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看到这本手记,我很清楚初次站在F村入口台地上那日的虚无感并不一定只是因为被此处特殊的自然环境所触动。我那时一定是突然预感到,我将来要在这个村子中培育我与你的爱情,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步入那个地方,归根结底我们都必须到达那个地方,可以说我们两人的爱情已非人力可以操控,淹没在了命运滚滚洪流之中。我从东京的烟柳巷的残骸中不远万里搬运而来的轻浮之气,被这高原的风一吹,只剩下脆弱和无常随风飘摇。
我到现在依然将那时情绪的产生归咎于“高原上纯粹的、因纯粹而带来的空虚的、特殊的平静与明亮”(借用你日记本上写的话。)真的就像海边的村庄与海对坐一样,这个村庄也面朝天空端坐着。村庄离天近,像天体的殖民地一样,悲与喜在这里都挥发散尽,只剩虚无。我们虽从未言说过村庄的虚无感,但你我应该都是切身品尝体味过的。毕竟我们在这特殊的自然环境中与空虚同住过三年。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自然环境,才在曲折中孕育了我与你的爱情。夏季空虚,秋季也空虚,冬季和春季照样空虚。在这空虚的风光中,相应的我才得以让心中的爱情悄然绽放。
我拾起包,却没有原路返回。傍晚微弱清冷的光线如沉入澄净湖底般照耀着村子,我朝着村子的方向,为了和你出轨(那时并不知道会这样,事实上却是赌上性命的出轨),拖着疲惫的双脚前行。
俯瞰F村的全貌,你就住在村子中的某处,突然间我被一种精神上的无力感所侵袭,只想瘫坐在地上。我像崩溃了一样坐到草丛中,比肩高的杂草摇动得沙沙作响,我这才知道强风一直在高台的一角不停地呼啸。那时我的确不正常。索性就这么回去吧?我就这么瘫坐着,不知何时起开始认真凝视自己内心的这种情绪。我无法准确判明这种情绪因何而起,但正因有了这种情绪,我内心才奇特地背负起一种脆弱又危险的东西,这种情绪的运动方式一旦发生细微改变,我很可能当时就卸下包裹原路返回了。
选自《守灵之客》[1]
战争结束那年的十月末,我追随你身后,首次翻过九曲回肠的狭窄山道,到达可以俯瞰F村全貌的一片高地之上。回想起来好似昨日之事,而事实上已经过去三年多的岁月。离日暮还有些许时间,我驻足在高地之上,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我不禁驰目远望。南北两侧杂树覆盖的小山岭如波浪般连绵起伏,F村横亘其间。村子面积不大,建筑显得草率杂乱,村里黄色的稻田如水彩画般澄净明亮。村子正中间是耕地,以此为界自然分为南北两块,两侧从山底到山腰都可以看见农家星星点点散布其间,山腰上随处可见的竹林好似涂上黄色颜料一般,仔细一看只有那里随风轻轻飘摇。啊,那时也是这般明亮恬静。整个村子虽处在深山之中,却无阴暗忧郁之感,真有高原一角那遥远又明朗的美丽。我在那里发呆伫立了好长一会儿。脚边一整片无名杂草(对,对,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丰茂地生长着。我将两个包裹扔在那里,终于抵达山顶,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筋疲力尽,但我依然迷醉在这罕见的山巅风景中。
[1]小说。1949年12月刊载于《别册文艺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