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两天,在一个无风的日子,杉原去一里外的村子看温室栽培的花朵。从数年前起,半岛东岸的斜坡上温室玻璃房的数目年年增长,栽培出的小苍兰、康乃馨、香豌豆、郁金香、羽扇豆、木菊这些花都往东京方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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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原请司机走海角相反方向,半岛底部的那条路。
风吹得更猛了,杉原放弃了去“日出的石门”的计划,村民们都从海滩上岸,他也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E村附近的丘陵缓缓地向海边倾斜,村里的人家也稀稀疏疏地分布其上。温室位于户与户之间,从车上看去,温室的玻璃偶尔强烈反射着阳光。
杉原想,早知道带画册写生就好了。
杉原让司机在街边等候,自己爬上了丘陵。他看见两三个巨大的玻璃箱,每个都是康乃馨的温室,花应该已经都摘掉了,只有茎干还密密麻麻地繁茂生长着。
目之所及之处,漫长的海岸线上只有这一角有些异常。人们在那里发出的叫喊声是一片澄净的回响,夹着浪涛声传入杉原耳中。
杉原又让司机往前开了半町路,又自己上丘陵去了。这次是种小苍兰的温室。温室里小苍兰的淡黄色花朵开得烂漫,温室背后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直接沐浴着太阳光,也成片成片地盛开着。花香刺激冲鼻,杉原一走近花田,身体就被这些味道包裹起来。
老人、姑娘、孩子一看年糕扔了出来都蜂拥而上,连滚带爬地争相捡拾。
也不知为何,此刻杉原内心猛然间不安起来。已经快十天了,蓝子那边还是杳无音信。蓝子都那般鼓足干劲了,但事情可能还是进展得不顺利,交涉依旧混乱如麻吧。杉原看了两三间温室后,心情反而变得抑郁,就下了丘陵。
就在此时年糕被扔了出来。小巧的白色物体散落在沙滩之上,从杉原所在的地方也能看见。
又过了两三日,杉原去了半岛尖端那个有灯塔的海角。那里距离他所在的H村有一里路程,来这里之后第一次他抱上写生簿徒步前往。
老人用干巴巴的语调说道。他说的村庄应该就是杉原所在村子的旁边那个,那个村里几乎所有人都以打鱼为生。据说村子里有这样一种惯习:每年二十五岁和四十二岁正逢大厄年的男子们需要撒年糕,他们集中在村里的寺庙捣年糕,再将捣好的年糕扔到沙滩上,村里其他人则去捡拾。生逢厄运年的男子们站在高处抱着装年糕的箱子,衣服被风吹得扬起来;围绕着他们的男女们四散在白沙滩之上,衣服也随风摆动。
正好中途要经过之前准备去又没去成的“日出的石门”,他就顺道去了一趟。两块巨大的岩石插向海岸和海中,这里的风景除了用作明信片之外再无别的用处,杉原一点没有作画的兴趣。
“在撒厄运年糕。每年二月二十八日这个村庄都会举行厄运年[2]男子投撒年糕的活动。”
附近有个小茶馆,杉原走进去,看到店前放着几个装有贝类标本的玻璃瓶。据茶馆六十多岁的店主说,这些贝类形状像女性阴部,所以被当做纪念品售卖。穿过丛林来到这明亮的高地上,竟然看到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奇怪。丝毫没有情色之感。或许所有的东西在这明媚的风光中都不留痕迹地升华了吧。
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走在最后,他没去海滩上,只是独自站立在海堤上。杉原发现他后便走近他身旁,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杉原正在店里喝橙汁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穿着干农活的装束走进来,和店主闲聊了起来。其间他跟杉原搭话,问:“您是要去海角吗?”
