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嘎啦一下,响起了一阵急促尖锐的叫声,仿佛要将喉咙撕裂般。我想这一定是夜行鸟类的啼叫声。但抬头一看,周围却依旧和往常一样静寂。我正准备再次入睡时,又听到了那嘎啦的叫声。好像是从枕边的檐廊下方附近传来的。我站了起来,给灯笼点上火,走到檐廊上,拉开一片护窗板。视野里一片漆黑,灯笼的光只能照亮屋门口,细雪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刻不停地下着。我准备扶着栏杆探出身子瞧瞧下方暗处有什么,这时又是嘎啦一声,声音比之前大,似乎近在咫尺,紧靠湖岸的外廊下方响起一阵猛烈的振翅声,声浪强到几乎要扫过我的面颊。一只鸟就这样展翅飞走了。鸟的样子虽然未能得见,但振翅的声音却充满挖心般的猛烈力量,鸟儿飞入了湖面的黑暗之中。湖面上依然飘着雪。我仿佛快要失了魂一样,在原地伫立了许久。
夜一片寂静,丝毫不逊色于天龙寺禅堂。夜里严寒刺骨,好似我稍微动动身体就能感知到痛楚。我在那里坐禅坐了好几个小时。临近黎明时分,我突然清醒过来。那一刻身体疲惫极了。我结束坐禅后去了趟厕所,然后就地横躺下来。屋子的一角铺好了床,但我并未触碰,只是将手枕在榻榻米上,打算在天明之前打一两个小时盹儿。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力”吧,一只夜行鸟竟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我被这份力量吓破了胆。这一刻,死神从我身体抽离了。
我一言未发,在老板娘的照顾下吃过晚餐后,便靠着壁龛开始坐禅。那个时候我已下定决心,明早就在浮御堂旁边的悬崖边跳湖自尽。我有些担心自己这五尺之身能不能跟石子儿沉入水中一样,静静地沉下去。我的眼中浮现了好多次我的尸体横亘在湖底的样子,我想,一个男人将壮丽地死在那里。
第二天,我没有赴死,又在大雪中走回了京都。
我站在泥地间,拿出那张五元纸币,朝着正在账房里烤着暖炉的光头中年老板说,请让我住一晚。老板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但当我说剩下的钱明天再找的时候,老板态度突然变得殷勤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佣端来一盆热水,我坐在横框上,卷起衣服的下摆,将已经冻得发红、失去知觉的脚趾浸入水盆里的热汤中,才缓过神来。老板给安排的是最高级的房间。天已全黑,已是必须要掌灯的时刻了。
选自《比良的杜鹃花》[12]
我摸索着走到坚田的浮御堂[10]已是傍晚,那一日只时不时飘了一会儿的雪花,傍晚起才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开始浓密地填充整个空间。我在浮御堂回廊的屋檐下久久伫立。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见。我用冻僵的手从行囊中取出钱包,并解开拴在其上的绳子,一张五元纸币显露出来。我紧握着纸币走出浮御堂,湖岸边有一间旅馆,外观虽然大气,某些地方却又散发出一种宿驿[11]小客栈之感。我走进了旅馆宽大的泥地间。这个旅馆就是灵峰馆。
[1]简称“一高”,日本旧制高中之一。现在东京大学教养学部和千叶大学医学部、药学部的前身。
路的前方可以看到比睿山,在山的左侧以远,几座山峰完全被白雪覆盖,以一种醒目的美耸立着。我才看过被稀疏的树木覆盖着的嵯峨山那平缓的曲线,眼前的山峰却呈现出另一种挺拔峻峭的美,让人完全无法相信两者其实位于同一条山脉。我记得好像中途曾询问过路过的挑担小贩,才知道那是比良山。偶尔我会停下来看看比良。和死神一起看看比良。初见比良,我就被她那神性般遥远且美丽的山棱线迷住了。
[2]旧制“一高”所在地。现为东京大学所在地。
那天可真冷啊。我到了大津之后一路向北,沿着湖岸一直走啊走。和死神一起走着。右手边冰冷的湖水动也不动,一望无际,偶尔从水边枯萎的芦苇丛中冒出三五只白羽鸭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3]主人公的儿子。据小说内容,主人公与儿子启介因儿子感情问题发生争执,其后儿子投湖自杀。
我那时究竟是为什么去的大津,现在已记不清详情。如果非说是因为回忆起早年看过的《写真画报》的卷首照片,被它吸引而去的,就太牵强附会了。我那时一定是迷迷糊糊地前往琵琶湖,找寻可以了结自己的地方吧。或者像个梦游病患一样稀里糊涂地去到琵琶湖,望着湖面突然就萌生了死的念头也说不定。
[4]研究人体软组织(如肌肉、血管等)的一门学问。
腊八坐禅结束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号还是二十三号来着,总之是那年的冬至日。早上成道法会一结束,我就即刻走出天龙寺往大津走去。因为是成道法会刚结束立刻出发的,所以应该是早上八点左右吧。寺内随处可见的松树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那个清晨的寒冷连在嵯峨也十分少见,我的耳垂和鼻头都快冻住了。我穿着行脚僧的棉衣,光着脚塞上木屐,以这样一番装束一刻不停急匆匆地走过北野、京都城区,又继续沿着今天我坐车来时经过的京津国道[9],穿过山科来到大津。路过山科的鳗鱼店“金世”门前时,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种强烈的空腹感朝我袭来。
