的手套”中的“古道尔”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曾祖母”很早以前就已亡故,这个世上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来确认两人是否为同一人。

从这份履历来看,他年轻时的确与长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另外从他的事迹来看,他出现在这家餐馆也未必就是多么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我昨天刚好偶然见到了松本顺的笔迹,紧接着又发生了今天的事,所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在“曾祖母”漫长的生涯之中与她有一丁点儿关系,甚至几乎连有关系都谈不上的这位古道尔先生,就是此刻长眠在墓碑之下的具宇土留氏。

松本顺,幼名良顺,号兰畴。佐仓藩佐藤泰然次男。天保三年(1832)六月十六日生。后成为幕府医师松本良甫的养子,嘉永三年依幕府命令赴长崎留学,后回到江户开塾招收弟子,明治元年(1868)戊辰之役时,在会津为东北军开设医院,因而被囚。后被赦免,在早稻田开设医院。因山县公[4]的举荐入职兵部省,为陆军卫生部的创设鞠躬尽瘁,在半藏门外建立陆军医院。佐贺之乱、台湾讨伐、西南之役之时均在东京总揽医务,作为我国初代军医总监大显身手。据说正是他谏言贵族亲自制造棉纱送往战地。明治十三年(1880)成为贵族院议员,二十八年(1895)封男爵。四十年(1907)三月十二日殁,享年七十六岁。

具宇土留氏的“土”“留”二字上,白青两色的苔藓呈横条纹状生长着,文字只能勉强辨认。

翻阅辞典,关于松本顺是如下解释的:

“1889年是明治几年啊?”

我一开始时的确觉得匾额与此格格不入。但仔细想想松本顺来这里游玩过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我问在稍远处看其他墓碑的友人,友人立马直起腰来掰着指头算起来。

我向负责介绍的女性询问关于松本顺的事情,她好像对此人一无所知。她替我去前台结账处询问了某位相关人士,这个人的书法作品之所以会挂在这里的缘由,结论是这个匾额从很早以前就挂在这里,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要取下来,于是便一直放置在那里了。家里人除了知道书写之人是个医生以外,别的详细情况再不知道了。

“明治二十二年吧。奇怪的是明治二十年前后过世的人还真多。”他说。

松本顺是幕末至明治时期的医学家。可能通常并不会被归为维新志士,但却是日本医学史上不可抹却的重要人物。恰巧我的曾祖父曾求学于松本顺门下,两人不只是师徒关系,还有更深层次的交往。因此松本顺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有种幼年时的亲切感。

选自《古道尔先生的手套》[6]

我一方面觉得兰畴·松本顺的书法作品与此处环境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有一种类似意料之外偶遇久未相见的故人而产生的怀旧之感。

[1]高杉晋作(1839—1867),幕末维新志士。

壁龛上挂着赖山阳[3]的挂轴。壁龛旁的楣窗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与大敞间的气场很匹配。我想着应该也是当时某位志士的笔迹,抬头一望只见匾上排列着四个粗体文字“吟花啸月”,署名是兰畴,下方按有一个方形印章,可清晰辨认出是“松本顺”几个字。

[2]坂本龙马(1836—1867),幕末维新志士。

一位中年女性,不知是老板娘还是女佣领班,向我们介绍,高杉晋作[1]、坂本龙马[2]等志士们都曾在这里游玩,他们策划倒幕运动,计划组织海援队也都是在这里。接着她又展示了壁龛立柱上的一部分,说那就是坂本龙马舞剑时刻上的刀痕。不知是桑树还是什么做的立柱之上的确刻有两道看着像刀痕的损伤。

[3]赖山阳(1781—1832),江户末期思想家、文人。著作《日本外史》为幕末尊皇攘夷活动提供了思想支持。

在曲折悠长的廊下一角换上草鞋,看过广阔的庭院之后我又被带到了二楼的大敞间,据说当时维新志士们就是在这里游玩。

[4]山县有朋(1838—1922)。日本陆军之父,第三任、第九任日本内阁总理。

一说到维新志士们游玩的场所,我就想到战争期间陆海军将校们占据着各地餐馆,旁若无人地嬉闹其间时,餐馆内繁忙凌乱的景象。所以一开始我便对其没什么好印象。然而,餐馆入口处挂着两个大灯笼,古朴的正门前安放着两个装消防用水的大水瓮,依旧保留建造当时的模样。见到从前武士们憧憬的荣光所残留下的痕迹,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怀古的感慨。餐馆建筑的构造也是古色古香,为当今日本少有,我心想这里应该还是有得一看。

[5]“具宇土留”四个汉字表音不表义,按日本汉字常用音读法读作“gu u do ru”,与古道尔的日语发音同音。

其中之一便是松本顺的笔迹。我到达长崎的当晚,就在友人的带领下去了K餐馆,这里因维新志士曾游乐于此而为人熟知。因为旅途劳顿,我更想在旅馆休息,但毕竟老友间多年未见,实在是盛情难却,在这种心境的驱使下,我还是去了那个餐馆。餐馆建在一个叫做丸山的花柳巷的一隅,近山处的一块斜坡上,现在甚至还是长崎的历史古迹之一。

[6]小说。1953年12月刊载于《别册文艺春秋》。

这个秋天我因事去了九州旅行,虽说此前去过九州多次,也不知为何就是一次也没有机会踏上长崎这片土地,这次虽是初次探访,但却偶然见到了两位多少和自己有些关系的明治时代逝者的遗物,正好以表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