爬上高处的一人这样叫喊道。杉原站在堤岸上望着他们,喊声乘着风传进了杉原的耳朵。
杉原说自己准备去,那个男子并未有何反应。杉原向店主问了路之后出了茶馆,男子也尾随着出来,和杉原一起走。
“要撒了,要撒了。”
杉原当然以为这个人只是恰巧和自己同方向,回村子去而已。哪知道他一直跟着杉原,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杉原一开始还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快便眼瞧着去到海滨的那队人马四散到沙滩的一角,几个男人则登上了附近略高的小沙山。
没多久就走到了海角的尖端。灯塔距离此处仅有一两町的距离,但必须要穿过沙滩和礁石地带。走过去前男子用手绢包裹住头,说:“这里开始路不好走。沙子会吹进眼睛里,要注意。”
走了五六町后,杉原穿过堤岸上的人行道,看见好多人像雪崩般冲向海滨,一队足有数十人的人马通过后,幼儿和老人们也横穿过人行道走了过去。
此时杉原才意识到这个男的是来给自己带路的。强行带路,这种强买强卖让杉原很不愉快,但杉原还是和男子一起下到海滩上。
起风了,出门时风还没多大,一到堤岸,东南风吹得很猛,衣服都吧嗒作响。风在这个半岛可是出了名的,即使上午天气相对平静,一到午后仍然会起风。
果真如男子所说,沙子被强风吹扬起来,从正面击打着面颊。杉原走两步就背对着风向,再走两步之后又转过身去。带路人深弯着腰,像在舔舐地面一样保持着低姿态鲁莽前行。
这天傍晚杉原又一次去了海堤。这次是往海角的方向走。到海角还有很远的路程,所以杉原并不打算走到尽头,据说离这里不足半里路的海岸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名叫“日出的石门”的当地名胜,杉原想散步到那附近去看看。
过了这一段后,两人又穿过了断崖底部延伸的礁石地带,终于到达可以看到灯塔的地方。可是那里没法久待。波浪撞击着灯塔周围的礁石,海水溅起的飞沫像水雾一样不停地落在两人所站之处。海风也嘶吼着,冲撞在断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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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回了吧。”
快的话一周之内,慢的话得等半个月左右,蓝子到时候应该会想办法和杉原联系。
男子对烈风和飞沫束手无策,这么说道。杉原也并没有要在这里长待的意思。
杉原这次还是带了画布来,不过要适应这片土地的风土拿起画笔估计还需要时间。杉原本身也不是为了画画而来,所以也不在意,只是若是能画还是想画的。蓝子那边十天左右之后才会有消息,要想打发这段内心无法平静的日子,能埋头作画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杉原站在半岛的一角后才明白,作画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不过,海角这般荒凉的景象却击中了杉原的心,这与绘画毫无关系。在这个气候温暖、平静安稳的半岛上,似乎只有尖端这一丁点儿地方在猛烈地呼吸运动着。天空中涌上几朵白云,荒蛮骚动的海面像是被抹上了一层普鲁士蓝,显现出活力四射的色彩。在这般背景之下,灯塔完全就是一个人造物体,显得极端单调寒碜。
站在海堤上眺望,村庄里各家的房屋与海面隔着堤坝,散落在几乎与海面同等高度的平地之上,几座丘陵零零散散地伫立在村庄背后,说是丘陵,其实就是几块大土包。丘陵之中有些被低矮的灌木丛覆盖,有些被杂草覆盖,但都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都涂上了一层浅灰色基调的色彩。
杉原再次穿过礁石带和沙滩后回到大路上,然后给了带路人两张百元纸币。他接过钱,猫着腰快步走开了。
这个小半岛环抱渥美湾,凸向远州滩的洋面,杉原以前就知道它以气候温暖著称,但实际置身于这片土地的风物之中,感受着冬日里春天般的温暖,只是从能见家走到海堤,杉原心中就已感到不安。杉原有位前辈,是S会的一位画家,他一直在画这座半岛的风景,可杉原总感觉前辈的画作无论是色调还是构图都缺点什么。如今身处这片风景中,杉原可以确认,当初看画时的焦虑感其实是这片风景自带的。
归途中,杉原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即刻回东京,也出面参与蓝子离婚问题的交涉。他觉得好像这样问题解决起来会快一些。以前自己和蓝子都觉得,杉原不出面可以避免事情变得更错综复杂,但是现在杉原想要正面迎战,支持蓝子,他内心努力解决问题的意愿变得越来越强烈。不知为何,杉原脑中,此时此刻蓝子纤细的身体变得非常可怜可爱。
在杉原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一片醒目的深蓝色海面,没想到竟然是微微有些浑浊的蓝色。波涛十分汹涌澎湃。目之所及所有地方的波浪都一副尖酸刻薄、不甚欢喜的表情,细小的三角波相互撞击着。波浪的形状完全是冬季的样子,但海面的颜色、散落其间的阳光却都是春天的模样,这样矛盾的风景让杉原心生困惑。
选自《花粉》[3]
杉原爬上海堤一看,下面是五十多米长的沙滩,平缓地倾斜向海面,可能是被阳光照射的缘故,远州滩[1]的海水泛着浅蓝色,海面广阔且宏大。
[1]日语中“滩”指流急浪大的海。远州滩指日本静冈县御前崎至爱知县伊良湖角的太平洋近海。
低矮的海堤包围着住着五十户左右居民的村庄,松树稀疏地生长其间,可以看见堤坝上有行人走动,杉原逐渐远离村子,向堤岸靠近,这时道路上的白沙也随之增多。
[2]阴阳道认为人到厄年诸事不顺需要除厄。通常,男子二十五岁和四十二岁、女子十九岁和三十三岁为厄年。厄年前后的年份分别称为前厄和后厄。
午后,杉原穿着和服便装就出了门。他大概估计了下情况之后,就往海的方向走去。
[3]小说。1954年7月发表于《文艺春秋》。