[5]“一高”一年级学生,明治三十六年(1903)16岁零10个月的年纪在华严瀑布自杀。死前在瀑布前的树上留下遗文《严头之感》。他的死给一高学生以及当时的知识人以巨大冲击,并促成了哲学热的产生。
冈山的学校放寒假之后,我拿着一本《碧岩录》[7],径直去了京都嵯峨的天龙寺,以居士的身份在G老僧的门下参禅。那时每晚我都会打坐,地点通常都在正殿。有时也在正殿背后结了层薄冰的曹源池畔的岩石上打坐。腊八坐禅[8]结束时,我整个人飘飘摇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不过只是个因营养不良、过劳、睡眠不足而引起的高度神经衰弱患者罢了。
[6]此为藤村操留在瀑布处遗书的原文中的一段。
附着在二十五岁的我身上的死神,至少和启介的不同,是个更加纯粹的家伙。我当时苦恼生存的意义,一心想要赴死。我的终身大业——软部人类学[4]的研究主题还未在我心中萌芽。说起来,那时我的心里的确到处都是填不满的空间。我明明是学自然科学的人,内心却被宗教和哲学所牵绊。在我萌发自杀意愿数年之后,藤村操[5]从华严瀑布纵身跃下。那时热衷于哲学、宗教的人大都被死神附身过一次。“万物的真相悉归于一言,曰:不可解。[6]”在那个时代,大家都认真严肃地思考过这些问题。明治末期是个奇妙的时代,日本的青年们都以冥想的方式探索着生死的问题。
[7]又称《碧严集》。中国宋代禅宗书籍,十卷本,收录了一百则代表性的禅宗公案(暨祖师的话语和行动)。在日本佛教临济宗中被极为看重。
数年之后,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照片之外比良山真实的容貌。当时我应该是二十五岁吧。一年前我从东大毕业,转过头的第二年就去冈山的医专上任做了讲师。没记错的话那年应该是明治三十九年(1896),事情就发生在那年年末。那段时间我被死神附体了。谁年轻的时候都有不把自己命当回事儿的时期。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启介[3]以那样荒谬的方式了结了自己,那家伙要是平安熬过那段时期,肯定还能好好地活个几十年。可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家伙……不对,或许附着在启介身上的死神比那时附在我身上的家伙更难缠,性质也更恶劣。不过启介还是太愚蠢了,但他也有可怜的一面。若是现在他还活着……那个蠢货、笨蛋、荒谬的家伙还活着的话……啊,一想到启介,老汉我就窝火得很。
[8]禅宗为纪念腊月初八佛成道日举办的佛事。从初一至初八专心参禅修行。
我想,登上比良山的日子若是到来,那应该是我相当凄凉的一天吧。该怎么形容那时的状态呢?坐立不安,还是不被人理解?对了!不是有孤独这样方便的词汇吗。或许用绝望也行,孤独,绝望,对!就是这样。我本是讨厌这类表面光鲜、实则幼稚的词汇的,不过确实觉得这个词最适合表现我当时的情绪。我会在那孤独又绝望的日子,登上杜鹃花盛开的比良山顶。然后在香气馥郁的白色杜鹃花丛里独自入眠。这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一定会到来!现在想来那种消极情绪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但那时它就那样极其自然的就在我心中某处萌生了。就是那时,老汉我第一次知道了比良山,并且对它产生了兴趣。
[9]连接京都和大津的道路。
杂志同一页的角落上用圆形切分出一个区块,介绍了每天运行数趟,连接起湖畔各个村庄的小型蒸汽船。那时候老汉我就想过了,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寄身于这蒸汽船上,仰望高耸在眼前的比良山脊,然后登上照片上这座山岭的一角。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不是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一定会到来!我的内心坚定不移,有一种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确信。
[10]临济宗寺庙满月寺的佛堂。建在琵琶湖畔,以栈桥连接。平安时代以来便有名。
老汉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照片上的风景:在比良山系的山顶极目远望,眼下是镜面一般的湖水,山顶上高山植物杜鹃花在岩石四起的斜坡上成片地鲜艳地开着,像一片花圃一样优美地覆盖山坡。看到这张照片,不知怎地我吓了一跳。震惊的原因我不得而知,总之在心中某个角落,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以太似的挥发性的刺激,反复仔细地端详这张比良的杜鹃花的照片。
[11]日本江户时代主要为旅行者而设立于各处的投宿点。
老汉我第一次见到比良山是在二十五岁那年。对了,那之前再几年,我正好在刚开售的《写真画报》的封面照片上看到过比良山。那时老汉我还在第一高等学校[1]上学。在本乡[2]的宿舍楼里,无意间翻开宿舍女生买的杂志,开卷第一页就是一张“比良的杜鹃花”的照片,是用当时流行的紫色套印印刷的。
[12]小说。发表于1950年3月号《文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